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响起，鸣锣惊彻天地。
身披着乌鸦羽毛编织而成的长袍的巫祝戴上鬼面头套，挥舞起镇魂杖，朝天吟唱起古老的咒语。跳动的脚步轻快地踏上红毯覆盖的阶梯，脚踝上的铜铃环随之震动，散发清脆空灵的声音，伴着巫祝的吟唱，一直登上三丈高的祭台。
随着最后巫祝执杖指天，一声长喝，台下四周瞬间燃起熊熊火焰，将祭台包围了起来。八队带着鬼面具的巫师迎着祭台小跑入场，停在火焰圈外围，极速的在原地踏着脚步，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木制兵器舞动，然后变换着队型，整齐的跳着驱邪的舞蹈。嘴里呼喊着号子，像鬼哭，像狼嚎。
苍舒站在挂起红绸的大殿门前，看着下方广场上热闹的祭灵驱邪仪式。身后的殿室里，内侍和宫女们还在忙着布置座席。
他看了一眼台阶下的日晷，铜针的影子指向巳时，离午时的大婚庆典尚早。不过身为司礼大臣的他可不敢偷闲。各国使臣很快就会陆续进宫来，苍舒必须亲自去接待。徐国的面子揣在他的怀里，他得端稳才行。
苍舒双手收紧了一下朝服的外袍，退到温暖的殿室内，那些正在忙碌中的宫人们见到他走近，仍短暂的放下手中的活计，朝他行礼，一口一个“司礼大人”的喊着。
司礼大臣，转眼自己在这个位子上也呆了两年，然而自己真正处理与礼乐有关的事务，还不到十件，远不如他为徐侯干的脏活儿多。
再过一个月，自己便不用再享受这个称呼了。趁着这个时候多听几声，也许以后自己会怀念的吧。
殿内招待使臣的座席已经排完，苍舒扫视了一眼，心中默数着，一共有十六位来使。其中有八个是不请自来的，对于本来就不怎么受其他诸侯待见的徐侯，这种异常的“热情”当然不是想要与徐国交好。他们的真实目的，苍舒最清楚，而且在宫城之外，恐怕还有更多“使臣”正在街头巷尾打听着传说中的赤鬼。
苍舒满意的轻笑，转而对身旁的宫人夸赞道：“做得好，辛苦各位了！”
在场的所有人受到这种礼遇和重视，纷纷感激的回敬苍舒，道：“多谢大人！”
“大人！”一名内侍官快步从侧厅的方向走到苍舒身边，匆匆行了一下礼，道：“大人，世子的迎亲队伍已经从府中出发了，白芦苑那边也已准备妥当。各国使臣正陆续到达宫城。”
“嗯。”苍舒点头应道：“你去通知侍应的宫人做好准备。”
“诺，小的立刻去办。”说完，内侍官又踏起了小碎步，朝着原方向跑去。其他打杂的宫人也忙从大殿退出去。
苍舒走到门口，见已经有内侍领着使臣来到了殿前。
“东夷长岛使臣到……”
“还真够早的。”苍舒轻声调侃，然后挺直了腰身，走到台阶前，带着笑脸迎候来使。
面对着使臣心不在焉的寒暄和单调的贺辞，苍舒也懒得跟他多废话，赶紧命令身边的内侍将使臣引入殿内去休息。
才一转身，又见一国使臣到访，苍舒照旧沿用着刚才的言行，将使臣送进大殿。如此这般，直到迎来第九次时，内侍的高呼却变成了，“邓国主君、齐国主君驾到……”
苍舒一怔，仔细的朝广场上望去，在一堆陪臣当中，身着鱼纹白服的邓伯很容易辨认。而走在他半步前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头顶金冠，身着黑色绸衣，肩上披风厚厚的毛领遮着他半张脸，让人只能看到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神。
他就是北境大齐的主君呐，天下唯二可与徐侯比肩的人！
“苍舒大人，多日不见了啊！”邓君刚一脚踏上台阶，就高声呼唤着苍舒。
苍舒礼貌性的向邓君俯身行礼，低眼间，见邓伯凑到齐侯身边耳语，眼睛却是盯向这边。看样子，他是在向齐侯介绍苍舒。这令苍舒不自觉的感到一丝紧张，若能趁此机会与齐侯攀上关系，那真是天大的好事。
“微臣苍舒，代我国主君，恭迎齐侯、邓伯！”苍舒毕恭毕敬，尽量的表现出自己的有礼有节。
两位国君的陪臣们人手捧着一份礼箱，不需苍舒示意，他身后的内侍立马召齐了人上前来接收这些礼物。
“苍舒大人快起身吧。”邓伯一手扶起苍舒，前倾着身体靠近他道，“吾妹在卫国时，真是劳烦你们照顾了！”
苍舒心一凉，邓伯的话意有所指，看来他是知道卫国乱事的内情的。可他也将徐梁的帐一同算到自己的头上。如此说来，那邓伯刚才是拿自己当仇人向齐侯介绍了。
“邓君话里有话，微臣不甚明白。”苍舒装傻的说道，尽管事情真相大家心知肚明，但挑到明面上对谁都不好，唯有死不认帐。
邓伯收回手背到身后，笑道：“你是个精明人，真希望你的主子也能这样。”
“邓君甚言！”苍舒悄悄斜眼看了一下身后，几个内侍排一线排列，都不敢正视眼前这两位贵客。“这里毕竟是徐国。”
