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林曜晖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办公室的落地窗像是鱼缸的壁,透过它,他看到了熟悉的B座、C座、D座的楼顶,还有佩奥特大楼标志性的犹如散开茎叶般的弧形线条……
“是……镜像?”
“喂!”陆沉不高兴地喝了一声。他摘下头盔,脱掉防护服,示意林曜晖也这么做。
“镜像?你以为它是原本就有的吗?是心血呀!我的心血呀!”
他们走到更靠近落地窗的地方。林曜晖现在看到了,大楼楼身约十几层以下,外侧密密地搭着脚手架,铺着脚手板,裹着绿色的密目网。很显然,这一个佩奥特还在建造当中。
“当然,这里也有缺点。没有吃的、喝的,没有东西可以招待人,”陆沉对林曜晖表示歉意。“精神的地方嘛,再好,人呆不了太久,总归还是要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这个通道,现在每一次打开,能量能保持6个小时。够了。再多有什么用?但是,我还是要搞这么一个工程。除了实用性以外,更重要的,它还是一个精神性的东西。特别在这里,更需要精神性的东西。皇帝需要一座皇宫,拿破仑需要一座凯旋门,我也需要一个象征,好让所有的……人都知道,现在,这里,是属于我的。”
林曜晖没听清陆沉到底在说什么。眼前的景象既似曾相识,又迥然不同。这幢佩奥特要比那一个高大、宏伟……得多得多,简直像是从云端里俯瞰下去一样。他一下子判断不出,它是真的如此呢,还是“这个世界”所独有的视觉上的差异。
他忽然怔住。
他的目光无意间从那些脚手架和密目网的间隙里望进去:他望不到任何支撑结构,里面的楼体居然是空的!
他所在的这部分楼层竟然像是一座空中楼阁!
陆沉注意到了林曜晖在看什么。
“在这里,越是宏大的建筑越讲究首先抢占制高点,因为规模、高度……那些才是最唬人的,至于剩下的,慢慢填起来就行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到什么?”
“什么?”
“爱德华·蒙克的《呐喊》,哈哈——提供一点建议:你完全可以当它是一款新开发的游戏,有着更人性化的、更难以觉察的物理界面,比如全息什么的。将来一定会发展到那一步的,那些实际上是由1和0组成的东西会活生生出现在你的面前。这么想能让你适应一点了吗?”
林曜晖摇头:“但这里不是游戏!”
“那这里是什么?”
“……”
“都是人创造的,有什么区别?因为它贴着精神的标签就了不起吗?这是偏见!如果我没有这种天赋,能进来这里的天赋,如果这个世界我一辈子都发现不了,那没的说。但是我进来了,而且不早不晚,是在现在这个时候进来。这就是属于我的机遇。天与不取,人复何为?!”
林曜晖厌恶这种口吻,志得意满地把周遭所有的东西换算成对于我的价值的口吻。它们充斥在主流世界的对话框里。这本来就是他抗争(逃避)的一部分,然而没想到,在他踏进这里的一开始,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精神世界”的样子,他就又听到了。
他觉得很不安。
同时他也依旧懵懂着:陆沉所谓的“世界的秘密”,应该就是指的这个了。可是,即便进来了这里,又跟他成为首屈一指的文化集团巨头有什么关联呢?
“取?取什么?”
陆沉叹了口气:“人跟人的头脑始终是不一样的啊。”
他在靠落地窗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来。
“一个商品怎么才能成功?知道什么样的群体需要它,而它又在合适时间,出现在合适地点。很浅显的道理,对吧?但是,要把握住,太难了——直到大数据的出现。你第一次来佩奥特的时候我就跟你讲过,现在是数据的时代。数据记录人们每一个活动,按照不同的标准、角度、需要……分门别类。数据把人分解了,它比他们自己更了解他们。换句话说,这么多年以来,高科技第一次拥有了可以对人群进行精准定位的工具,它几乎完美回应了刚才的那个答案——不过,是几乎。”
林曜晖愣了愣,随即就明白过来:“精神,人的精神。”
“对。高科技有它的局限性,它把握不到人精神的部分,模糊的、抽象的、无法预见的精神的部分。无论大数据再怎么发展,它能提高的也只是对象定位的准确程度,而在另外一方面,对于精神产品所具有的这些特性,它无能为力。它没办法做到让双方之间产生一个精准的对接……”
“但是,你可以?”
“我可以。从我走进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突破了这层屏障,它对我来说不再是抽象的、虚无的,而是实实在在的。那么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就变得很简单:把两个世界精准地对接起来。这将是我独有的领域。我想,你一定猜得到我会怎么做。”
“数据化?!”没等陆沉讲完林曜晖就脱口而出:“你要把精神世界数据化?!”
