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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篇小说 官腔(孙方友)

《官腔》 文\孙方友

选自《长江文艺》2012年第8期

【作者简介】 孙方友:1950年生,河南淮阳人。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小说集《女匪》《一个演员的自焚》。现在河南周口地区作协供职,系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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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太家的电话九点以后最忙活,几乎是一个接一个。康太的朋友和同学大多在县、市级工作,白天怕影响康太工作,所以都赶到这个时候凑热闹。

康太从小县城里一步步走进省城,可以说他已是家乡的骄傲,所以求他托他办事儿的人就比较多。康太的妻子只喜欢别人送礼,不喜欢帮人办事儿。康太说她是“空手道”。吃人家的嘴短,不办不但亏心,还有毁于自己的人格。人嘴碎,几句话传出去,就能压得你没法见人。掏力办了办不成是另一回事,最起码心理上能得到平衡。康太当初是从县委考上省委党校的,读过两年脱产,毕业后,有不少同学留在了省城,有几个现在已混出了样儿。论说,康太当初也是可以进入要害部门的,只可惜所托之人权力有限,不能一言九鼎,最后能人托人将他分到文化厅的二级机构里,已算是天大的造化。眼下,文化单位几乎成了丐帮会,没几个人能看得起。康太向别人做自我介绍时,早已羞口自己在文化部门供职,生怕人家瞧不起,怀疑他有拉赞助之嫌。

康太自己没权,要想为人办事只能想点办法借别人的权,从中吃点小利儿捞个小钱儿。过去叫这种人为“政客”,现在叫“搭桥”,几乎与给妓女“拉皮条”同语了。康太有个同学给省委领导当秘书,而这位领导正好分管组织工作,康太曾通过他给家乡提了两个处级,一下名声大震。大家都认为康太在省里“使动了风”,所以找他的人开始络绎不绝。

每晚九点后的电话,多是乡里乡亲和县城里的一些旧同事打来的。康太调到省城已有十年之久。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在乡间,他为此从不敢拿大,不敢得罪家乡的任何一个人。他知道家乡是人的大后方,无论你叱咤风云或落魄透顶,家乡都能包容你。当年袁世凯为大总统,回家省亲一进河南地界就拉开了轿帘子让乡亲们观看尊容。入了陈州地,连轿子也不坐了,一律骑马。进了项城地,步行。一儿时的好友跑上去抠他的屁股,被卫士抓住,袁世凯呵退卫士,对众人说:“小时候,我们两个经常抠!”传说虽然有真有假,但确实给袁大头树立了不少威信。家乡人都说袁世凯是个大孝子,顾老乡,够义气,除去他篡权卖国之外,其余全成了后人的楷模。康太家距袁世凯老家很近,所以受袁世凯的影响也很重,处世的口号提得很响亮:宁负自己,不负乡亲!

不想这一次,电话是老爹打来的。

康老先生在家乡小镇上因儿子出息而受到尊重,逢年过节或过生日总有人前去凑热闹,于是,康家门前经常停的小轿车就很抢眼。消息反馈到省城,康太的妻子讥讽康太说:“也没见你借别人的权力招摇过市,老爷子门前竟变得武官下马文官下轿了!”

父亲今日的电话像命令似的,毫无回旋余地对康太说:“老周这回换班子想弄个副县长干干,你要帮忙!他说他这几天去找你。”

康太怔了,这个忙他已经帮不上了——因为给省委领导当秘书的那个同学钟祥因身体不好已提前安排了,安排得很不理想,去畜牧局当了一个副局长,而且排在最末位。

权力是张纸,一个任命下来,说没就没了。今天下午为安慰钟祥,康太在他家坐了一个下午,两个人默默无语,满屋子都是失落的气息。

“完了!”钟祥说,“日后我再也帮不上弟兄们的忙了!”

“话不可这么说!”康太宽慰他说,“你这种人,东山再起的希望很大!”

钟祥叹了一声,说:“我那老领导明年就‘政协’了,人人都知我是他的人,谁会用我!记住教训,跟官最好跟年轻一点的,官至部级,一岁就是一块天呐!”

望着精神颓丧的老同学,康太显得舌笨口拙,找不出宽心的词汇来劝说。最后反倒觉得一切话都是多余,还不如默默地坐下去。大概是天大黑的时候,他才从省委家属南院回来。朋友丢权,像他自己丢了乌纱帽般难受。可能是因为他的脸色太难看,吓得妻子和女儿都不敢与他说话。

而这一切,父亲不知道。包括那个家乡的姓周的乡书记也不知道。周书记叫周原,是个十分聪明的人。逢年过节,他都要去看望老爷子。有几次老爷子为邻居求他办事情,他都是立刻就办,为老爷子在小镇上赢得了不少声誉。康太虽未曾与其谋过面,但他十分清楚,周原如此这般抬举老爷子,无非是看重了自己的“虚”权,闲时烧点儿香火,抓住此“线儿”,以备迁升之用。康太觉得此人也是个有空子就钻的官场中人,无好感。但对周原的抬举,老爷子却心存感激,把他当成历届书记中少有的“清官”,每打电话,总要夸他几句,仿佛他康太就是“省委”似的。现在老爷子竟用命令的口气为周原说话,可见是周原费尽心机积蓄的感情终于得到了报答。

看来,如果这件事情办不妥,父亲肯定会觉得丢面子,从语气上可以分析,他像是已在周原面前打了什么包票。

父亲不懂官场,自然不知提官之难。记得上次提的两个处级,除去“喂饱”老同学外,光有关人员就花去了几个数。眼下办事,光有人不中,必得有钱。只要有钱,没人可以找“人”。上两次的那两个处级未提之前一个是公安局长,一个是县计生委主任。他们跑官,是全县人民为其“捐”经费,而你只是一个乡书记,就是刮得再多,那个被人刮了几多遍的穷乡还能有多少油水呢?

康太正在犯愁,电话铃又骤然响起,将他骇了一跳。他深怕是那个周书记打来的,无法应对,便示意妻子姜晓去接,并压着声说:“若是老家的人,你就说我不在家。”妻子听罢,像是受了什么感染,也有点神经兮兮的,等铃声响到第五声时,她才颤颤地拿起电话,很小心地“喂”了一声。康太十分紧张地望着妻子,大气都不敢出。突然,他发现妻子的面色轻松了不少,骂了一声“死鬼!吓老姐一跳!”接着就笑着把话筒递给了他。康太接过话筒先捂了送话处,急切地问:“谁?”妻子瞪了他一眼,说:“大毛!看把你吓的!”一听是大毛,康太那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下来。他刚把听筒放在耳边,就听大毛在那端问:“康哥,什么事儿搞得你们两口子都像防贼防盗似的!”康太迟疑片刻,便向大毛说了实情。大毛一听笑了,对康太说:“一个乡书记还不好糊弄?我先问你,那个乡书记见过你那老同学钟祥没有?”康太想了想说可能没有。大毛说只要他们没见过就好办!上次我的一个朋友也遇到了你这种情况,也是我出的主意。康太问到底是什么主意。大毛说这主意有点名堂,叫“政治救场”,专用来对付下边那些官迷的。到时候,你只管让他安排场儿,我带几个人去,你就说我就是你那老同学钟祥,下边的事儿由我应付。康太一听怔了,虽然身居省城,却如此孤陋寡闻。万没想到“反腐败”已反到这种程度,开始化装搞“地下工作”了!康太毕竟没有冒过这种险,颇有些担心,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才对大毛说:“到时候再说吧!”

