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庄院大门的时候出了一点麻烦。
因着半夜进了刺客，门房里的几个小厮被苍鹰连吼带踢地揪起来之后，便不敢再睡，打着哈欠喝着浓茶坐在门房里等着里头传唤。
雨已渐渐地小了，兜天而下的细雨，被风吹成了斜斜的帘子，这张弥天的帘子，细腻而透明，将草木房舍遮得隐隐绰绰。
转过田田荷塘，前头便是门房。
梅晴站住脚，指着亮着黄灿灿灯光的门房，惊异地说：“这可如何是好？守门的小厮竟都醒着。”
佟嫣然没往深处想，将斗笠往下一拽：“醒便醒着，我连老虎狮子都不惧，又何惧这几头人哉？”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梅晴抿了抿唇道：“奴婢听珠儿提起过，自打小姐来携风山庄后，武王殿下便定下甚严的规矩，入夜后戊时起便关了山庄大门，至到第二日卯时后才开启大门。若有人违反规矩，先到王爷跟前领五十军棍，然后撵出山庄，永不录用。”
“他以为这里是皇宫内庭啊，还搞得这么繁琐，”佟嫣然嗔怪了一句，又问：“你的意思是，这个时辰，我们明着是走不出山庄大门的？”
嗯嗯。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啊？
佟嫣然眉头一凝便来了主意，附在梅晴的耳边轻语了几句。
梅晴听了有些置疑：“这能行？”
“行不行的，也只能这样了。你且躲在黑暗处，等我与他们沟通好了你再悄悄地的跟过来。”
梅晴除了说好之外，哪能说出别的什么话来？
佟嫣然整了整蓑衣竹笠，左手提着防风灯，右手抚在剑柄上，大步朝门房走去。
梅晴藏身在一株缠绕着青藤罗的古槐树后，紧张地看着佟嫣然的背影。
临走近，佟嫣然故意放重了脚步。
雨鞋的面是用牛皮做的，而鞋底，则是用坚硬的杂木做成，上头还涂着防湿的桐油，再加上一层细细密密的，防滑的铜钉子。
这样的鞋底敲打着洇湿的青石板上，在寂静的深夜，显得尤其的突兀。
马上，钻出三个小厮来。
不等他们发问，佟嫣然便先发制人，压着嗓声叫道：“快开门，我要马上出去！”
硕大的斗笠，不仅遮住佟嫣然的面部，似乎，将她如刺猬一般的身子都遮了大半。
小厮听着耳生，又看不清对方的长相面容，便僵硬地说：“王爷的规矩，我等就算多长了一个脑袋也不敢随意违背，更何况，咱只长了一个脑袋，没有富余的。你要出去，拿出王爷的手令便放你出去。”
另一个小厮凑前来，“你是哪位？我怎么不认识你？”
佟嫣然猛地将防风灯提高，贴近对方的脸孔，不悦道：“不认识我就对了，我岂是你们随意便可认识的？识相的，那就赶紧开门，耽搁了本人请太医的时机，你就算多长一个脑袋也经不起砍的！”
那小厮被灯光照得睁不开眼，倒退了两步。对方倨傲的神态与语气，让他不敢拦阻，却又不敢随意放行。
正在为难之时，佟嫣然从腰间扯下宝剑，在小厮眼前一晃，“你不认识我，总不至于不认识它吧？”
王爷时常佩戴的宝剑，小厮们自然都见过。
大伙儿都知道这宝剑的来历，是先皇所赐，拥有先斩后奏的特权。
一直不说话的那个小厮走近几步，对同伙悄言道：“他虽没有王爷的手令，却有王爷的宝剑，放他出去罢，免得耽误事咱们又得挨棍子。”
另一个马上附和，抚着臀部道：“就是就是，王爷现今昏迷着，哪来的手令？我可告诉你，那军棍的滋味可不好受，我被打了一个来月了，至今这里还疼得睡不安生。”
听他们在嘀嘀咕咕的，佟嫣然低喝了一声：“还不滚去开门么？难道你们还要开会表决一下？”
“哟哟，你莫急么，这就开去，这就开去。”
小厮从屋里取来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
吱吱嘎嘎几声后，门，缓缓地打开了。
佟嫣然看了一眼身后，从袖袋里摸出一个荷包，丢过去：“这里头有几两碎银子，你们三个人分分。是武王殿下赏给你们的，银子成色不等，你们好好看看，别让哪个吃亏了。”
荷包啪地一下，不偏不倚地扔进了门房内。
一听说是银子，三个小厮站着不动。他们在这里已有多年，武王爷的规矩，他们是深知的。贪财是人的天性，可规矩是用来压制天性的。
后面听到说是王爷赏赐的，这下，小厮们便放开胆子，争先恐后地跑进屋。
佟嫣然赶紧朝梅晴招了招手。
梅晴猫着腰蹑着脚步，贴着墙根先溜出门去。
佟嫣然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门。
主仆俩在黑暗中奔跑了好长一段路才收住了脚步。
梅晴取出贴身掖着的帕子，准备替佟嫣然擦擦脸上的汗水与雨水。佟嫣然一个闪避便躲开了梅晴的手，摇了摇手：“顾不得这许多了，我们赶紧赶路要紧。”
“小姐，你累不？”
“不累！”这话真不是违心之言，此时此刻，她就象是一个圣斗士，内心的急切早就化解了身体的疲乏。