陆沉得意地打了个响指。
“实际上,不止。不过,暂时你可以这么说。”
林曜晖茫然地望去落地窗之外。
这里太高了,他看不清底下,他都还没有真正走进这个“精神世界”里去过。……但是,数据化?他一时间无从想像那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只是隐约明白了陆沉之所以会在短短几年里迅速崛起的原因,而同时,一股战栗感传遍了他的全身。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喃喃地说。“我从来没有研究过什么数据,但是我知道——凭我的本能去感知到——数据里存在着和我们生命相反的东西。生命是随机性的。一个人随机地去做某件事,遇见某一个人,碰撞出某一种结果,这个结果或许会就此存在在他的生活里,或许不会……总之,衍生出无穷的可能。这种随机产生的可能性可以说是我们平凡的生命里面唯一有那么一点意思的东西,它的多或者少,有或者没有,几乎就意味着一个人的青春或者衰老。但数据试图把一切都固定下来。它记录我们的行为,方方面面,从这些行为当中总结出这样那样的模式,然后反过来用模式把那些随机的部分摒弃掉,把生命固定住。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吗……”
陆沉不屑地挥着手,打断林曜晖。
“网购的时候你会怕吗?你买了一本书,跟着就会有好多同类型的书推荐到你的面前。他们根据你的购买记录、浏览记录,查找相似的用户——实际上他们是在掠夺你的信息啊,掠夺所有人的信息啊。将来这个世界会划分为信息的穷人和信息的富人,而你和政府、和那些大公司之间的信息权力差异会越来越大。你怕吗?好,现在他们找到了一个人,他买过跟你一样的三本书,于是,他们把他买过的其它书推荐给你。你怕吗?‘三本是一个警戒线,我不要和某一个人买超过三本同样的书,要不然我的独立性就丧失了!’笑话!喜欢你就买,不喜欢你就×掉它好了!你没有怕!你没有觉得不妥,你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便利!那么,为什么完全相同的事情,一到了精神层面你就怕了呢?”
“你讲的没错,网购的时候我不会怕,即使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下单我也不会怕——无论数据再怎么强大它都有一个缺陷:它本身是不完整的,它无法记录那些无法被记录的信息。它只是一部分。数据分解不了人,用数据重构的那个‘我’仍旧只是数据,它永远代替不了真正的我。因为我知道我身体里面有一个部分,一个后花园,一个堡垒,一个他们触碰不到侵犯不进来的空间,一个我用来定义我自己的地方。那就是精神!它在数据覆盖的范畴以外,但它比所有能被记录下来的东西更重要!所以我可以心安理得!但如果那个部分沦陷了,情况就变了,完全变了!”
而他现在就站在这里。
林曜晖再一次将目光投去落地窗外面。精神的世界……它们在他脚下、视线里很远的地方,很小,密密麻麻,像一个展开的罗盘。此刻,它们依旧偃伏在黑暗里,初升的阳光照不到它们。它们头顶上的天空被佩奥特巨大的、犹如散开的茎叶般的建筑覆盖了。林曜晖忽然激灵了一下子。他这时候才意识到,不管陆沉所说的“数据化”包括什么,会怎么做,他对这里的影响都已经开始了。
“精神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了不起。”他听见陆沉在说。“你在乎它,崇拜它,只是因为你不懂它,看不见它,靠着想像去感知它,而已。但现在你进来了——没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天赋和机会进到这里面来——既然你进来了,不妨先放下那些崇高、伟大……的字眼,亲眼去看一看。我很乐意陪着你去看一看。”
林曜晖当然不会反对。要不然,他为什么要冒风险进到这里来呢?
陆沉领着他往外面走。
“严格来讲,这里依然还是佩奥特,我们还没有真正进入这个世界。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它非但没有那么了不起,而且,简直就是一团糟,乌烟瘴气!我是在帮他们,或许,他们感谢我还来不及。”
他们?他们是谁?
没等林曜晖发问,忽然,尖锐的警铃声猝然响起!
陆沉的脸色顿时一变。他调转头,几步朝办公室深处走去。
那里另有一个小房间,像是一间控制室。一盏红灯刺眼地闪烁着。陆沉径直走到操作台前,戴上耳麦。
“怎么回事?”他朝那一头喝问。
林曜晖走到门边。他听不到耳麦里传回来的声音,但控制室里有一面电视墙,由许多个屏幕拼接而成的画面里,此刻呈现的是一幅三维的建筑图。建筑的轮廓再熟悉不过:佩奥特大楼。
“是哪一座?”