大毛是妻弟小凯的至交,常来康太家。康太是打入省城的土八路,小凯家和大毛家皆是省城的老户,熟人多,面又广,康太有不少大大小小化不开的事情,都要由人家出面帮忙解决。大毛姓姚,在省宗教局工作。宗教是个敏感区,领导们历来不敢忽视,常来指导工作。大毛虽然无职无权,但由于占了“地利”之光,经常可以见到凡人见不到的领导同志。从这点儿上说,大毛是见过世面的。再加上大毛又高又胖,很有官相,所以康太就想若让大毛扮演省委领导的秘书,很可能要比钟祥还钟祥。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原计划全家人去邙山黄河边上玩一玩,不想又碰上这桩事情。父亲只说那个周书记这几天来省城,但却没有具体日子,害得康太有点儿坐卧不安。他心想,如果那周书记来,自己提出设宴请客,就让大毛先顶一阵,等事后再找其他的门子活动,看能否找到得力的人,尽量把事情给他办成,省得父亲在乡下不好混人。但想是这么想,谈何容易呀!从一个乡书记走上副县级,虽然只半步之遥,但难度往往能让人望而生畏。茫茫宦海,关口一个又一个,每一个关口都需要有人为你说话,更需要“经济”这个“杠杆”抚慰那个为你说话的领导。每每看到来省城跑官的人大把大把地朝外抛钞票,连康太都感到心疼,他总觉得这钱都是通过他的手送到虎口中去的,所以也就有某种负罪感——那可都是家乡人民的血汗钱呐!

康太每每想起这些,就仿佛是自己做了“贪官”般难受,只是听父亲说,这周原廉洁奉公,自他就任颍河,为百姓干了不少好事。老爷子说:“老周比起以前的几任乡书记,真是好到了天上呀!”比如他对乡干部要求严格,不准在外面待客,一年里光招待费就省去了二十几万;比如他重视教育,每年教育经费让专人管账,很少拖欠教师工资……康太有些想不通,这么“珍惜自己”的一个人,为什么也要来跑官呢?是不是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的“政绩显著”而涂脂抹粉呢?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他不自己努力,单凭政绩确实不会被上级发现。周原若真是一位好官的话,让这种人当高一级领导不比提拔个庸才更好一些吗?一想到此,康太就觉得自己能力太小,不但不能为清官说话,还要用大毛所说的那种欺骗手段去哄人家。虽然周原还未来,康太已觉得欠了人家,但除此之外自己又没别的什么回天之术,一个小小的文化职员在这茫茫省城简直就像一滴水!

这时候,电话铃骤然响起,康太急忙拿起话筒一问,禁不住怔了一下,原来周原已经到了。虽然有所准备,但拿起话筒一听对方自报家门是周原时,康太仍觉得有点儿猝不及防。

从昨晚到今中午,他于冥冥之中仍在期盼什么,期盼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官场上除去认识钟祥外,再没了通天的身边人。钟祥没权了,奇迹自然也不会出现。思来想去,也只大毛所说的一条道。事情已迫在眉睫,再没什么退路。主意一定,顿觉得冷静不少,心想这事儿早办早安生,客走主家安,哄过一会儿是一会儿。官场上的事儿,真真假假,谁也不能拿针当棒槌。就是钟祥仍干着领导的秘书,谁敢保证能帮他提个副县级。成败极无定势,请客送礼,充当“无名英雄”的多了。官场问路,有许多时候就如瞎子摸象。“投石”数万,连个声音也听不到的事情屡见不鲜。难道你来省城一趟就想当个副县长,请一回“钟祥”就能提个格儿,美得你!官要是如此好当,谁还去当民!提拔果如此容易,那掌权者如何捞油水?心事一顺,康太倒觉得理直气壮起来,口气也“大”了不少,胸有成竹地对周原说已与钟祥同志联系过,今中午就安排在金水路17号的紫光阁大酒店吧,那里有一道叫“雪山飞红”的汤,钟祥很爱喝。我现在再与钟祥同志联系一下,具体情况我一会儿再告诉你——请留下你的手机号。

紫光阁大酒店距省委、政府都比较近,一般下边来人请省委、省政府的官员多安排在这一带。康太先打电话订了席位,然后又通知大毛十二点一刻左右准时到达紫光阁。大毛问为什么要晚一点儿?康太说,我每次代人请钟祥,他总是晚一点儿。晚一点儿能说明省委领导的秘书并不是那么容易请到的,一般人他是不给这个面子的。最后要求大毛不得贪酒,挨到八成时要推说有会议马上离席,这说明领导同志都很忙。大毛说这个不用你教,你只管催菜上快一点就是了。一切安排完毕,才给周原打了手机,看看表,已近12点了,就急忙去了紫光阁。不想到地方一看周原已在门口等候。周原只带一个司机和一个胖子。那胖子姓刘,周原称他为刘经理,说是镇上一个脱水厂的经理。刘经理等介绍完毕就急忙上前搭讪,说他是镇北刘村的,从小在镇上读初中,见过康太。然后又说这些年多亏周书记帮助跑资金找销路,生产才得以发展。康太知道周书记让这人跟着,是让他破财的,只心照不宣地打量了一下周书记。他原以为周原很年轻,没想一见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心想都这把岁数了上进心还这么大,看来仕途真是有吸引力呀!

紫光阁分楼上楼下,楼上是雅间,写有“二泉映月”、“稻香村”什么的。康太订的是“天然居”,很大气,有卡拉OK、休息厅和卫生间什么的,墙上挂着一幅名人书法,上书:“此居自然天上有,来到民间哪里寻?”原来钟祥走红时,他随钟祥来过几次,所以这次点名要订“天然居”。

十二点一刻,大毛准时来到。

可能是大毛怕出什么差错,没带任何人,伪装得很像。他吹了头,换了一身上档次的名牌西服。康太向周原介绍大毛,说这是我的老同学钟祥钟秘书。周原如遇救星,急忙上前握手,一副巴结相,并恭维说:“钟秘书这几年没少为我们县办事情呀!”康太知道周原指的是那两个经钟祥提拔的处级,但大毛不知道,他深怕大毛说岔了,可又没机会来提醒。好在大毛见过世面,对不知道的事也自有办法掩饰,只见他很大度地挥了一下手,含糊其辞地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周原又套近乎地说:“我听康大伯常夸你,说你当了大领导不忘老朋友,真是难得呀!”大毛对答如流地说:“自己人!我和康太兄是老同学,别见外。”

