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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风从窗子缝隙漏进来,使得桌上短短一撮的火芯摇摇欲灭,光影明明暗暗中,男子端坐的侧脸晦暗不清。

“未能护得主上周全,属下有罪,若非属下大意,也不会叫那贼子有机可乘——”跪在地上的黑衣男子语速飞快,显得急切得很。

裘和眸子沉吟不语,指腹轻轻捻动,只是微微垂眸看着底下这人。于这人感觉是熟悉的,可因为他并未完全恢复的记忆并不确认,只轻轻哼应了一声。

而底下跪着的人仍是挺直了后背不敢丝毫放松,敛声继续道,“主上派去的人行事小心,几番试探属下才肯透露消息。”

裘和沉吟不语,最终只问:“他还在金陵?”

那人抱拳称是,蓦然抬起头看向裘和,眼中闪过一抹肃冷杀意,“主上担心行迹叫这人泄漏,属下这就去飞鸽遣人——”

“尹奉!”话还未说完就叫裘和骤然出声打断,长眉轻皱。

那人身躯一凛,再不敢肆意揣度主上心意,若不是非常时机……他也不至于这样狠心小心。可方才,他已从求和的低沉的声音中听出了愠怒——转念回想倒是他自己心思歪斜了,主上向来行事坦荡磊落,怎么会妄取人性命,何况是报信之人。

“求主上随属下一道回府。裴家自主上……主上失踪后混乱过一阵,后由老夫人做主,在尚未寻到主上的情况下……暂将家主之位传于二公子。二公子裴昭只手遮天,为排除异己瞒着老夫人将各州总领管事都替换了自己人。可仓促之间交接混乱,被安排去的又多庸碌无能之辈,短短时日各地的收成已经减了三成。”尹奉话至一半顿了顿,“夫人心系主上,去了寒山寺祈福不归,亦是不知其中底细。而且、而且……二公子这段时日同三爷交往过甚。三爷这本就是个奸险小人,一向对裴家虎视眈眈,不排除他想借裴昭……”

裘和脸上神色始终淡淡,似乎是在专注听着,又好似神游在外,叫人摸不清底细。

尹奉并未察觉出主上不妥,是因习惯了这人缄默寡言,不知不觉当中已将近段时日以来,从裴家乃至整个金陵发生的都细细交代了。

裘和听着,并不能完全恢复记忆,只拼凑出了大概,对金陵,对裴家有了大概的认知。他曲着指尖敲打在桌面,叫人以为是重重思虑之后才逸出了一句:“这事暂且搁一搁。”

风忽的吹熄最后一点烛火,整个房间陷入阴冷黑暗。

尹奉不自觉打了个寒噤,金陵裴家虽说富可敌国,可如今内忧外患如何能耽搁得起。只怕再放任下去就真要翻天了,他这话滚到了嘴边又生硬咽了回去。

“此处尚可安身,你且回一趟办件事,待事成之后再听从我安排。”裘和说这话的时候已不自觉的带了一份紧迫。

“是。”尹奉得了主上吩咐,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裘和未再点灯,反而借着月光行至廊道,夜化作抹不开的浓墨,深沉一片。一道颀长黑影伫立良久,轻而易举地开了窗子,屋子里的人陷入酣睡,却拢着眉心,在睡梦中也依旧是不安稳。

“我是我哥妹妹咧,他不对我好对谁好。”

“这是我哥。”

“我哥力气大着呢!”

“哥……”

夜里因为回忆起那一幕的寒意渐渐叫那含羞带怯的一声甜腻化开,眉角眼梢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宠溺。

这一夜,薛宝珠晓得睡不踏实的,后来不知怎的睡着的,光记着做了个好梦来着,可惜内容是完全记不得了。

新的一日开始,薛宝珠依旧为了生计发愁,司家那蛮横不讲理她是见识过的,跟司仲那日是挣了一口气,可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裘和一早儿不见了人影,薛宝珠倒不怕他跟刘四儿一样跑了,倒并不管他,反而想到昨儿个临睡前颠来倒去想的辙儿来。

薛宝珠看着隔壁还在抹桌子的莫大娘,喊住了人,“大娘昨儿刚抹过干净的,您别忙活了。”

莫大娘其实也是找点事儿做,听到宝珠喊她,收了抹布有些不知所措。食肆一点人气儿都没有,她看着都发慌,何况是薛宝珠,她一直怕薛宝珠经不住打击垮了,却没想到少女比她想象的要坚强许多,至少这一天天的都在想法儿,只不过都做了无用功罢。

“晚点我去挂个牌子,让人来相看铺子罢。”薛宝珠是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强撑不是明智的法子,变卖食肆至少让银钱周转开,将损失降到最小,届时她试着去酒楼之类的寻个厨娘活计,永安镇不行,那就去汴城,汴城不行总还有别的城镇,她就不信司家一手能拢得过来。她非要带上大家伙过上好日子不可!

