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武王殿下出城了，去江城巡察灾情去了。”
佟嫣然刚拿起书，梅雨便从外面进来，顺手将湿淋淋的蓑笠丢在墙角。
天色阴沉，细雨纷飞，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春季特有杂合的味道。
佟嫣然斜睨了梅雨一眼，那货去哪跟她有毛关系，也值得如临大事般赶回来回禀？
“四月初三……”梅雨看了一眼事不关已的佟嫣然，将后面的话强咽了下去。
佟嫣然一个冷颤，怎么忘了那茬了？
离四月初三越来越近了。
原以为一切事态的发展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那个武王一定不乐意娶自己，他一定会想办法推掉这门婚事。自己乐享其成便好。
可没想到，武王不知是什么意思，什么举动都没有，不作为。而且，今天竟然去了江城！
此时此刻，佟嫣然觉得自己太自负了。
看来，这出戏得自己粉墨登场了。
还好，自己的脑瓜子还不算太笨，早早的就备好了那个主意。
“小姐……”
佟嫣然将目光重新定格在书页上，往外撵人：“赶紧换衣服去罢，你要是着寒伤风了，可没人敢替你擦身换内衣！”
不知为何，梅雨顿时红了脸，表情羞窘，手脚无措，急急忙忙就往外走。
见状，佟嫣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正在奶娘屋里的梅晴听到动静，赶紧赶过来：“小姐何事如此开心？”
“嘿嘿，拿梅雨逗乐子玩！”
梅晴看了看四周：“那蹄子回来了？灶头上还给她热着饭呢。”又从衣架上取下一件豆绿色的披风，轻轻地披在佟嫣然的身上，笑微微地嗔怪道：“小姐太由着梅雨那蹄子了，成日在外头胡逛。先前吧，她还只是趁小姐睡着了才溜出去玩会，如今可好，白日里也看不到她人影。”
“她不是你们队伍里的人，自然不能把她拘在梅花坞啦。”
梅晴理会错了佟嫣然的话意，轻轻地点了点头：“也是，这蹄子三年不见，竟像换了个人似的。我们这些丫头婆子只能做些服侍小姐的细微小事，而她就有护主的通天本事，自然不似我们这等无用，成日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佟嫣然拉过梅晴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掌上结实的茧子，让佟嫣然的心里划过一股难以咀嚼的苦涩。这么多年苦了梅晴了，就算为了她们，自己也得奋争，也得为她们寻出一条活路来！
“你们各有所长，我离了谁都不行！”
梅晴柔柔地笑了笑，抿着嘴没说话。
“你刚才做什么去了？喊你半天没吱声。”佟嫣然合上书页，随口问了一句。
“奴婢跟奶娘聊天呢。”
哦。
“小姐，你说奇怪不？”梅晴压低了声音，“奴婢今日又看到奶娘拿着一个红肚兜在垂泪，好几次了。奴婢问奶娘是谁的肚兜，奶娘不是摇头就是不言语。小姐，你有见过那个绣着红鲤鱼的肚兜吗？”
佟嫣然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渐渐地冷凝了起来。父亲襄王爷活着的时候，有一次他喝醉了，抱着七岁的佟嫣然，喃喃地说：“丫头，你长大后要孝顺你奶娘。她为了你，为了你的国家，把亲生的孩子都牺牲掉了……。”
当时年纪小，佟嫣然总也想不明白，自己和奶娘的孩子又不相冲，为何只能留其一？而且，上纲上线，竟然上升到了为了国家！
现在渐渐地长大了，佟嫣然仍是想不通这个问题。也曾利用红肚兜做引子问过奶娘，她的孩子呢？这肚兜一定是她亲生孩子的吧？
奶娘从来不回答这个看似如此简单的问题，她只是将佟嫣然搂在怀里，拼命的摇头，拼命的流泪。
后来，佟嫣然便不再问了。
那红肚兜是奶娘的痛点，泪点，一定凝聚了奶娘这一生最大的痛苦。奶娘的心里，一定有一个难以愈合的伤疤！
撕人伤疤本来就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何况伤口还是血淋淋的。
“以后你就当没看见好了，不要再问东问西的。”
哎。
“小姐，刚才奴婢和奶娘还聊起小姐你的—”说着，梅晴的唇角含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聊起我的婚事？这有什么好聊的，我又没打算要嫁给武王。”佟嫣然说的坦坦荡荡，没有一丝害羞之色。