康太深怕话说多了出漏子,忙让“钟祥”入席。假钟祥一副领导派头,当仁不让地坐了正席。康太又让周原和刘经理入座,自己则在大毛的一侧坐了。司机像是个外来人,谁也不顾地坐在了对面。这时候,小姐打开了菜单,问哪位点菜。周原急忙将菜谱放在“钟秘书”面前,央求钟秘书点菜。大毛拿着官腔说:“让康太兄点吧,就我们几个人,简单点儿,下午范书记要去市里检查工作,我只有两个小时的自由。”周原一听,不敢怠慢,急忙将菜谱递给了康太。康太不推托,接过菜谱先点凉的,又点了热的,接着又放高声点了一个“雪山飞红”汤,最后又用央求的口气问大毛说:“老钟,给你点个猪脚吧?”周原急忙应和:“对对对,点个德州五香猪脚。我们在家都听说钟秘书爱吃猪脚哩!”大毛笑道:“怎么,我这点嗜好也传到下边去了?”周原急忙说:“其实下边的同志对省委领导的爱好都掌握得比较详细,其中也包括他们的秘书。”大毛大笑不止,后音儿就有点儿放肆了。康太深怕他露了馅儿,急忙打圆场说:“老钟,周书记他们大老远来了,你下午又有事儿,咱开始吧?”如此一提醒,大毛急忙又开始“钟祥”了,很“领导”地打了一下手势,“好吧,抓紧时间。”

刘经理适时地忙从提包里掏出两瓶“五粮液”,交给了小姐,那时候凉菜已上齐,等小姐将酒挨个斟了,周原起身举杯说:“钟秘书,请!”

大毛举杯正要站起,被康太拦住了,说:“周书记,咱们是自己人,别客气!你坐下你坐下,都别站起来,碰过头一杯,下面的过过电就行。老钟你看怎么样?”大毛忙应和道:“可以,可以!不要那么多程序嘛!”接下来,便与周原、刘经理等人碰一杯,等二杯酒斟上,康太带头先用酒杯在桌上一碰说:“来来,过电过电!”

酒过三巡,周原起身离位开始为“钟秘书”敬酒。大毛海量,一连端了三杯,等大毛将酒喝完了,周原自斟了三杯,也一气喝下,突然对大毛说道:“钟秘书,我刚才喝这三杯酒,为谢罪酒!”

大毛不解地问:“你有什么罪?”

周原叹了一声,说:“钟秘书,今天当着你这大领导,我们就把话挑明了说吧!实言相告,我不姓周,也不是周书记。我姓王,叫王大楼,是周书记的副手,在颍河任乡长。周书记是我多年来难得寻到的一位好书记,可惜眼下升官光凭干得好不行,有钱还得有人。这几年,他连续几次都是正科级考核第一名,可惜他不跑,不去使钱,结果都流产了,光看着别人升官。今年呢,他又是考察排第一,他自己不跑,咋办?总不能看着机会再次错过吧?我们看不下去,只好偷偷背着替他跑。天地良心,这跑的钱是我乡个体户们自愿捐的,刘经理可以作证。钟秘书,你和康太是同学,不是外人,我们全乡人民都盼着周书记这样的好干部把官做大一点儿,多造福于人民。这次县里调整班子,你务必要操心给我们市委王书记打个招呼,跑事儿花的钱都由我们负责!”说着,王大楼向刘经理使了个眼神,刘经理急忙拉开提包,从中取出几捆儿大钞,递给了王大楼。王大楼接过钱,双手捧到大毛面前,动情地说:“钟秘书,这是五万元,不够再说。我们不懂路数,一切都由您做主了!钟秘书,俺代表全乡人民求您了!”

这一下,大毛竟如傻了一般,望着康太,不知如何是好了!

康太做梦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呆呆地望着大毛,显得惊慌失措,也尴尬地愣在那里……

王大楼看两个人都愣在了那儿,以为是他们当面不好接钱,忙解释说:“我们乡下人不懂礼数,二位不必介意!这钱可不是给你们送的礼,只是托你们了了我们的心愿!”

康太这才缓过神来,心想这钱决不能收,若收下办不成事儿,心理上的负担会更重,但此时也不能将话挑明,若一挑明,怕是对王大楼的打击会更厉害。他稳定了一下情绪,示意大毛不必慌乱,然后替他接过那几捆儿大钞,对王大楼说:“王乡长,你是我的父母官,老钟是我的同学,有些话咱就挑明说。我首先为家乡出了你和周书记这样的好父母官而高兴,那是家乡父老们的福分呐!这钱呢,钟秘书他决不会接,我也不会接!你们先拿回去,事情呢,钟秘书一定会尽力去办,到需要时再找你们。眼下的事情你也知道,办这种事情绝不是一句话,至于事情能办到什么程度,可以说,谁也不敢打包票!你说是不是钟秘书?”

大毛此时的情绪也稳定了不少,忙应和说:“是呀是呀!从古至今,仕途都是这个样子!不过,也不是一抹黑,更不是离了钱就不能提升!就你们对周书记的这片心意,已使我很受感动!你们放心,我一定瞅机会将周原的情况向你们市委王书记说一下,让他着重考虑。不能光让那些拿钱跑官的人得逞嘛!像周书记这样的好干部不提拔,可是影响一大片哩!”

听“钟秘书”将话说到这一步,王大楼感动得双目直闪泪花儿,他上前一步,想拉大毛的手,双手伸到半路,又觉不妥,忙缩了回去,动情地说:“钟秘书,有你这番话,我王大楼不枉此行!我先代表颍河乡五万人民谢您了!”

康太深怕大毛再一感动将实情说出,急忙抢过话茬儿说:“这样吧,时间不早了,钟秘书下午还要陪领导去市里检查,周书记的事儿请您放心,他尽力去办就是了。你们不如先住下来,既来之则安之,玩几天,明个儿由我陪你们去邙山转一转,怎么样?”王大楼说:“不不不,不麻烦了!我这次来省城是偷着来的,家里一大摊子工作,就是连夜也得赶回去!二位如此体恤下情,大恩必定重报!只是有一条,这事儿万不可让周书记知道!他自尊心很强,一心只扑到工作上,处处为老百姓着想!只可惜呀,这样的好同志上头就是发现不了!你说怪不怪?”

康太见王大楼牢骚满腹,忙劝说了几句,又怕夜长梦多,便快刀斩乱麻地边喊小姐边佯装买单。刘经理急忙拦住康太,随小姐去了总台。大毛也悟出了康太的心思,便借机起身与王大楼告别,临走又打着官腔对康太说:“康兄,关于周书记的事情你要多多提醒我呀!”言毕,又与王大楼拉了拉手,径直走了。

大毛一走,康太上提多时的心才算落到实处,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微汗对王大楼说:“王乡长,虽然刚才老钟那样说了,但你们也不要操之过急。他忙啊!而且这种事儿又不便明打明敲,必须要瞅准适当的机会!你放心,一有消息我会立刻打电话给你的!记住,单线联系!”