建筑图的顶楼位置上,有两个相隔很近的红绿色身影,就像是从热成像仪里看到的那样。他猜测,那就是他和陆沉了。
陆沉在操作台上敲击了几下,似乎更改了某个参数,画面随即发生了变化,那两个红绿色的身影消失了,原先空白的位置上,出现了好几个活动的黄色近透明的影子。
“那是什么?”
陆沉没有理他。他推动操作杆。画面沿着A座楼身逐层下移,同时呈360度角扫视。
视域里,不停地出现黄色的影子。但很显然,它们不是陆沉在寻找的目标。
“确切位置?”
耳麦里似乎传来应答。陆沉皱着眉听着。画面继续下移,直到出现了中空的部分。
再一次亲眼看到十几层以上完全悬空的大楼,林曜晖依然感到荒谬和不可思议。画面上建筑严谨的框架结构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反差。从最末一层的底部往下延伸出许多笔直的、长短不一的线条,那应该是建筑的钢筋混凝土柱体(当然,“精神世界”里未必用的是同样的材料)。它们就像断裂的血管和骨骼一样曝露在外。
在中空的部分以外,围着一层单薄的、好似皮肤似的东西。随着画面推近,慢慢显示出厚度。那应该就是楼身外侧的脚手架吧。
林曜晖很惊讶,画面居然能将结构的细节展现到如此精细的程度。
画面里,活动的黄色影子星星点点。这些影子大致每两三人为一组,相互间隔20码左右,呈扇面状布开,小心翼翼地向前方推进,就像他写以高战为主角的军事小说里经常会出现的情景。
他们是在搜寻什么人吗?
画面里,直线纵横交织出的网格深处,有红点一闪而过。画面立时起了感应,调头追寻,同时,画面的景别也不停切换,似乎在强行对其定位。
“二级施工区。B区。”
林曜晖现在能看到,红点原来是两个红色的近透明的影子。他们在脚手架和密目网编织出的隧洞里穿梭、奔行、攀越……移动的速度极快。
黄色影子显然听到了指令,很快朝那个位置上包抄过去。
画面沿着脚手架外侧环视一圈,绕回来的时候,那两个红色影子又已经攀上了两层。
一小队黄色影子从另外一个方向逼近他们身后。
红色影子骤然分开,或蹲或站,双臂平伸向前,形成射击式动作。
黄色影子同时有所反应。
在大约两三秒钟时间里,画面僵住了似地不动。
然而,仿佛有枪声从画面里溢出来。林曜晖下意识屏住呼吸。
画面开始摇晃——其实是那一小队黄色影子开始摇晃。跟着,其中一个倒了下去。又是一个……直到最后一个,他踉跄着后退。一个红色的影子靠近他,抬手,对准。
黄色影子从脚手架外侧翻下去,坠落……
陆沉懊恼地拍了一下操作台。
红色影子毫不停留,继续攀越,上行……
“一级施工区!他们在一级施工区!B区!”陆沉大喊。
画面里,几队黄色影子组成的小队从左右翼同时包抄过来。但这个时候,那两个红色影子已经来到和曝露的“血管”、“骨骼”齐平的位置了(林曜晖猜想:那应该就是一级施工区和二级施工区的边界了)。前面的一个做了个助跑的动作,然后,从脚手架区隔空纵跃过来!他抓住了一根线——从画面上林曜晖判断不出那是什么,但那底下是几十米高的悬空——他在那根线上悬挂了一秒钟,跟着,一个漂亮的体操运动员的动作,从线上翻了上去。
后面那个也同样干净利落地从脚手架区进入了施工区的楼体内部。
“主区!他们现在进入了主区!”
“他们是谁?”
陆沉没有回答。
画面里,黄色小队在重新构建包围圈。他们要在那两个红色影子脱离施工区、进入之上已完工的核心区以前把对方解决掉。
“你做的事情一点也不新鲜。”林曜晖说。“在你之前,已经有很多人尝试过了。”
“很多人?谁?”
“希特勒啦,苏联啦,还有……”他撇了撇嘴。“除了利用的技术不一样,其实都差不多。连下场也差不多。”
陆沉很愤怒。林曜晖觉得,他愤怒的主要原因是自己说他在做的事情不是唯一的。
“林曜晖!”