“这正是奴婢担心的。这头婚事是皇太后老佛爷亲赐，皇上主婚，小姐不好推辞吧？饶不好，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就会扣在小姐你的头上。”
佟嫣然双眼盯在窗外的那棵虬枝乱舞的梅树，目不转睛，表情沉稳，思绪却有些跑远了。
“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皇太后收回旨意的。”
这可能吗？
谁不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皇太后是脂粉队里的英雄，是正儿八经的女君子，她怎么可能言而无信？
再说，朝中谁不知道，皇太后和皇上同时在拉拢武王殿下。谁拥有了武王殿下，谁就有了军队的发言权！皇上想倚仗武王殿下坐稳江山，端敬皇太后想借助武王殿下的势力夺回皇帝宝座！两军对擂，皇太后岂肯认裁，甘拜下风？
“好了，别愁眉苦脸的啦，你近来的主要心思，要放在奶娘的身上。她的右腿患有风痹症，每到春季或是天气变化时，右腿便会隐隐作疼。”
梅晴点了点头：“小姐放心，梅雨那蹄子也算是有心的，也不知她从哪弄来一大堆树根，说是每晚烧水给奶娘泡脚，奴婢照着做呢，一夜也不敢漏下。”
佟嫣然的心头流过一丝暖流，她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句：“日后我万一再遇到什么灾啊难的，你们一定要帮我照顾好奶娘啊。”
“呸呸呸！小姐切莫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梅晴吓坏了，涕泪交流，一把捂住佟嫣然的嘴，连哭带嚷：“不会的不会的，菩萨在天上保护着小姐呢，老王爷在天上看着小姐呢。还有，还有，那个甚是了得的豪叔也在暗中守护着小姐呢，小姐咋会有事呢？”
豪叔？
佟嫣然的心往下沉了沉，自己重回襄王府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豪叔！在弄清豪叔是否真是武王所杀之前，自己怎可能与他谈婚论嫁？
缠绵的雨总算暂时停歇住了。
站在窗前放眼望去，梅树显得异常的清新与洁净，那片片叶儿，全像刚长出来似的，茵茵郁郁，一派醉人的嫩绿。
天空放晴，云层清淡，一缕暖暖的光线透过云隙透落下来，让那些枝枝叶叶又添了几丝灼灼的光彩。
佟嫣然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端着刚做好的杏露茶，去看卧床的奶娘。
奶娘半倚在床上，见佟嫣然推门进去，赶紧将手里的东西塞进枕下。
那一抹红色早入佟嫣然的眼底，佟嫣然只装作不见，笑吟吟地坐在床前，“奶娘，快趁热喝。”
奶娘接过，却莫名地叹了一口气，接过佟嫣然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写了几个字。
佟嫣然笑道：“奶娘放心罢，梅雨虽毛躁些，却也不是个乱来之人。”
奶娘摇了摇头，又写了几个字。
佟嫣然一愣：“奶娘让我分辩清楚梅雨的言行？这是何意？难不成梅雨会害我？”
奶娘不仅摇头，而且拼命摇头。
“奶娘的意思是，再忠心的人也有各自的小小私心？”
奶娘吁出一口长气，点了点头。
佟嫣然笑了：“既然大家都有私心，我自然无法灭绝人性了。奶娘放心罢，凡事我自有主张，不会被他人的私心所牵拌。”
嗯嗯嗯。
回到正屋，佟嫣然刚拾起绣花针。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佟嫣然回头一看，只见梅雨铁青着脸冲进了上房。
“怎么啦？”
梅雨满脸是汗，连头发尖上都是湿漉漉的。她一身短打扮，裤脚与鞋面上泥泞不堪。
梅雨在佟嫣然的耳边气哼哼唧唧：“那个武王也太狡猾了，我使了那么大的劲，弄来的却是一块足以乱真的假玉佩！”
假的？
“是，昨夜我拿给知情人看了，他说是假的。”
这让人摸不着头脑。
其一，一块破损的玉佩而已，武王为何要大费周章去弄块一模一样的假货来？
其二，梅雨为何非要得到那块破玉佩？这玉佩，到底含着怎样的隐情？