王大楼早已感激涕零了,他上前握住康太的手说:“康老弟,这真让你费心了!往后,家中有什么事儿你尽管吩咐,我和老周义不容辞!这样吧,今天就到这儿,你有事儿忙你的,我们马上就回去!”康太看王大楼说的是实情,也就不再挽留,几句客套话一说,便走出了紫光阁。不想还未回到家,大毛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大毛像是很犯愁,连连地问他说:“康哥,怎么办?真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事儿!”康太说:“我也没想到,说实话,这事儿若是如王大楼所说,真是太感人了!”“是呀是呀!”大毛像是极有同感,很长地叹了一声说:“我若真的是钟秘书,当场就会拍板儿!康哥你不知道,我好久没有过这种激动的感觉了!像周原这种好干部太让人激动了!那一刻,我心中充满了正义感,真恨自己不是省委组织部长!”康太停顿片刻,问大毛说:“既然如此,咱们是不是想想办法帮他促成这件事?”大毛说:“我也是这么想,这么急给你打电话也有这个意思!你最好再去找钟祥,他人虽不跟领导了,但身上还有点领导秘书的余威!我呢,也找朋友摸摸底,看哪个能真的帮上忙,至少可以少走弯路!”康太长叹一声说:“钟祥那里已毫无指望,别说没了余威,就是有一点儿他肯定还不够还人情的!你们宗教局也属省委机关,只要能找到一个与我们家乡那个市委王书记是哥们儿的,就能帮上忙。你记着,咱们是从正面帮忙,只要碰上贤明的领导,弄不准还真能办成事儿!”大毛说:“我想也是!这样吧,我先打听打听,有消息就告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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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姜晓下班回来,进门就问康太说:“你们家乡真出了个清官?”康太已听出妻子也知道了中午的事儿,问道:“是不是大毛已将事情说给了你?”姜晓说:“不是大毛,是小凯。”康太一听小凯知晓了,心想这消息很快就会在朋友内部传开的,他一时还把握不准这种事儿传开来是不是有什么不妥,怔然了一会儿,才对妻子说:“如果那个姓王的乡长真是真心实意地为他的搭档跑官,还真让人佩服!”姜晓边脱外衣边白了康太一眼,问:“你过去见过今天来的那个乡长吗?”康太说:“没见过!”姜晓又问:“那个乡书记周原你认识不认识?”康太摇了摇头。姜晓像抓住了什么要害似的,“嗨”了一声,说:“这不得了!若来的就是周原,故意玩招儿让你们感动,你们岂不中了人家的计谋?”康太一听这话,怔了,双目望着妻子,很没把握地说:“不会吧?”姜晓说:“眼下这些当官的,为了往上爬,什么点子使不出来!他若不来这一手,你和大毛肯定不会这么上心!你别忘了,他可不知那大毛是个假装的!这个人够聪明的,他算把官的心理摸透了。现在掌权的人,虽然也收礼也腐败,但大部分都没坏到底儿,内心深处还藏有正义感,这个人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想出这种鲜招儿,专利用掌权者所剩不多的正义感。听小凯说,大毛若是真钟祥,当场就能给他拍板打包票!是不是真的?”康太做梦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很有些震惊,心想那王大楼不来这一手,今天的见面只能是应急似的,水过地皮干,自己和大毛也绝不会当什么重大的事情挂在心里。现在经妻子一提醒,也觉得有几分蹊跷。因为他在基层工作过,知道领导班子内部多有不团结的现象,一个乡长能如此为乡书记跑官实不多见,除非他自己急着当第一把手。另外,这本来是对周原有利的事,为什么那王大楼要几次叮嘱保密呢?是不是果真如妻子所说,他就是周原,故意借别人为自己抹金,并以此感动“省委的人”?如果这一切全是周原的把戏,大毛若是真钟祥,可以说他这一招儿已经成功了!只可惜,今天的宴会是以假对假,滑了天下之大稽,成了一个最绝妙的讽刺。他想朝老家打电话,问问父亲今天来的到底是王乡长还是周书记,可刚拿话筒,他又犹豫了。因为他知道爹压根就认不出几个乡领导,问来问去会越问越糊涂!他上网查了一下,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他对妻子说:“你的分析不管是对是错,先不要对任何人讲。待将今天的来人搞准了再说!”姜晓说:“我才懒得管你们那些闲事呢!他真也好,假也好,咱们一没收他的礼,二没要他的钱,谁也不欠谁的嘛!”言毕,就趿拉着鞋去了厨房。

望着妻子的身影,想想她刚才的那一通分析,康太打算先将这事放一放,来个以守为攻,等弄清楚来人的真相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不迟。他灵机一动,上网查了一下,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论说,这属于那种可管可不管的事儿,只是中间出现了不正常,才显得特别,让人不自觉地上了心。为此,他还给大毛打了电话,将妻子的担心和自己的想法向大毛说了一遍儿。不料大毛一听却感到很意外,一副泄气的口气,对康太说:“我已经联系了十几个朋友,已经打听出有一个名叫施玫的女子和你们家乡的那个市委书记是高中同学!听你说,不是白忙了!”康太一听大毛如此上心,颇受感动,安慰他说:“这是好消息嘛!如果来人真是王大楼,他又是真心为周原跑官,有这条路子还怕个啥?我的意思是先放一放,暂时的,并不是不管了。等一切调查清楚了你我再做一回好人,为我党增光,为我家乡的老百姓出一点儿薄力!”大毛这才在那边笑了,问康太说:“康哥,咱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康太认真起来,很郑重地说:“不!这说明你我良知不灭,更说明在我党内还有许多像你我这样的党员!”给大毛通过电话后,康太心中轻松了不少。他原以为周原一事暂告了一个段落,不想第二天刚到单位,他就接到了钟祥的电话。

