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埔是个只有几千人的小地方，村里有个临海小学，但读到中学，就要去邻村。当然，现在都不叫村子，改成街道了。这儿历来最出名的，却不是海产，而是女人和房子。浔埔的女人向来不缠足，头上插满簪花，在男人整天出外打渔的时候，浔埔女得管着全家，久而久之，就培养出了种别样的美，在整个福建，都是出名的。房子的名气，则在于建筑材料，村里有相当一部分百多年的老厝，是用蚝壳做的墙，这在别处是见不着的，全中国也就这几十间剩下。
林荟家就是这样一幢蚝壳屋，两进的平层，空间和近些年砖石造的两层三层的小楼比要逼仄了许多，但也让连城里外忙活了一整天才收拾停当。快傍晚的时候他坐在门口的榕树下歇力，和林荟说，这下子你如果不住上一两个月，就太不划算了。晚上林荟请连城吃了饭，饭后连城请林荟看了电影，去的是西街上的泉州影剧院。片子是一部很糟糕的国产片，糟糕到连城觉得兴致索然，他本来期待着电影能培养些气氛出来的。但林荟倒不扫兴。
“小时候如果来一次这里，就和过节似的。”林荟说。
“你不是来看电影的，你是来怀旧的。”连城笑。
接下来几天他们又在村里遇见了几次，于是又说了几次话，散了几次步，吃了几次饭，又看了一场稍好些的电影。林荟没问连城为什么不回省城，连城也没有主动解释，彼此心照不宣。
连城没有在电影院里趁黑去摸林荟的手，但有时穿过路口，会牵起林荟的手，走一阵再松开，很自然。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他们有时也会凑得很近。今天上午，他们在村里漫步，左边是红砖墙的宅子，砖缝里被积年的海风吹出了盐花，右边是镶满贝壳的蚝壳屋，他们停下来，林荟说起小时候在村里走迷路，来回走都是这样的小径，哭得旁边房子里的邻居跑出来把她领回家里。浔埔村里小径交错曲里拐弯，对小孩来说是个庞大得仿佛无边际的迷宫，如今重归故里，连城依然有这样的感觉。乡情一起，渐渐连城就没有听林荟在讲什么，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攀上蚝壳屋不高的屋檐，残破的红檐瓦间，有一株株巴掌高的狗尾巴草长出来，和着阳光轻摇，屋脊弯出优美的孤线，尽头的燕角挑出，目光顺着抛出去落下来，那儿有一个老妪坐在家门口剥海砺，剥好的壳已经在旁边用绿网袋扎起了厚厚两堆。这一幕有种难言的时光静滞的错觉，当连城的目光重新回到林荟脸上，她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连城向她招招手，她便俯身凑近来，连城伸手扶着她的腰，在她的鬓角耳垂边轻嗅了一下。
但也仅此而已。像火车上那样强炽的欲念和动作，再没有过。连城能感觉到彼此的距离在慢慢接近，这就够了，回到了这座迷宫里，他觉得自己拥有无尽的时间，可以慢慢挥霍。
在另一些时候，他忍不住做着另一桩事情。
他在找那个人。
连城有个爱好，扯着一根线，就想顺着瞧瞧线头是什么。不知是多年的相关工作养成的，还是因为这个爱好才让他爱干这一行。下定决心脱离工作一阵子好好谈场恋爱，像个力士忽然离了杠铃，所以在碰上了这样的线索时更手痒难熬。有些话对别人说容易，比如不要探究他人的秘密之类。
好奇心之外，连城还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堂皇理由。他原本就觉得，林荟对于男人的不信任，应该并不仅仅因为父亲，那个原因很强烈，但还不足够。可要是在初恋时有一场漫长的没有结果的等待，这等待如果还伴随着初恋男友的背叛——连城直觉如此，林荟对男人的成见就其来有自了。更别提当年还夹杂了趁人之危的常剑锋。所以，要让林荟彻底接受自己，靠谈谈情说说爱是不行的，搞清心结在何处，才能想法子去解。
调查进行的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一无所获。
初中时的班主任黄老师现在已经转到了另一所中学执教高中，连城找到她叙旧，从常剑锋的死顺顺利利就聊到了林荟身上。连城说现在这种事情学校里比较多了吧，黄老师说对啊管都管不过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代毕竟不一样了。连城说那个时候，可把我们都吓了一跳。黄老师说可不是，我都气得不得了，觉得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搞这些东西，好在背了个处分，两个人倒都收了心，后来考得都不错，算是件好事吧，就是没想到常剑锋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