陆沉大喝了一声。
“我珍惜每一个能进来这里的人。”他恶狠狠地说。“每一个。”
林曜晖心里一寒。
“我问你……”
就在这个时候,电视墙的屏幕上,战斗打响了。
那两个红色影子身形矫健,窜闪腾挪,犹如灵猫,逐层直上,眼看就要越出一级施工区,进入已完工的楼层。但是从画面上看得明白,在他们往上一点的位置,各个方向上,密布着黄色影子,简直就是重兵集结。
那两个进入的是一个包围圈!
画面没有声音。但林曜晖能感觉到开火。无形的焰火从画面中心骤然散放。一下子多了许多根线,看不见的线,扯着那些影子,黄色的、红色的,一起动。红色影子同时变向,试图摆脱,但黄色影子黑压压的,集结在他们头顶上方。所有上行的通道都被封死,他们只有后退,脱离包围圈。黄色的影子追逐着压下来,张开着,像是他们头顶的降落伞。
林曜晖感觉自己像在看一款90年代的射击游戏。
陆沉的表情放松下来。
“刚才,你要问我什么?”
“你说‘每一个’。除了我,还有谁?”
陆沉没有回答。
“是浦桦吗?”
“……不,只有你。”
“那浦桦呢?”
“我想过,把这里展示给他看,就像我现在对你做的那样。但是,我没有能够来得及……”
“没有能够来得及?那是什么意思?”
陆沉沉吟着。
“意思是……”
他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但警铃声突兀地再次响起,把他的声音盖住了。
陆沉显得非常惊讶。他把画面下拉、推近——画面上,在一大群黄色影子的追击下,那两个红色影子快速下降,已然退入了二级施工区,暂时对已完工的区域构不成影响。
“怎么回事?”
耳麦里嘶嘶作响。
陆沉愣了愣,跟着,一把将画面拉至A座的楼体以外!
就在核心区和一级施工区之间,出现了一根犹如蛛丝的细线,而细线的另一端——来自D座的楼顶。另有三个红色影子缘着细线,飞一般地朝A座滑行过来!
“你上当了,是声东击西。他们是谁?”
而同时,陆沉也在喝问:“身份呢?身份确认了吗?”
从陆沉的表情上看,应该是没有。
“冲着你来的?”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他们根本伤害不了我!”陆沉怒气冲冲。
那三个红色影子很快进入了一级施工区的顶部。他们甫一抵达,便即猱身直上,抢在追击的黄色大部队反应过来之前,对核心区展开强攻,看身手,犹在诱敌的那两个之上。这时守在核心区入口处的黄色影子,只有寥寥五六点而已。画面上,仿佛一只无形的保龄球碾过,五六个人同时倒地。
陆沉两只手撑着操作台,盯着电视墙看,像一只受到挑衅的狮子。
解决了对手以后,三个红色影子在核心区正下方停顿了大约30秒。林曜晖正觉得奇怪,忽然,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那些管线散碎了开来,画面上感觉不到重量感,它们就像小时候玩过的塑料游戏棒,有些仍旧和别的管线粘连着,有些则轻飘飘地坠了下去。
核心区底部出现了一个大口子。
警铃声第三次大响。林曜晖看到,操作台上,这次是三盏红灯一起闪烁。
“如果不是你……那么一定是你这里有什么。”
陆沉也在思索。
警铃狂叫着。那三个红色影子穿过裂口,进入了核心区。
“通道关闭!5分钟以内,通道关闭!”
通道?那三个想要出去?
陆沉摔下耳麦,抓起头盔和防护服,大步走出办公室。过道前方,电梯门缓缓打开,白色的光从里面射出来,眩目而稳定。
“看来,今天的参观到此为止了。”林曜晖说。
“是。”
林曜晖转身去拿自己的装备。
“不,你不用。”陆沉说。“你留下。”
林曜晖吃了一惊。
“你进来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我是不会这么简单就让你走出去的。”陆沉朝电梯走去,一边戴上头盔。“我一直希望,我们能放下成见,好好地谈一谈。我相信,你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会对此有帮助。”
林曜晖又是惊恐,又是愤怒:“对浦桦,你也是这么做的?!”
“如果我这么做了,说不定他会改变主意。可惜……是他自己种下的恶。”陆沉叹了口气。“我说过,我珍惜每一个能进来这里的人。这样的人太少了。”
林曜晖听不懂陆沉在说什么,他朝电梯追过去。可是猛地一下,他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身体像通过了一道电流,全身绽起了鸡皮疙瘩,眼泪夺眶而出,脑袋好像有一挂鞭炮在里面炸响,炸得那里所有的疑问、还没有来得及消化掉的画面……统统灰飞烟灭。他觉得快要昏过去了,踉跄了两步,“扑通”摔倒。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陆沉走进电梯,溶化在了那一团耀眼的白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