“小姐，你啥也别问，我以后会一一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梅雨敛去了怒气，情态变得肃穆起来：“小姐，你真的不愿嫁进武王府？”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
梅雨在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却无法说出口。
嫁给武王殿下的好处显而易见。一是武王殿下是个很好的成亲对象，出身显赫，才貌出众。二是，假如小姐嫁给武王殿下，那么真玉佩就可以拿到手。三，武王殿下拥兵自重，能调度全国的军队，假如武王殿下成了小姐的夫君，那么，那些军队就等于小姐家的武装力量，这于事于人，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日夜叫喊：不能嫁，绝对不能嫁！
梅雨的情神变得恹恹的，似乎受了什么打击，口不应心地说：“我觉得武王殿下还算是个好男人，朝里像他这样权势炙热富甲天下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哪个不是朝秦暮楚？偏他法身自好，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
佟嫣然盯着梅雨冷笑：“你就这么希望我嫁进武王府？”
“我……我这是真心替小姐你打算。”
“怕是还有别的原由罢？”
梅雨在心里暗自叫了一声娘，小姐看人的眼光也太准了。
后脊梁上顿时沁出了一层冷汗。
俊俏的脸上飞起了两抹红晕。
移开视线，羞窘地说：“人家一心为小姐谋划，你却这样打趣人家。”
佟嫣然收住了笑容，清泉般的眸底里闪过一片阴霾。这两天，自打武王殿下去江城后，她表面上沉稳如初，心里却焦灼的很……。离四月初三愈来愈近，原指望等着武王出面，自己坐享其成。如今他一撂袍子走人，这接下来的一切都得靠自己。尽管心里有良策若干，可真要付诸于行动，却有许多踌躇之处。
万一不成，自己岂不成了前朝后宫争斗的牺牲品？
自己再世为人，冒着极大的风险回到襄王府，目的是为了替前身雪恨，也是为前世的自己出口冤气，而不是嫁人为妻，生儿育女。
就算嫁人，不也得嫁个你情我愿相亲相爱的男人？武王殿下就算是天下第一好男子，可他若真是豪叔的仇人，一想起他看自己的那付冷漠甚至是轻慢的眼神，自己便更不能嫁他！
“那件事查得如何了？”
梅雨自然明白小姐问的是什么。
踌躇了半日，压低声音回道：“那日，豪叔行刺安阳候府死老头子的计划是很周密的，事先已打听到武王殿下不在府中，在督府衙门轮值。当豪叔从府里冲出来时，虽受到安阳候府的府兵与家丁的拦截，他们却也不是豪叔的对手。正当豪叔杀出血路准备逃离时，武王却率人赶过去了。至于豪叔是不是武王亲手杀害的，我还得进一步查探。”
梅雨的回答，其实存有很大的漏洞。当时现场存活的人有许多，凭她的本事，要打听出当时的真实情况，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佟嫣然却也没再追问下去，她的整个思绪都在考虑那件渐行渐近的大事！
片刻，佟嫣然沉静地问：“梅雨，你说说看，我们现在最大的事情是什么？”
梅雨想也不想便答道：“假如小姐真的不愿嫁，那么，接下来我们最大的事情就是如何摆平即将到来的那件大事。”
佟嫣然微微阖首。
“小姐，早前你胸有成竹，说有办法应对。小姐，你到底想怎么办？”
佟嫣然笑了笑：“这件事啊，还得你亲自出面。”
我？
梅雨不解，瞪着清亮亮的大眼盯着佟嫣然。小姐今儿只穿着一件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锦衣，那孔雀只用莹蓝丝线掺着根根银线绣成，宁静着透着庄重，透着冷凝。旁人看去，就好似小姐眼里那抹笃定与淡然的神色。
这样的眼神，哪怕泰山崩于前也是纹丝不乱！
“听说武王殿下的母亲安阳候老夫人，与端敬皇太后是堂姑嫂的亲眷关系，这老姐儿俩，平日里走的挺近的。”
佟嫣然从花瓶里抽出一枝还带着晨露的四季桂，放在鼻下嗅着。微眯着眼，貌似陶醉在花香之中。
聪慧莫若梅雨。
她一拍脑袋，笑了：“我明白了，明儿一早就办去。”
“嗯，回屋歇着去罢，养精蓄锐，准备明儿打一场硬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