“这……”莫大娘瞅了眼算不得簇新的食肆,晓得薛宝珠在里头花了多少心血,有些舍不得银子,那都是一笔一笔画出来,和裘和敲敲打打折腾的,却叫这么平白给耽搁了,连安慰话这些日子也说够了,只余下一声声叹息。

等薛宝珠把牌子挂出去,街角不远就有人相着,匆匆离开了。

“她真要卖铺子了?”

“千真万确,小的亲眼看见牌子挂出来了。”那人朝着一锦衣公子挤眉弄眼禀报道。

一身墨兰绸缎的穆其闫摇着金丝扇,站在酒楼二楼延伸出的楼台,远眺那方向,嗤的笑了一声将扇子合拢,“这些乡下老鼠就该滚回洞里去。”

弓着腰的人不住点头附和,随即瞥见从外头进来的一道身影忙是提醒,“公子,县太爷来了。”

穆其闫闻声从外头缓缓踱步入了雅间,收了折扇反握拱了拱手不过是做了个虚礼,“黄大人,今日赏脸真是穆某之幸。”

“不敢不敢,穆公子抬举了。”县太爷在他面前可不敢拿乔,虽然不知这人是如何入了圣上的眼,从籍籍无名一下成了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可这等公文下发,只怕官衔都在他之上。而且风闻京中侍郎是他亲舅舅——啧啧,那就更了不得,自然要巴结得紧。

穆其闫也仅是口上恭敬,神态依然傲慢,等县太爷亲自请他入座,嘴角笑意更咧开了些,很是受用。等酒菜上桌,以两人为主,余下亲足乡绅自然捧着,一时席间氛围热闹无比。

县太爷举了酒盏敬上,你一杯我一杯,几杯黄汤下肚,话也就敞开了。

“穆公子何苦跟一个乡下女娃儿过不去,那地儿偏,原本就没个生意,没有您吩咐也未必能成。”县太爷是在家里听媳妇老娘念叨过几回,借着酒意来试探了。

“因为……嗝……因为啊……”穆其闫也没喝少,都打起酒嗝来了。

县太爷凑了过去听,就听他打了个长嗝,忙是掩着鼻子避过,才听到了那句,“因为小爷高兴。”

“……”

有跟穆其闫一块来的,平日就捧着这位小少爷的年轻人笑呵呵道,“咱们穆公子看不惯的人,那必须让他麻溜滚。”

穆其闫闻言甚是高兴点头,拍了拍他肩膀,笑得阴冷。

县太爷不知道的,穆其闫那好友却知这位翰林院修撰向来是个锱铢必报的,但凡一点不舒心,必要折腾得出了气才肯罢休,何况如今方才得势,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哪能轻易算了。

县太爷讪讪,也不搭话只拿了酒喝。

穆其闫打着酒嗝,看着是似醉非醉,实个脑子清醒着,不过是醉眼看人罢了。薛宝珠该死,何止是因为莫青彦。依照他如今的身份想要弄莫青彦简直易如反掌,何须借着整治薛宝珠的手段来迂回,穆其闫放着他在书院日日折磨他、羞辱他。而对薛宝珠……他则是满心厌恶。

回想起当日薛宝珠一行人当街拦马,他好意提醒却不想这臭丫头嘴又毒又狠,当着全镇人的面不给他面子!这种人,该死!

权势二字欺天,她一个什么东西竟然敢下他面子?!该死!

薛宝珠挂出不到一日,没个响动,等天黑便收了起来,宽慰自个只是头天,许还要等的。这一夜憋了话难得爬了梯子上屋顶,可等到星辰满布也没等到裘和回来,直到屋里小宝琴哭着找人她才不等下去了,可心里尤记挂人会上哪儿去,锅里留着的豆角焖面恐怕要糊了。

等第二天天亮,薛宝珠去叩裘和那屋的门,却发现那人已经在大堂里拖地,“……你昨个什么时候回来的?”