佟嫣然将灯悬高，打量了四周的环境，然后指着一条依稀的羊肠山道：“我记得是走这条道进的山。”
时间过去四年了，小姐还能记得清楚么？
“没错，路口有棵歪脖子树。当时，三姐姐说了个笑话，说那歪脖子树上有个鸟窝，有一次她走到树下时，被鸟拉了一头的屎。”
借着黄盈盈的灯光，梅晴细细地看了看，点了点头：“果然有棵歪脖子树。”
“走！”
离开青石板的官道，接下来便是泥泞的山路。
山路上的黄泥，被连夜的大雨给浇了个精透。脚踩上去，就好象落进了藕塘里，走几步便要歇一歇，一不小心便打滑。
走了不长的一段路，主仆俩便跌了好几跤。
“小姐，你没事吧？”梅晴从泥地地爬起来，搀着佟嫣然：“这路也太难走了，还没真正上山呢，咱们便滚成了泥猪一般。”
佟嫣然一顿浑解，便将身上的蓑衣给甩掉了：“这劳什子滚上黄泥巴，就好象穿上了重重的铠甲一样。与其穿着铠甲，还不如淋点雨好。这雨不大不小，不冷不热，正好驱夜乏。”
梅晴也学着佟嫣然的样子，将蓑衣脱下。
“唉，早知道路这般难行，真该牵匹马儿出来。”
佟嫣然拍了拍梅晴的手：“我们这是私自出行，若是牵马赶牛的，岂不把他们给惊动了？若让苍鹰他们发现，我们还能出得来么？”
这倒是。
“唉，要是梅雨在便好了，她随便几个轻功便到了棋罗山，哪像咱们这样费劲？”
梅雨……佟嫣然仰头看了看黑黝黝的天际，心想，他此刻在哪里呢？老天保佑，千万别让武王的人给逮住啊。
见五小姐不言语，只顾死命地往前走。梅晴还以为佟嫣然乏了，便满腹的寻找话题：“小姐，方才，奴婢咋也想不明白。”
佟嫣然一愣，回过神来，“什么事想不明白？”
“方才出大门的时候，为何不让奴婢与小姐你一同出门，为何要让奴婢先躲一躲？”
佟嫣然淡然地一笑：“我且问你，你来到携风山庄多少日了？”
梅晴偏着头想了想：“整整十九日了。”
“这么多天，你进出过大门吗？”
梅晴点了点头：“有啊，进出好几次。山庄外有个小村庄，珠儿曾带奴婢去庄里买山磨与金针菜。”
“也就是说，门房里的几个小厮是见过你的？”
嗯嗯。
“这不就结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他们认识你，你再伪装也认得出来。何况，你只是穿上了蓑衣戴上了竹笠而已。他们一旦认出你来，岂不要坏了我的大事？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半夜三更出山庄？”
梅晴往深一想，笑了：“奴婢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小姐就是心细。”
佟嫣然笑了笑，但笑容如秋霜一般，转瞬即逝。自己心细吗？若是心细，自己便不会中了老巫婆的圈套，半道被劫；若是心细，自己在家庙便不会让那个凶手得逞，瞎了双眼；若是心细，自己更应该早早的便看出武王殿下已中了毒，以致累他至今昏迷不醒！
黎明之时，是天色最暗的时分。
主仆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本来就很沉重的木底鞋，裹上泥浆后，就好象穿上了铁鞋一般，每迈出一步都很是艰难。越往上走，路径便越弯曲、狭窄，一丛丛茂密的荆棘及矮壮的灌木林，不时地扯住她俩的裤腿，刺破她俩裸露的皮肤。
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在她俩感到再往前走一步便会倒地死去之时，佟嫣然突然站住了脚，从梅晴的手里抢过防风灯，指着左前方兴奋地叫了一声：“快看快看，那山窝里是不是有座茅草屋？”
梅晴抹掉脸上的水，借着不甚明亮的灯光，伸颈一看，点了点头，“嗯，是茅草屋，但有二座，是前后安置的那种。”
佟嫣然有些疑惑，她记得，老药师的茅草屋是南北走向，当头走进去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堂屋，左右两边是卧房。茅草屋的前后，种植着大片的各式药草……。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栋茅草屋？难道，这是他人的住所，而不是老药师的所在？
佟嫣然有些索然了。
梅晴安慰道：“兴许后来老药师又盖了一座草屋也说不定啊。咱们既已走到这里，就上去瞧瞧罢。”
也只能如此了。
佟嫣然点了点头，扶着粗糙的松树往前走，还没等她走出几步呢，只觉得脚下一空，身子便便朝下跌了下去！
啊！
身后的梅晴吓坏了，冲过去伸手便拽：“小姐，小姐！”
哪有小姐的踪影？
一声惊叫过后，梅晴也坠落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