钟祥的电话没有打到单位的电话机上,而是他的手机。因为声音都熟悉钟祥开口就问:“你在哪儿?”康太说:“我在办公室。”钟祥用命令的口气说:“你出来说!”康太一听钟祥的口气,心中禁不住一沉,下意识地走出了办公室,急急来到走廊的拐角处,推开廊间的窗户,问:“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不想钟祥在那方好一时不吭声,空气顿时显得压抑又沉闷。康太等得脸色都变了,才听钟祥说道:“你昨儿个是不是见了一个你们老家的乡长?”康太刚才已预测到了这一层,但毕竟还未戳破,心中仍存侥幸,不想怕鬼就有鬼,头一下懵了!他说不清是谁把消息传到钟祥耳朵里!就是小凯的嘴巴再好讲,也只是在他们的圈子内,至少也不会这么快呀!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钟祥是官场老手,已从康太的支吾中听出确有此事了,声音一下低沉了许多:“老同学呀,你玩这一手真是让我想不到呀!你这是既害我又害范书记呀!有事儿你可以直说吗,为什么要找人冒充呢?我虽不在位了,可帮人提个副处什么的,还是可以办到的嘛!”康太此时早已有嘴说不清,满脑子想的都是谁把消息透给了钟祥!除非是自己的仇人,一般人是不会如此背后下刀子的!可自己谨谨慎慎,并未将哪个往死里得罪呀!钟祥像是很清楚他现在想什么,直言不讳地对他说:“你也不要瞎猜,没哪个人害你,一切都是巧合!是不是那个什么乡长在酒桌上掏出五万元块钱你们没收?”康太说是有这回事。钟祥说:“人家担心送钱当着两个人不好接,所以他们就想将钱悄悄送给钟祥,托人寻到电话,自然就找到了我这个真钟祥!”康太此时的脑袋更大了。他万没想到自己太低估了王大楼!事情真是让他料想不及的惨!不必多说一句话,只要那个王大楼见到真钟祥就知道自己也是受骗者!这下完了,猪八戒照镜子,自己里外不是人!日后也无颜见江东父老了!唉,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一跟斗跌得真算是头破血流了!

整个中午,康太就像掉了魂似的,他不但无法向钟祥解释,更没法向老爹爹交代。不知不觉中,自己就成了小丑似的人物,在乡亲们面前为自己营造多年的光环从此丧失殆尽!看来,王大楼是真的,他为周原跑官也是真的,唯有自己和大毛是假的。假仁假义,骗吃骗喝,用这一手不知骗了乡下基层领导多少钱呢?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办成办不成都毫无意义了,剩下的只是自己一个人“舔伤口”。他想给王大楼打电话解释一下,又怕越描越黑。仔细想想,王大楼也没什么错。哪个人不想把事情办好呢?被求的人如果不收下礼钱,求人的人就觉得事情没把握,这是现在社会的流行思维。换了自己,也会这样做。是大毛的错吗?也不是,大毛两肋插刀,全是为朋友着想,而且后来又那么热心,简直就是优秀共产党员了!是钟祥的错吗?更不是,说穿了,人家还是受害人呢!若人家不顾朋友情用法律来解决,自己属“侵犯别人名誉权。”是老爹爹的错吗?也不是。老人家当了一辈子农民,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个乡长、乡书记。儿子出息了,就想让儿子多为家乡人办点事儿!办不成你直说嘛!为何要拉大旗扯虎皮地骗人家?可自己又有什么错呢?错就错在自己官太小,虚荣心强。这下可好,多年的老同学情分也没了,在家乡那点儿小威信也一扫光,剩下的只是别人手中的笑柄!此时他很担心老父亲知道真相之后,会不会承担得住,想到此,他就急忙朝家中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通,就传来了父亲那苍老的声音:“谁呀?”一听是康太,老爷子没等儿子再说话,就迫不及待地问周书记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康太一听父亲问这话,心中踏实了不少,知道老爹还不知道这一切,忙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电话,挂了电话又苦笑自己太神经质,心想这种官场之事王大楼怎会向父亲戳破呢?如果王大楼真是为周原跑官,他肯定要守口如瓶,无论如何,这件事对他也是不光彩的。一个堂堂的乡长,到省城跑官被人耍了一把,对谁都难以启齿呀!

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怎么办?是退还是进?如果自己退了,周原一事肯定就会到此结束,就是钟祥知道了内情也不会再为他办,因为由于大毛的假扮已经使他“犯忌”。也就是说,王大楼跑了一趟省城,虽然真钟祥假钟祥都拜见了,等于白跑。当然,王大楼很可能还会托其他人,如果事情由其他人办成,自己就会更被动,今生今世也别想在家乡炫耀了。这件丑闻一旦泄露,会在全县官场中传为笑柄,自己的臭名永远也洗不清了。

康太思索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要凭自己的能力试一试。于是,他就拨通了大毛的手机,向大毛说了自己的想法。大毛一听很支持,说:“哥也,你说得对!我马上先给王书记的那个女同学联系一下,咱们先将她拿下,然后让她去找你们市里的那个王书记怎么样?”康太说:“不能白使人,是不是先请她聚一聚,见个面,试探一下有几分把握。”大毛说:“那是当然。我听说施玫是当年的校花,你们家乡的那个王书记一直暗恋着她。哥也,这种力量很无穷,别说一个副处,若那王书记是个大领导,当个正厅都有可能!”康太说:“但愿如此。”大毛最后说:“这样吧,康哥,我和她联系好后,咱们去半岛喝茶。那地方清静,便于说事儿。”

第二天下午,大毛打来电话,说与施玫联系过了,晚上半岛见。康太一听事情开端很顺利,心情好转了不少,安排大毛说:“你要打扮得漂亮一些。”大毛很敏感地问:“老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康太笑道:“意思很明白,就是利用你的魅力征服她,然后再让她为人民服务!”大毛一听这话哈哈大笑,笑完了说:“听说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到时候你老兄别吃醋就行了!”

半岛茶社在省城有不少分社,总店在金水路东段,与国际饭店对门,属异国风味的茶社。康太曾去过多次吃套餐。套餐很丰富,有牛排、红肠、沙拉、比萨饼,加州牛肉面,意大利面包什么的,全是西餐。现在有钱的女人都一心想欧化,所以喜欢到这种地方来。

半岛的内部装饰颇有些品位,走廊里悬挂的多是欧洲的风景画,连房间也全是外国洋文,大毛订的雅间叫“美即生活”。

下午六点左右,大毛带施玫来到半岛“美即生活”间,他先向康太介绍了施玫,然后又将康太介绍给施玫。施玫听说康太在省文化厅工作,就问认识不认识几个省剧团的名演员。康太说这几个剧团都归省文化厅领导,我又在文艺处,说不认识说不过去。但要说认识也只是认识而已,因为都不是太熟,交往不多,现在的名演员向上都是找厅长,有的还直通省委宣传部;向下呢,又多是傍大款找总经理,眼中早已没有了我们的文艺处。施玫一听康太说话实在,很赞同地点点头。康太这才认真地看了看施玫,见施玫果然漂亮,而且身上有某种贵夫人的气质。康太听大毛说过,知道她原来在市委一个什么局工作,因长相不俗常遭同性排斥嫉妒和男性领导的骚扰,升迁很不顺心,后来就自己下海,在西郊市委一带租了房,干起了一个什么公司,除去赚钱之外,别的倒也清闲。

