陈三郎的思绪回转，昨夜的情形仍然清晰，或许他此生都忘不了这个微凉的秋夜。
临近中秋，逸王府的门上挂着灯笼，红彤彤的灯笼，映衬出陈三郎脸上的兴奋紧张。
门上的人都认得他，可他却一个也记不住，见人都只喊人小哥。
所幸，陈家公子的面子，大家都是要给的。
否则这样的时辰，无端跑来要见一个丫头，按照礼数，是要一棒子打走的。
小六子纳闷极了，陈公子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怎么每次见他，都还喊他小哥，估计讲礼数的人都如此吧。
陈三郎谢绝了门房小厮的邀请，不肯到里头坐，只牵着他的马，远远地等着。
要跟我的李妹妹表白心意，怎么能在他人的屋子里。
这样青天白日，才显得清白。
陈三郎觉得他这样的心思很好，这样的夜色也很好，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仿佛已经看到李妹妹盈盈立在那红灯笼下，含羞点头答应他。
若是如此，李妹妹的脸应该比灯笼还红艳吧。
他美美地笑了一个。
不多时，他再抬眼看，门上已经立着一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李妹妹。
李嫣身穿藕粉色的轻纱薄裙，外披月牙白的长袍。
很家常，很清爽。
一天归家之后，所见到的妻子，便应该是如此。
不知为何，陈三郎平日里看人都是模糊的，只看李嫣如此清晰，宛若数千的星光拥着李嫣，那笑颜明亮灿烂。
“陈公子？”李嫣有些诧异，盈盈行礼，轻唤一声，“你找我么？”
“李妹妹，你过来我这里。”陈三郎还礼，柔声说道。
小六子阻着李嫣，“姐姐，月黑风高的，怕是没存好心，有事让他喊大声些，我们大家都听了，有个见证。”
“是啊，是啊！”
因为出了蔡云齐当街掳人的事，大家有些不放心。
况且，李嫣独自出来，若是在门上出了事，他们整个门房，是要赔了命去啊。
“无妨！”李嫣笑着说，“陈公子为人正直，不会对我怎么样！我过去与他说两句话就回来。”
随着李嫣越走越近，陈三郎的心也越跳越快，心跳之声似乎配合了李嫣的脚步，咚咚咚敲得胸腔都痛了。
“李妹妹……”陈三郎手捂着心口，深吸一口气，“我有句话，要先讨了你的主意，再做打算。”
“你说！”李嫣也认真地看着他，脸上笑意全无。
“不要答应蔡家。”陈三郎憋得脸红了，只说出这句话。
一路上想好了满腔柔情，竟然一句也吐不出来。
“好！”李嫣点头。
不止是蔡家，别答应任何人，只与我在一起，与我陈秀共度一生，好不好，行不行……
“还有事吗？”李嫣看他挠着头，似乎有难言之隐。
“我……”陈三郎手握拳，似乎能给自己力量，他攥紧了拳头，看着李嫣黑漆漆的眸子，“能不能是我？”
淡淡一句，这话笨极了，满腹经论的陈三郎，恨不得将舌头吞进去。
听懂了吗？
李妹妹，你听懂了吗？
他满脸通红，急切地看着李嫣。
恨不得拥她入怀，在这月夜，在微凉的风中，在这红灯笼下，共诉相思。
可陈三郎依然与她离得远，只能望着，她许久不应答，陈三郎只觉得，如今最远的距离，就是他们之间的这三尺。
“不能！”李嫣看着他，认真道，“我对你，从未有过男女之情，更没想过要嫁进陈家。”
陈三郎明确地听到了“不能”，他本以为李嫣没理解他的意思，可接下来这句话，将他心中燃起的火扑灭了。
为什么。
说这话时，李妹妹仿佛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这样冰冷的话，她毫不犹豫地都说了，言简意赅，不留余地。
没有什么身份地位之忧愁，没有配不上你，没有你是好人，如此干脆决绝，蔡云齐无赖之极，也不曾听她这样干脆拒绝过。
是不喜欢，没喜欢过。
陈三郎觉得五雷轰顶外加狂风暴雨，他缓缓地闭上眼，平缓之后，狠下心来，说：“只利用我来解你眼前的燃眉之急，用我来回绝蔡家的婚事，不行吗？”
“不行的。”李嫣看着他，“不需要你。”
“陈秀明白了。”陈三郎心中沸腾了，“为何？莫不是你如我爹他们口中所言，是那攀龙附凤之人？”
陈三郎只求死个明白。
“回去吧。”李嫣说，“你爹他们说得没错。”
她转身朝着逸王府大门走。
陈三郎怕她这一进去，永远与她没了机会。
“你承认了？”陈三郎着急道，“你不需要使我死心而妄自菲薄。”
李嫣侧过身来，看着他，“陈公子，我只想问你，你想过自己往后的生活吗？身为陈家子孙，不入仕，你预备做什么？顶着一个世袭的爵位，与你爹一般，做个教书先生？还是浪迹天涯，做个闲散的逍遥诗人？你可曾想过？”
陈三郎愣在原地，确实没有想过。
他自出生以来，从未考虑过此类问题。
“你爹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就是攀龙附凤之人。”李嫣冷声而言，“别说我只拿你当哥哥，就算是我亲哥哥，我也希望他能建功立业，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儿郎。”