裘和拖地的动作一顿,直起身子憨憨道,“摸迷路了。”

“……”好吧,薛宝珠差些忘了,这人不记路,容易走迷了。

两人又安静下来,等到裘和瞥见她手里拎出的那块牌子时扬了眉梢,目光直勾勾凝视。

薛宝珠顺着他目光往下,在那目光里不自觉地腾起一股无措,竖了竖牌子,“不撑了,再撑下去,都拖累垮了。”她干巴巴地道了一句,而眼底的青黑眼圈却是出卖了自个心绪,尤是不舍的。

裘和沉默走上前,抽走了她手里的牌子。

薛宝珠却怕他意气用事,忙是去抢夺,一个不经意间撞倒了小身影,“哇——”的一声嘹亮哭声想起。

薛宝珠打了个激灵,浑浑噩噩的脑子在这一刻也瞬间清醒了过来,忙蹲下身子去查看宝琴摔的如何了。小宝琴从刚端了热腾腾的豆汁儿过来要给薛宝珠,却不想叫撞了个满怀,豆汁儿也全撒在了袖口上。春日里衣裳穿的薄,滚烫的豆汁儿浸湿了衣袖粘在肌肤上,饶是薛宝珠急忙去掀开也没来及,只见宝琴细细的手腕上已经烫出了好大一片红。

“呜呜……呜呜疼……”

薛宝珠心疼得紧,跟着宝琴落下眼泪来,心里头又是懊恼又是着急,“宝琴乖,宝琴不哭,都是姐姐不好……都是我不好……”

莫大娘见薛宝珠急得失了主张,立即舀了一瓢子冷水对着宝琴叫烫伤的地方淋着。她虽也心疼着宝琴,可到底也不忍心去说薛宝珠,恐怕这时候她应当比自己还如刀剜着一般。等莫大娘哄了宝琴再去回神去看宝珠,见她正蹲在地上捂着脸,像是在呜咽哭泣。

裘和站在她旁边,手里依旧捏着出售的牌子,神色晦暗不明。

薛宝珠是叫宝琴的哭声勾动的,却也不想叫旁人看见,那极小声的呜咽像极了无助小兽的低鸣,是不得已的认命,却也蕴着日后更大的报复。所有的苦难若不能打倒,那就化作前行的动力,使她变得更强大。

正这时候,薛宝珠却抬起了头,“铺子开不下去,咱们死守着也无用。这阵子……是我一直认着死理。”薛宝珠抹了把眼,是打定主意另谋生路。

牌子被裘和拿走,她就另写了纸上用米饭粒儿贴了门上,一张尤挂着泪痕的小脸是满是桀骜不甘。

这时街道人行人往来,不一会薛宝珠门前便聚集了不少同一条巷子的人,都是对着指指点点,却没一个跨进店门的。薛宝珠对这样情况也早有意料,只转过了身去忙自己的。那些都是瞧热闹不嫌事大的,真要有心来接手的自然会进来。就这样到了晌午,外头围拢的人越来越多,连带着对面茶楼都坐满了人。

莫大娘有些被这情形吓到,“这是咋的了?”

“喂!我说这铺子你想怎么出手呀?”人群中有个头带方帽穿了绸缎衣裳的中年男人问道。

薛宝珠从大厅中稍稍往外出了几步,“这位老爷要是诚心想买,不如里头来详谈。”

可那男人却嗤笑了起来:“如今这店还是你的,我瞧里头去谈就不必了,倘若十两银子转让我便立即买了下来。”

莫大娘惊呼:“十两银子?!”

中年男人道:“怎么?你们还想要的卖七八十两银子不成?还不去外头打听打听,这铺子早叫你们败光了名声,你当谁还肯这时候接了这烫手山芋?原是过得去的临街铺子,好好营生也不是没做大做好的希望。可现在呢……呵,我买来也不过是做仓库堆堆货罢。”

他这一番话说出,旁边竟有不少叫好的。

薛宝珠冷着眼睨视他们,却是半个字都没说出,忽然眼中扫见一人,心里头咯噔了一声。纵然那张脸现如今如何憔悴怨毒,她都能认得出来就是荷花。

荷花原先在人群中,见薛宝珠视线不偏不倚的落在自己身上,更是无畏躲避。她狠狠的笑了一记,“这人原是跟我娘家是同一个乡的,整日里作风不正勾搭男人,这才呆不下去来了镇上。你们要是不信,大可去长渚村问一问,看看会有哪个不唾弃她的。”