落座之后,各自点了自己爱吃的东西,大毛又点了几个凉菜和红酒。康太征求施玫喝什么茶后,便开始谈正经事。康太觉得这种事情不能隐瞒,求人家办事儿一定要实话实说,如果一开始就说谎话,下面就需要一串编谎,费心思不说,还会把事情搞砸。于是,他就从头至尾把事情的前前后后给施玫说了一遍,其中还夹入了他的不少内心苦衷和无奈,听起来很是让人同情。施玫果然被打动了,她说在这种时候像王大楼和你们二位这样的人已不多见了,这个忙我一定帮。至于能帮到什么程度,那就看你们的造化了。因为你们也知道,官场上的事复杂得能让人行凶,我就是太厌恶那种生活才下海经商的。施玫说到这儿缓了一口气,又望了望康太和大毛说:“我与老王久未联系了,不联系的原因就是他身在官场。至于他能给我多少面子,目前还是个未知数。有的人当官后和当官前一样,有的人一戴乌纱帽就六亲不认了。不过,二位请放心,我会尽力的!”听施玫把话说到这一步,很是感动。因为他知道,施玫去找那个当书记的老同志是毫无私心地推荐人才。又加上一个副县级不同于正县,在一个市委书记手中是满可以打包票的轻松事。当然,这里边也要有个程序,就是所谓的组织程序。这个组织程序就是先由市委书记向康太家乡的那个县委书记打个招呼,然后再考核,再由常委研究决定,最后再由县委组织部报到市委组织部就算顺理成章了。

这时候,服务生和小姐们端上来了凉菜和红酒,三人开喝。令康太吃惊的是,施玫也很海量。加上他和大毛连连相敬,两瓶红酒不一会儿就喝光了。康太又让服务生上了两瓶,亲自给施玫斟满了一杯。施玫面色已经显出酒红,在柔和的灯光里愈加漂亮。施玫一直听着两个男人由衷的赞美,就少了刚来时的矜持,笑道:“你家乡的那个王书记在学校时和我一个宣传队,他那时的名字叫王小丰,在样板戏里演新四军战士。后来他回乡务农。他爹是支书,他就成了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真没想到他竟出息了!”大毛试探地问:“听说他在学校里一直追你?”施玫说:“当时追我的何止他一个!实言讲,他还是最差的。不想时过境迁,他现在却混成了人物!”一涉及对人生的感叹,康太的话也多了起来。他和施玫有许多观点很一致,因此也就谈得很投缘。大毛毕竟年轻了一些,对世事的感叹还不及他们多,只有听的份儿了。这样边说边吃,边吃边说,一直到九点多才散去。施玫有车,挨个儿送康太和大毛回了家。

康太到家时,姜晓还在看韩国的一个什么电视剧。她是韩剧迷,对国内的电视剧却不屑一顾,而且贬词颇多。康太一天到晚泡在“文艺”里,对电视剧什么的早已厌倦。又因喝了点酒,倒头便睡去了。

3

由于昨晚酒劲儿作怪,康太睡过了头。好在机关里上班不打卡,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也没人计较。只是他一走进办公室,发现办公室里的人看他的眼神全变了味儿。也可能是“做贼”心虚,他立刻就警觉地感觉到周围的人大概都知道了“造假”一事,心中禁不住一沉。对桌的小马是他的知己,悄悄向他询问了事情的真相,最后说:“这下可糟了!因为有人趁机造谣,说你用这种手段不知收了多少贿赂哩!”康太一听事情到这里全变了“质”,很是惊讶,但又不便说明,只好生闷气。

这时候,他收到一条信息:跟你讲不要跟他讲,因为他跟我讲叫我不要跟你讲,现在我跟你讲,不要跟他讲我跟你讲过,如果他问你,我有没有跟你讲,你就讲我没跟你讲!落款的手机号是大毛的,看来他那里也有人知道了这件事。为安慰大毛,他也忙给大毛发了一条短信,鼓励他说:当你在路上遇到狗的时候,不要惊慌,要勇敢地与它搏斗,顶多会有三种结果:一是你赢了,你比狗厉害;二是你输了,你连狗都不如;三是你们打平,你和狗一样。别忘了今年是狗年,如果一切顺利,狗年照样发人财!康太虽然是给大毛打气,但也是用这些话给自己以安慰。事情既然出来了,怕也没用,只好硬顶着,只要施玫能将王大楼的事情办成,不管别人如何议论,自己的良心上首先是无愧的。现在这些鸟人,个个都有贪官意识,所以也老用腐败的心态衡量周围的人。别人如何衡量自己他倒不怕,因为事到如今怕也没用了。他只担心大毛和钟祥。听说大毛今年很有希望提个副处,如果因此泡汤那可是没办法弥补的。想到此,康太的心禁不住又提了上去,他正欲打电话仔细问一问大毛那方的具体情况,手机突然叫了起来,打开一看,号码很陌生,忙接了问是哪位?那人神经兮兮地问康太说:“你是康太先生吗?”康太说:“是呀,我就是康太。请问你贵姓?”那人说:“免贵,姓赵,是新华分社的记者,专负责给内参供稿。不知你那里谈事情方便不方便?如果不方便,就请你走出办公室。”康太不知道这个记者要干什么,就下意识地走出了办公室,下了楼,到了楼梯口的窗户边问:“赵先生,你有什么事,请讲?”那姓赵的记者说:“事情嘛,并不大,在下只听说你和省宗教局一个叫姚大毛的人干了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我认为极有代表性。现在跑官买官要官成风,你们能借机打这个空当捞一把,实属奇闻。于是呢,我就想在内参快讯上发一发,你看如何?”康太一听这话,头“轰”地炸了似的,好一会出现脑际空白带,竟不知说什么好了。那姓赵的一听打中了康太的软肋,步步相逼道:“是不是我也和钟秘书打个电话,核实一下这件事情的真伪?”康太一听株连了钟祥,更是惊慌,忙说道:“你千万别惊动他,有话好商量!我先考虑考虑,很快就会给你答复!”康太说完就挂了电话。不想还没上楼,手机又响了,一看是大毛打来的,忙又退到一角,问:“大毛,什么事儿?”大毛很气愤地说:“刚才打你手机怎么老占钱?是不是有个姓赵的也找你了?”康太眼睛一下瞪大了:“是呀,怎么,他是先给你打的电话?”大毛说:“可不是咋的!他非要把这事捅出去不可,若捅出去,你我还怎么混人?现在俺单位就像是有人知道了,看我的眼神有点儿不对劲儿!”康太担心地说:“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儿!若万一捅出去,钟祥怎么办?”大毛说:“钟祥只属于受害人!若万一捅出去,受害最深的是你和我!怕是我提副处也无望了!”康太宽慰大毛说:“老弟,你别慌,等我托人查查那姓赵的真正目的后,再想办法!这种事儿只要不见诸文字,别人如何议论别怕,到时候我们压根就不承认有这回事不就得了!你放心,我党历来可讲究实事求是。首先我们自己要做到做贼不心虚,因为我们压根儿就没做什么亏心事嘛!”劝了大毛一阵,康太挂了电话,边上楼边思考着新华社里有没有熟人。将所认识的记者想了个遍,也没有一个是新华社的。况且自己所认识的又多是晚报社的文艺记者,与姓赵的那种记者是两码事儿。但为了摆平这件事,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挨个儿给那几个文艺记者打了电话,可没有一个与新华社相熟的。万般无奈,康太只好拨通了妻弟小凯的手机,问他新华社可有熟人。小凯先问是什么事儿,等问清了,对康太说:“哥,你别害怕,这事儿有我哩!现在假记者太多,说不准就是个假记者,是想讹你和大毛哥哩!”说完,小凯又向康太要了那个记者的手机号码,对康太说:“哥,你就等好消息吧!”康太一听这话,很不放心地叮嘱小凯说:“你可别胡来!”小凯说:“这些鸡巴假记者敢欺负到我们头上,饶了他一回,他还想下一回呢!日他娘,那么多贪官他不但不报道,还故意借贪官赚银子,这一回我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小凯说完就关了手机,任康太再打也不接。康太知道小凯黑道白道都有人,深怕再撞出乱子来,就忙给大毛打电话要他制止小凯,不想大毛和小凯的观点一样,说是教训教训这些家伙理所应当,柿子专挑软的捏,咱又不是贪官,咱怕啥!康太一听大毛如此说心中更毛,忙苦口婆心地劝道:“咱们要以息事宁人为目的,万不可将事情闹大。我考虑那姓赵的是想弄几个钱花花,咱就依他,只要他不狮子大张口,钱由我出!财去人安乐,这句话永远是真理!”康太东说西劝,最后总算说服了大毛。大毛答应劝说小凯,尽量和平解决。

