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驾!驾!”马车在大雨里飞奔,我缩在车厢一角,一时间只觉得天地间只余我们这一辆小小的马车,如风雨中飘摇的枯叶,摇摇欲坠。
卢俊麻木的挥动着手中的鞭子,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衣服,他却不觉得冷。身体如火烧般滚烫,心口更是有一股难耐的燥热。
他认得那条白练。尤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兄弟时,对方身后跟着一个如莲般幽静的女子。女子使的,就是一段白练。终于,对方忍受不了自己的存在,要对自己动手了啊……一念及此,他反而松了口气。那么,自己也再不需要用血缘亲情来掩饰恨意,可以痛快的一剑斩去所有的痛苦回忆了。卢俊忍不住仰天长啸,声音却被大雨给盖住,化作野兽的悲鸣。
“大冰块!我们已经跑出好远了,找个地方停下歇歇吧!”身后的车帘被掀开,清脆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转过头去,车帘后露出的一张湿漉漉的小脸上眉头紧蹙,满是担忧。
原来,除了她以外,还是有人会关心自己的。他听到自己用沉稳的声音答道,“无妨,天亮了再说。”他在怕,对方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他怕救不了这个曾经和他吵、和他闹的家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肩负的任务。就算这个家伙事多、嘴毒,还一次次成为牵制他的最佳武器,他还是想救他。他不想,这个家伙和她一样,在他眼前死去,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看着卢俊坚削的背影,我忽然有种抱一抱他的冲动。虽然他总是一副很强很冷的样子,其实那不过是他透骨的悲伤所化作的坚甲,如同小孩般幼稚的自我保护罢了。想到这,刚刚和刘叔分开的不舍,以及对季礼、对落凤楼的想念,还有对未知道路的恐慌,都烟消云散了。“喂!大冰块,其实我们这样逃命也很浪漫哎~~你看我们像不像是私奔啊……”
视线越来越模糊,身后的声音也渐渐变得飘渺,卢俊暗提一口气,反而呜的吐出一口黑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住缰绳,身子终是不受控制的软倒,从马车上栽了下来。
“卢俊……”我正说在兴头上,就见卢俊晃了两晃,身子一歪从马车上掉了下去。因为被卢俊扯了一把缰绳的缘故,马车并没有再跑多远就停了下来。我跳下马车,连滚带爬的跑到他身边。
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冰冷的积水中,身下的水已被染成了血红色。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当年那个人离开我的时候。同样是雨天,蔓延在视野内的血色,把美好的回忆生生撕成了碎片。
“卢俊!卢俊!你怎么样了?”我托起他的头,才发现他额头滚烫,嘴唇却已冻的青紫。“我……没事,扶我起来。”许久,卢俊才动动嘴,说完后脸色立马又白了几分。我费劲的架起他一条胳膊,踉踉跄跄的搀着他朝马车走去。才上马车,他整个人就带着我一同扑倒在车厢内。“卢俊?卢俊!你别死啊!”他死沉死沉的身子压在我身上,任我怎么呼喊都再无反应。
车厢外,雨仍在下。
卢俊,那并不是我的名字。迷蒙之中,他听到一个声音不停的在喊着这个名字。他好想告诉那个声音,我叫卢义,不是卢俊。
记忆倒退回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他和自己的双胞胎哥哥,还有娘亲住在一个大大的园子里。园子很大,他总是喜欢在园子里进行各式各样的探险,所以无暇顾及自己从未见过父亲的事。而哥哥和他不同,在他玩耍的时候,哥哥总是坐在一边看天,思考一些他不懂的事。那段时光,他很快乐。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负责快乐,负责带给娘亲快乐。
直到那一天,哥哥告诉他,前厅来了个自称是‘父亲’的男人。他才惊觉,除了娘亲和哥哥之外,还有一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存在。哥哥带着他跑去前厅偷看,他看到那个男人面容清矍,带着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站在娘亲面前,犹如陌生人一般面无表情的说着些关于他们兄弟俩的话。可娘亲看向那个男人的时候,眼睛里却充满了名为满足的光。
“小俊、小义,来见过你们的爹爹。”娘亲唤着他们的名字。哥哥顺从的走了过去,他却忽然有些害怕,只是躲在廊柱的阴影里一个劲的摇头。哥哥看向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漠然,他听到哥哥说,“娘,我跟爹走,弟弟还是留下来陪您吧。”然后他眼睁睁的看着哥哥牵着男人的手离开。