荷花这忽然冒了声,言语更是搅起了人群中的议论纷纷。原本八宝楼的风言风语就已经传得全镇上都是了,这会听见个自称薛宝珠同乡人的指摘,更是信了八九分。

“你们想想,她这么个年纪轻的姑娘才死了爹,如何来的这么多钱能买下镇上头的店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用身子换来的!还有还有,同她同进同出的那个野男人,哪里是她什么表哥,不过相好罢了!可别看她小小年纪,内里啊骚得很!”荷花越说越带劲,仿佛要将满心的怨恨都化成刻薄尖酸的污蔑之词泼向薛宝珠。经她这样一煽动,人群里头全是咒骂的薛宝珠,仿佛真相如何已经是不重要的事情了。

莫大娘气得不行,转头去找了把扫帚要出去打人,叫薛宝珠一把给拦住了。她抬起头对莫大娘道:“大娘,您帮我把铺子关了。”她虽然竭力稳住心神,可仍然语气掩不住的波动。这时候群情激动,就算她出口声辩也没什么用,亦或者那些人根本不在意真相如何。

正当这时候,忽然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了一人,“不好啦,后……后面有人死了!”这么一嚷,所有人皆是停了下来,当中有人先反应过来了,还是先前低价讲价的中年男人:“八宝楼闹出人命来了!”

薛宝珠先前可忍,现在这事摊上人命,自然不好不出声,要不然得叫外人以为默认了。她当即往外走了几步,站在门槛前问:“人不在我们八宝楼,如何好说是在我八宝楼闹出了人命?你哪里来的证据?!”

过来报信的说道:“就倒在你家后门口,你这就去看看,衙门还没来,这会子肯定还在哩。”

薛宝珠转身叫莫大娘看着宝霖和宝琴两个,自己则打算跟着绕到后面去。可才跨出院子,倒有几人抬了担架过来,上头躺的正是一具尸体。

人群中就有人嚷嚷了起来:“八宝楼死人啦!八宝楼死了人!”

薛宝珠看这死了的衣裳褴褛,是个乞丐儿,死了恐怕有几个时辰了,如今身子还僵着维持则古怪的姿势。正是倒春寒的时候,乞丐忍饥挨饿,夜里头穿得担保难免熬不下去。这恐怕是碰巧死在了她家后门的巷子里。

“是谁说死在我八宝楼了?”薛宝珠寒着声音冷冷质问,冰凉的目光从在场众人面上一一巡视而过。“你们谁看见尸体从我八宝楼抬出来的了?空口白话不用负责就能这般造谣了么!”

“聂荷花,你自个什么德行先照照镜子,人不人鬼不鬼,前头丢人倒霉还不够,倒抹黑我来了。谁不知道你家贪财把你嫁给镇上朱老爷,你不好好守着妇道,成天搁外头晃的你家老爷就不管管你!自个心是脏的看什么都是脏的,这话说你真是半点没说错了!”

谁能想到一个先前还处处忍着的小姑娘这时候却爆发出了好大的戾气,一时无人说话。

聂荷花一张脸由青转白,最后涨得通红,确实叫她说准了,朱老爷不许她外出,可她放不下爹娘,趁着老爷外出求了大夫人才好不容易出来,遇着薛宝珠自然不肯放过,巴不得这回叫她永远翻不了身,“嗬,你也不看看人是倒在你门口死了的,足可见出你心冷得很,连口吃食都不肯施舍!”

“你胡说,我姐姐心肠最好,平日吃不掉的菜都会给外头乞丐!”小宝霖气愤的嚷道。

荷花噗嗤一笑,用手指绕着胸前一缕碎发道:“那这么说来……这人就是吃了你们家的东西才叫被毒死的!”

薛宝珠心中戾气陡然大增,荷花好一张利嘴,这是横竖要将死人的事往她身上靠拢了。且不说这更叫她往后开不下去铺子,更是要叫她惹上人命官非。她咬了咬牙,神情更加凌然:“有没有吃我家吃食,等衙门仵作来验了尸自然一清二楚了!聂荷花你血口喷人,我看也要叫仵作破开你的心肝来看看到底是不是生的是歪的斜的!”

荷花被她这凶狠气势一吓,心头猛颤,她是知道薛宝珠为人的,可此时她全叫仇恨蒙了眼,非要这时候叫薛宝珠再无翻身的机会,“由不得你嘴硬!人是死在八宝楼的,你怎么都逃不开关系!”

尸体如今正叫人抬在了八宝楼的门口,冷风一吹,更是叫人觉得四周鬼气深深的。

有人趁机喊道:“小姑娘,你这铺子别说五两银子,便是一两银子也卖不掉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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