尽管如此,康太还是提心吊胆了整个上午,大毛和小凯像是约好了似的,两个人都不开手机,他想得点儿消息也得不到。直到下午五点左右,康太才收到小凯的电话,说是事情已经摆平,至于是如何摆平的,小凯没说。康太不放心,又打电话给大毛,询问摆平的经过。大毛说:“小凯他们以请客为名,唤那记者上了车,拉到郊外,恐吓了那姓赵的,那家伙看局势不好,下保证不再提这事儿!”康太觉得这事儿处理得有点儿玄,担心地问:“是不是那姓赵的怕挨打,用了缓兵之计!”大毛说:“不会吧!如果那样,就让小凯做他一顿!”康太一听还要动武,忙制止说:“万万不可!若万一那姓赵的有背景,会把事情闹大的!”大毛说:“康哥放心,我安排小凯掌握分寸就是了!我想那姓赵的不会再惹麻烦了!他主要是想讹几个钱花,也是做贼心虚。眼下到处追打假记者,他顶风作案是冒着大险的。不讲他了,现在报告好消息。我刚才给施玫通了电话,她那边进展顺利。王书记对施玫旧情不忘,已约她去玩几天。这一玩,事情准成!”康太一听这话,心中顿然开朗了不少,连连地说:“但愿,但愿!”

整个下午,康太心情好了不少,赶巧省三团约文艺处去审看一个刚排的现代戏。戏主题很不错,是歌颂一个村支书带领群众致富的题材,只是有不少地方概念化,一看就是配合中心的戏。这种戏往往是上头赞声一片,观众不爱看。过去参加这种观摩,康太极少发言,今天心情好转了一些,也为掩饰什么,有意第一个发言,让同去的艺术处同事吃惊不小。

晚饭由剧团请客,在经七路一个名叫“阿庆嫂”的饭店里定了雅间。“阿庆嫂”是一个集团,有好几个分店,服务员都化装营业。男的一律新四军服装,女的一色都是阿庆嫂的打扮,看了戏在这种地方就餐,仿佛还在戏里没出来,氛围颇让人想入非非。

不料,康太又接到了钟祥的电话。

钟祥说有一个姓赵的新华社记者要将这事儿捅出去,并说他本不想将事情闹大,只求个你好我好大家平安,不想今天中午被人拉到郊外,差点丢了性命,这一下,他要豁出去了!钟祥的语气不像上次那般动怒,而是很平静地问道:“老同学,你是不是找人恐吓了那个姓赵的?”康太的脑袋早已胀大,说话语无伦次:“是的……不是,不是,是我妻弟知道了这事,他可能……”钟祥长叹了一声说:“康太兄,你糊涂呀!那记者不就是想讨几个钱嘛!这可好,如果他将事情捅出去,肯定是个全国典型!”

康太说话声音已带些哭腔:“他……他不是个假记者吗?”钟祥一听这话,口气一下大了不少:“说你糊涂就是糊涂!他是真记者假记者你查清了没有?退一步说,就算他是假记者,可你们干的事情可是真的!事情的新闻价值不可估量!现在我们倒盼他是个假记者,若是真的,怕是你用金条也摆不平!”话刚一落音,钟祥就挂了电话,可以想象出,钟祥此时面色一定是铁青的。康太如傻了一般,站在饭店门口仿佛呆鸡,对桌的小马出来让他入席,他竟忘了是来赴宴的了。他怔怔地望着小马,半天没说一句话。小马看他面色不对劲儿,忙问他怎么了。这时候康太才像是反应过来,抱歉地对小马说:“我有急事,你回去对李团长说一声,抱歉!”言毕,也不理小马,匆匆就走了。

康太恍恍惚惚地走了很长一段路,最后走进了一个花园内,下意识地坐在了一个石鼓上,竟流出了泪水。他说不清自己是委屈还是气愤,让泪水放任地流了好一时才抹去。心静下来之后,才开始仔细想对策,最后决定这回谁也不求了,要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情。

他很快拨通了那赵记者的手机,那姓赵的一听是康太,半天没吭。康太先道歉说中午的事情他不知道,然后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赵先生,事情到了这一步,咱明人不说暗话,你就开个价吧!”那姓赵的语气很硬地说:“开什么价?我是记者,有责任将这种丑恶的现象暴露于世!为主持正义,我是不怕恐吓的!”康太看事情僵到这一步,一时心中没了底,口中又是一串道歉的话,最后竟有点儿撑不住,声音非常地让人可怜起来,哀求似的说:“赵先生,你看,我本是一个小小的公务员,没职没权,想为家乡父老办点儿事情又没那能力,只好借别人一点权力,没想事情会出现这种状况,那边钟祥秘书长我真是很难交代呀!”听了康太的诉说,可能对赵记者有了触动,大概都是小人物,赵记者很长地叹了一声,有点同病相怜地说:“康先生,你我都不容易,这样吧,我就给你个面子,你拿一吊钱咱们了结了算了!”康太一听赵记者张口就要一万块,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他存折上现在满打满算才有五千块钱,而且存折由姜晓保存,自己几乎就无权支配,怎么办呢?那姓赵的听康太一直不说话,忙问道:“怎么,嫌多呀!实言讲,这事儿若放在当官的身上,五吊他也乐意!”康太怕事情再谈崩了,忙说:“不多不多。我只是想将钱如何送给你!”赵记者在手机里笑了一下,说:“这还不容易,我给个卡号,打在上面就是了!”说完,就让康太找笔记卡号。康太说:“我现在公园里打电话,哪有笔。这样吧,你发个短信吧,把卡号写上,等我们筹好了钱,再给你联系如何?”那姓赵的记者顿了一时,最后说:“你可快一点儿!”