连城知道黄老师倒不是影射自己考得差劲，但心里也有点疙瘩，连忙把话题再往林荟转，说他们两个人当年在一起，所有人都没想到，因为一点征兆都没有。黄老师一拍大腿说可不是。连城追问说难道老师你回想起来，也没发现啥蛛丝马迹吗，你可是著了名的火眼金睛。黄老师摇头，说这两个人连吃饭都不挨着坐的，上学放学也没见走在一起。连城说我倒是觉得林荟那时候神神秘秘的，是有点谈恋爱的感觉，但没想到是常剑锋。黄老师眯起眼睛回忆，说这女孩子挺特别的，我印象也深，你说那感觉好像我有，但她一直独来独往，别说和男同学，连特别要好的女同学都没有，出那事情之前，谁都没往恋爱这方面想啊。
如果硬要说和黄老师的谈话有什么收获，那就是让连城确定，那个人肯定不是学校里的人。这么说也不准确，如果那个人是学校里的老师，倒是会做得特别避嫌，连城把这点记在心里。
连城找的第二个人，也是小学初中的老同学，叫黄芳芳。当时初中同班中，有四个女生都来自浔浦村，黄芳就是其中之一，她算是和林荟说话比较多，关系不错的。连城记得放学的时候，两个人往往同行。学生的生活，无非两点一线。家里不可能谈恋爱，学校里也没在谈恋爱，那么两点去掉，剩下的大块时间，就是放学了。这应该是个突破口。
黄芳芳没来参加追悼会。连城打通她的电话，扯了个牛，说常家觉得常剑锋当年应该没有和林荟谈恋爱，那事情是个误会，想要消除掉为死者还一个清清白白，就雇了他来调查一下当年的事情。这说词多少有些牵强，但一来黄芳芳知道他当了刑警，但不知道他后来被开除，对他的职业有着一份信任，二来既然她没来参加追悼会，说明和常剑锋的关系相当疏远，不虞她去向常家求证此事。
连城问话的重点就在放学路。黄芳芳说，一整个初中，林荟的放学路都是和她一块儿走的，并没觉出任何异常。连城特意问了初三寒假前这段时间，黄芳芳还是说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她说时间过去太长，记忆有些模糊，好像有时候林荟会先走，但大多时间还是一块儿的，不过她家住在村西，林荟住在村东，到了临海小学前，也就分道各走了。
如果严格按照逻辑推断，问题应该出在两个人分手之后的时间。林荟可以再次回头出村，或者，那个人就在村西？连城不忙着否定后一个可能性，他没忘记，林荟那一次无果的等待，就在村头不远处，枪城边。
连城找的第三个人，是住在村西的黄家阿嬷，就是把迷路的林荟送回家的那一位。在那之后，她和小林荟的关系就变得很好，算是村里最疼林荟的长辈了。黄家阿嬷很爱聊天，话匣子打开了就收不住，说到当年林荟和常剑锋这件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她还是一脸的不忿，说哪里有这种可能，都是村里的孩子，有谁看见他们一起玩过。再说下去，她就提到，当年林荟从来就不和男孩子走的近，绝对是个好女孩。她说这话的时候，瞧连城的眼神有一种别样的慈爱之光，灼得连城慌忙找了个托词结束了这场闲聊。
连城和林荟这些天可没故意避人，黄家阿嬷见了两回他们在一起的情形，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黄家阿嬷可算是村里除了林母，最留意林荟的人了，她既然说林荟没有和男孩走得近，那就说明至少林荟不是在村西谈的恋爱。
这三个人问下来，连城不禁生出极古怪的感觉来。林荟当年明明是在谈着一场恋爱，这场恋爱至今仍让她念念不忘，并产生了极重大的心理影响，说刻骨铭心也不为过，但却没有人看见，这场恋爱中的另一个人。
难道她是在和隐形人谈恋爱？
还是说，其实她精神分裂，在和一个幻想出来的人谈恋爱。想到这里，连城不禁打了个寒战。
还有些其它的可能性，比如学校的老师，再比如每天放学回到村里，和黄芳芳分手后又再次出村去。但这些可能性着实太低。
一时没有进展，甚至隐入迷雾之中，反倒让连城更感兴趣。他在寻思着，是不是想法子找到林母聊一聊。如果林荟当时真的在谈恋爱，那么放学后回家的时间，肯定不会正常。知女莫如母，林荟再怎么隐藏，也不可能让与之相依为命的母亲一无所觉。但这条捷径走起来也不容易，连城没有林母的联系方式，这倒不是关键问题，想找总能找到，可找借口问这些陈年旧事就有些难了。最难办的是，他不可能在林荟一无所觉的情况下做到这件事，只要娘俩一打电话就会暴露。林荟会高兴他偷偷查自己的初恋往事吗，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答案。
就和从前办案子一样，有的时候，突破口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蓦然打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