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他松了一口气。娘亲哭着把他紧紧抱在了怀里,紧的快要让他窒息,他却一点都不想挣扎。
那天后,娘亲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她不再叫他‘小义’,改叫他‘小一’。一,唯一的一。从那以后,爹爹再也没有来看过他和娘亲,他眼睁睁的看着娘亲在对那个男人的思念里慢慢被折磨的不成样子。哪怕是弥留之际,她还念叨着,“他喜欢的人本就不是我,都怪我心太死……你,别怪他……”
他不怪,不怨,却深深的恨。
后来,他独身在江湖闯荡,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来,藉此吸引哥哥和那个男人的注意,让他们后悔当初舍弃了自己和娘亲。却在一次剿匪失败被救后,打消了一切期望。
救他的人,是哥哥卢俊。
五岁那年分离,十七岁那年相遇。再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时,他却感到和当年看到那个男人时一样的恐惧。
“想不到,你还活着。”哥哥冷冷的笑,把他断了的剑从地上挑起扔还给他,“我们来比试一场如何?”他手足无措,断剑在手更是让他慌乱不已。“哥……”声音喑哑难闻,他看到哥哥的眼瞬间变作杀戮的血红。
剑光一闪,哥哥已然擦身而过。自己的发带忽然断裂,长发散落开来。
“永远,不要让我在江湖上见到你。”长剑入鞘,曾经牵着自己手的哥哥带着罗刹般森然的杀气冷冷从自己的身边走开。如莲般使白练的女子也是在那时见到的,幽幽的跟在哥哥身后,只是在路过自己身边时,低叹一声,“听他的,他不是在害你。”
那一刻,深深的挫败感和绝望吞噬了他。从那时起,他就不再当自己是个活人。隐姓埋名,巧遇名师,后又成为‘冷公子’劫杀贪官,每一次都是寻觅着哥哥的足迹,他想要靠近,想要靠的更近。有好几次,他离哥哥只几步之遥,却始终无法再近分毫。
他搞不懂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直到遇到那家伙。先是凑巧救了自己,再是缠着自己,一起疲于奔命。若是旁人,他早就放手,任其自生自灭。对那家伙,他却狠不下心来。问自己是为什么?或许,只是因为那家伙容易让他想起娘亲吧。
可,他有点想笑,苏暖那家伙明明是个男人啊……而且,心里的感觉明明白白的告诉他,绝不只是这个理由。
像做梦般一遍遍温习着自己的过去,卢义下意识的不想醒来。还有太多的事等着他去做,有太多的人他不能辜负,但他累了。胡思乱想之际,唇边一个温软的东西压了上来,接着一股咸涩的液体被度入自己嘴中。卢义不禁皱眉,慢慢睁开眼睛,却看到眼前慢慢放大的一张黑乎乎的脸。“你怎么……”不等他话说完,那张黑乎乎的脸的主人嘴一撇,竟放声大哭起来。
“卢俊!你快吓死我了!”见卢义睁眼,我一屁股坐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卢义只觉得头昏脑胀,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只得耐心等着我哭完了哭爽了才开口,“这是什么地方?”
四下一打量,一间普普通通的茅草屋,有点像是樵夫、猎户上山时歇脚的地方。虽然简陋,倒也能遮风挡雨。“你晕倒了,马车不挡雨,我刚好在附近找到这么个茅草屋,就把你给弄来了。”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我讪讪的开口。
卢义点了点头,怪不得眼前的人一身泥渍。他本不会驾车,多半是把自己背来这里的。也难为他,那么瘦弱的身子,应当吃了不少苦吧。
见卢义不再问,我忙狗腿的凑上去,“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现在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卢义点点头,支起身子就要坐起来。“哎哎,你先别起来,多休养才对!”卢义执意要起来。我立马垮了脸,“大冰块,你不会是想让我也病倒在泥水坑里吧……”卢义愣了愣,随即明了,乖乖的躺了回去。我笑嘻嘻的趁机拧了他的脸一把,“真乖~~真乖~~”帅哥的脸拧起来就是有手感啊~~
卢义被苏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老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事人却没事人一样,在旁边对着一堆锅碗瓢盆倒腾起来。沉寂许久,或许是觉得气氛安静的诡异,卢义破天荒的先开口,“你……刚才给我喝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