表面这般简单的一句话，其中深意，邓伯自然清楚。他直起身体仰着头笑看苍舒，“大人的态度，孤已知晓。相信齐侯也会对您有一番了解了。”
苍舒倏地抬眼看着高过自己半个头的齐侯，一双剑眉，尾近双鬓。高挺的鼻梁让他的双眼显得更加深遂。
他同徐侯一样，是活在传说里的人物，半生都在马背上度过，长年领兵与北漠诸部争战，以数不清的军功得到臣民拥戴，硬是以庶子的身份挤走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储君弟弟，荣登大位，并得到了天子的认可。将本身就不弱的齐国打造成北境最强，麾下亲军“猎狼骑”更是令北漠人闻风丧胆，周边诸侯望旗而降。
这些苍舒虽然都没有亲眼见过，但能让徐侯视之为对手的人，其能力可见一斑。而此刻，他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与自己对视着。
“苍舒大人这般直视寡人，不觉得有些失礼吗？”齐侯双唇开合，声音却是从心腹中发出，清亮中还带着一点颤音。
“啊，是微臣冒犯了，望齐君恕罪。”苍舒退后一步，拱手赔礼道：“微臣对齐君的事迹神往已久，今日有幸得见真容，难免有些激动过头。”
齐侯面容如铁般无情，双眼越过苍舒的头顶，随意的望着大殿门梁上的红绸，道：“如果邓伯口中所言的精明之于你，只是会说些好听的话，那寡人可要重新审视你了！”
苍舒有些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转眼看向邓伯，邓伯轻闭了一下眼示意道，“孤与齐侯初次到访徐国，自然希望能结交一些朋友，以便我们能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
话说得这么明白，苍舒顿时心里踏实了不少。跟自己想得一样，他们是送上门来的机会，绝不能轻易的错过了，却也不能轻易的被他们摆弄。
“两位国君乃是贵客，微臣怎么敢怠慢。”苍舒诚恳的说道：“请先随微臣入大殿就坐。”
苍舒伸起手指向大殿，齐侯微微点头表示谢意，“有劳了！”随后迈步向前，邓伯跟随其后。
三人进入殿室内，几位早已入座的别国使臣，目光都被齐侯吸引了去，其中一个认识的使臣惊慌的爬起身，快速整理了一下衣裳，朝着齐侯躬身行礼，高声道：“燕国使臣沈唯，见过齐侯！”
其他人一听，神情变得更加讶然，威震天下的‘北境之虎’亲临徐、邓两国大婚庆典，这可真是不得了的大事。
众使臣连忙起身，不甘人后的向齐侯行礼，纷乱不齐的话语缠绕在一块儿，让人根本听不清他们的自我介绍，只有最后那句“见过齐侯”勉强算得上整齐。
齐侯的嘴角扬起一抹难得的微笑，“诸位使臣有礼了，替寡人向你们的国君问好。”
“多谢齐侯！”几位使臣异口同声道。
“嚯，没想到婚礼还没开始，这儿就已经热闹起来了呀！”
在场的人视线几乎都被这一声略带嘲讽的语音带了过去，只见左侧偏厅，身披一袭华贵礼服的徐侯，在两名屈身掺扶下，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
几位使臣脸上都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在人家的地头上对他国国君表现得太过热情，多少都会损了主人家的颜面，这必须得讨好一番才行。
“……国使臣……，拜见徐侯！”一众使臣同声起音，同声落字。这样没由来的默契让苍舒都觉得震惊。简直难以置信。
此时徐侯已经走到齐侯的面前，丝毫不去掩饰自己的得意，直直的盯着这个比自己年轻近二十岁，却与自己齐名的一国之君。
“诸位请起！”徐侯抬手示意道。
齐侯也不避让徐侯的目光，反而以更加高傲的眼神回应。看似和谐的示好，却有一股强烈的威势自二人身上散发出来，让旁边每个人都能真切的感受到寒毛的颤动。
“谢徐侯！”
众人起身，皆对徐候与齐侯侧目视之，个个屏气凝神，让整个大殿的气氛瞬间变得极为压抑。
苍舒和使臣们一样，不敢作声。自觉的退开到一边，目光却始终集中那二人身上，挪不开，也不愿挪开。他们就像是两座难以逾越的高山，矗立在苍舒面前，不用刻意显示他们的雄伟，就能让苍舒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的渺小。
这就是北境之虎。
这就是东境之龙。
活在传说里的人物，却是任何语言都描述不清的传说！
“好久不见了，徐君！”
“别来无恙啊，齐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