这一下,康太像有一块巨大的石碑驮在了背上。一万块钱,对月工资只有一千多块钱的他来说,几乎是个天文数字。他和姜晓这些年来省吃俭用,也曾积攒过几个钱,不想前几年房改后动了筋骨,从此就一直很紧张。女儿入托上学,姜晓下岗后再寻工作,给岳父岳母看病,一环扣一环,全是用钱的地方儿。而来钱之源,就是他和姜晓的工资。姜晓一个月只有几百元钱,顾不了什么大事儿,而他自己的工资,由于官职不高又无职称,一直在一千八百元左右徘徊,很可怜的!而现在,又要出一万块去摆平事情,这钱花得真是冤呐!

回家的路上,康太一直思考着如何才能凑够一万元钱。很显然,不能给大毛借。若那样,等于是让人家也摊一份儿,又想了想所认识的朋友中能供经济来往的几乎没有。有些朋友可以供其他事情,但一碰到了借钱二字,他们就退避三舍,想多种借口不相借。有一个朋友曾公开声明,交朋友不供经济往来。事实上,眼下能否借到钱在都市里已成为衡量是否是真朋友的试金石。那一年康太为分省城给人送礼,为借两千元曾找过三位平常认为不错的朋友,结果一分钱也未借到。为此他便主动与他们疏远了。而现在不是两千,而是一万块。这一万块在有权人或大款手中不算什么,但在工薪阶层眼中它仍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拿自己来说,虽然月工资一千多元,可东除西除,每年勒紧开销也难以攒够一万元。而这个贪心的记者张口就要一万元,日他奶奶,他是拿对付贪官的办法来对付自己,但为了钟祥为了大毛也为自己,又必须硬咽下这苦果,不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此时,一万这个数字,就像大山一样重重地压在了康太的心头。

从“阿庆嫂饭庄”到自己家,只有五六站路,康太没坐公交,也没打的,硬是走了回来。十里远的路走完,他身心疲惫,也没想出高招儿,最后决定,还是要向妻子说明情况,先拿五千块钱稳住那记者,然后再给他打个借条儿,容后想办法。

不料他将事情的前前后后给姜晓一说,姜晓半天没吭,只顾看她的电视剧,面色却越来越冷,最后索性关了电视,扭脸盯着康太,足足盯了有五分钟,才咬牙切齿地说了两个字:“不行!”

康太像傻了一样望着妻子,哀求说:“求你了!”

姜晓双目一下瞪圆,如山洪暴发般地说道:“你求我,我求谁?攒这些钱容易吗?没见过你这样为人办事的,不收礼还倒搭钱!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咱一家人就这么一点看家钱,你竟要白白去送人求平安!他是什么鸟记者,那么多贪官他不去坑,专坑我们!你别管,明天我去找他,问他还有没有良心,他的良心是不是让狗吃了!”说着,姜晓就向康太要手机,说是要先给那记者打个电话,骂他个狗血喷头再说。

康太一听这话,惊慌失措,急忙双手握紧手机,任姜晓如何争夺,他死不松手。姜晓怒火冲天,对康太又拍又捶,最后突然停止了打闹,怔怔然片刻,急忙跑到电话前,先给大毛打,大毛的手机不开,又给小凯打。通了。她不等小凯说话,就一口气儿将事情说了个透,然后问小凯知道不知道那假记者的手机号,不料小凯很沉着,对姜晓说:“姐,骂他干什么!没什么事儿,不就是一万块钱吗?你对我姐夫说!这事儿由我来办!”

姜晓说:“这是他自己屙的,由他自己来铲,你凭什给他垫钱?喂喂……”

小凯挂了电话。

姜晓放了话筒,回头剜了康太一眼,气冲冲地去了卧房。

康太深怕小凯闹出事来,忙去卫生间给小凯打电话,可小凯没开机。往他家打电话,岳母说小凯还没回。康太六神无主地走出卫生间,一屁股坐在沙发里,双手抱着脑袋很长地“唉”了一声,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犯,还未进法庭,精神就垮了下来。

4

事情果然没出康太所料,第二天他还未上班,就收到大毛的电话,说是小凯昨夜因修理那个假记者被抓进了派出所,并说那姓赵的虽然是个招聘人员,但他的叔父是新华社里的一个处长,那赵处长扬言决不善罢甘休。

康太的脑袋又一次胀大,面对着庞大的都市海洋,他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一个小小的职员,面对权力、金钱、法律、关系……自己连这个大网上的小虫子都不如。他顿觉自己的灵魂如鸿毛一般轻,无边无际地飘荡起来,飘荡起来……

等康太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医院里。姜晓虽然气他,但仍然关心他。因为他毕竟是她的丈夫。有孩子,要过日子,如果他躺下了,她就完了。为了他尽快恢复健康。姜晓对他封锁消息。只说小凯已经出来,只罚了几个钱,是大毛托人摆平的。一切都过去了,日后咱不揽这种事儿不就是了。

大毛和小凯都来看过他,为不再刺激他,只报喜不报忧,单位来探望他的人不多,只有小马来了,小马也绝口不提往事,只劝他好好养病,一切等病好后再说。

康太心中十分明白,事情绝不会如此罢休,很可能还有连锁反应,但经过这次昏倒之后,他像进了一趟鬼门关,什么也不怕了,无所谓了。心情一超脱,病情迅速好转,因为身体本来就没什么大病,昏厥只是火气攻心所致。但为了躲避什么,他直到一个月后才办出院手续。

出院后,康太已知道新华社那个赵处长已将文章登在了“内参”上。为此,大毛的副处级泡汤,钟祥也因此受了株连,觉得在省城难混,申请去省最南边的一个市当了副市长。康太觉得自己也和钟祥一样,不能在文化厅机关里混了,便打报告申请调动,文化厅可以说对他还算照顾,让他去一个传奇刊物当了一个办公室副主任。不同的是他原来是全供,而那个编辑部是自负盈亏,据说现在只发百分之八十的工资。

不过,也有好消息,大毛说由于施玫的努力,康太家乡的那个父母官周书记终于被提成了副处级,不过不是什么副县长副书记,而是调到市开发办当了一个副主任,排名最后,有职无权,像是被养了起来。

老爹也来过电话,说是周书记高升了,王大楼当了书记,只是这王书记不如那周书记,八月十五没来送月饼。

康太很苦地笑笑,对爹说:“天快冷了,你要注意身体!”

原刊责编 吴大洪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在官场小说越来越呈现出某种类型化叙事危机的时候,这篇小说仿佛一阵清新的风,掀开了官场的重重帷幕,展示了一幅复杂鲜活的官场生态图景。一声“官腔”,呼唤的是一心为民两袖清风的好官员, 喝止的是官场中形形色色的龌龊事,吟唱的是慷慨激昂的正气歌。是为了蝇头利禄蜗角功名追逐争斗,还是为了百姓福祉社稷兴衰鞠躬尽瘁而忧之乐之?这是小说摆在我们面前的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官场官人官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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