陈三郎明白了，言简意赅，她不仅不喜欢自己，还看不起自己。
好狠毒的话啊。
他心脏快承受不住了。
一直到李嫣走进去，那王府大门缓缓合上，陈三郎还是宛若梦中，此时就连微风中摇摆的灯笼，都似乎在对他轻笑。
陈三郎不记得之后是怎么走到酒馆，不记得喝了多少酒，也不记得是如何到的睿和书斋。
路上他将马弄丢了，身上的钱袋也被人偷了。
可这些全加起来，也不及他心里的苦。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他叹着叹着，便失去自觉了。
叹着叹着，一夜过去，眼前人换成了陈兴。
陈兴听着他的描述，早已心里凉了大半，“三郎，你可不要多想，她既然如此说了，那便是对你无心。”
“我知道。”陈三郎苍凉一笑，“我不会再奢望了，李妹妹这样的人，说不喜欢，那就是真的不喜欢了。即使我不是陈家子孙，她也同样不会选我。”
陈兴眯着眼，恩，这样想就对了，小子觉悟还挺高。
陈兴觉得欣慰，他甚是开心地摸了摸胡子。
“可是，”陈三郎话锋急转，“她有一句话，问到了我心上。”
“吃饭吧，不要多想了。”陈兴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
“爷爷，当年你随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陈三郎皱着眉，“你既是功成身退，归园田居，为何要下规矩陈家子孙不能入仕？”
那是为了保陈家的平安。
陈兴不能回答。
“爷爷，孙儿能猜到几分你的顾虑，功高震主，迫于情势，必须在风口浪尖之时退隐。”陈三郎冷静道，“可如今已经不是太祖皇帝治下了。”
“三郎，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吧。”陈兴叹息道，“如此绕弯子，恐怕要说不完了。”
陈三郎起身，拜了一个大礼，“孙儿想参加明年的秋围，还望爷爷应允。”
“你可知道，就算你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也不一定能抱得美人归。”陈兴试探他，只怕他是为了一个女人，一时冲动。
陈三郎正色道：“难道在爷爷心中，孙儿当真如此肤浅吗？我身为陈家儿郎，自小读圣贤之书长大。如今外戚当政弄权，百姓苦不堪言，我若高中，必定成为朝中清流，能为圣上所用，革除弊政，岂不为天下百姓一大幸事？”
“清流？”陈兴冷笑一声，“你可知清流一般有何下场？你如何斗得过那些豺狼虎豹？朝局诡变莫测，你一个奶娃娃，用什么去与人斗？”
“孙儿自知凶险，才会求爷爷。”陈三郎抬起头来，“有爷爷在身后，孙儿不怕。”
扪心自问，玩弄权术，有谁能厉害得过他陈兴。
与他一起辅佐太祖的老臣皆被清算，他还能得了爵位，归隐田居，已经了不得了。
这些日子以来，京城的风言风语偶有传来。
陈兴敏地觉察出，朝堂乃至宫内，都有一股暗流正在汹涌。
单看这牧州，明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内里早已面目全非，重新换血。
“既然你想如此，便去吧。”陈兴说，“我陈家子孙不能入仕，本就不是什么死规矩，那是外人胡乱传的，我从没说过。只想着独善其身，也算不得大丈夫。”
“谢爷爷，如此孙儿便回书院安心读书了。”陈三郎再拜一礼，“父亲那边……”
“放心，你父亲虽然古板，却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陈兴说，“我亲自去与他说。”
陈三郎走出去，深吸一口气，又是新的一天，虽不知前路如何，当下胸中是激情万丈。
陈兴看着外面沉闷的天，“看来中秋之前，要有一场大雨啊。”
“正好呢，”笨猪说，“下了雨，天气便凉爽了，回祁乡看庙会赏月，也能舒爽些。”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陈兴低声自语，最终那目光落在屏风的画上，是从那丫头来开始的吧……
“老太爷说的什么？”笨猪问。
但回应他的，是陈兴看猪一般的神情，笨猪挠挠脑袋，“算了，老太爷就算告诉我，我也听不懂。不过啊，那李姑娘可真厉害，寥寥几句话，三公子就换了心性。”
“可不是嘛……”陈兴说，“不管她有意无意，事情缺了她成不了。看来，这情势到了这份上，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这盆花总是病恹恹的，”笨猪端起一盆花，“我把它拿到外头晾晾。”
“病恹恹罢了，他不仅死不了，心里藏着毒，厉害着呢。”陈兴叹道。
他心中暗想，风云变幻都好，只怕那大雨前的雷电，不知要波及到多少人。
笨猪摇了摇头走出去，“老太爷说话，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