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已两月有余,因为前世在这里住了近一年的缘故,除了偶尔很想念爹娘和阿樱以外,我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略微压抑的氛围和繁琐复杂的礼仪规矩。适应之余也用一个宫女的眼睛观察着以前不曾观察到,或者说不曾留意过的东西。
每日总是四更才过,段为错就醒来命人掌灯,披一件单衣坐在案前。将前一晚余下的几本折子赶在早朝前全部批完,而这些余下的折子几本都是问题较为严重或牵连问题较广的,他下笔前都要将自己的想法反复思考三遍,然后睡一觉,在头脑最清醒的早晨再决定如何落笔。
前世的我虽然知道段为错有将严肃的问题思考一夜再下决定的习惯,但并不知道原来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那时他未设御前尚仪一职,便在悄无人声的凌晨伴着孤灯批下朱笔。或许窗外偶尔传来守夜太监困乏的哈欠声,却显得这样的早晨更孤寂了。
“想什么呢?”段为错合上一本批过的折子,侧身支着下巴带笑看我。
他才睡醒后的嗓音总是有些低沉沙哑,像粗糙的纸摩挲过肌肤,有些粗粝却很舒服的触感,痒痒的挠在心尖。
我收回神思,摇摇头。继续进行摘下灯罩的动作,剪下一截烛芯,火焰一下蹿起来,房间更凉一分。
小心的收好锋利的剪刀,才为他续上半盏敬亭绿雪。茶沫漂浮开,氤氲出一袅含着清苦的香雾。
“奴婢在想,还好当初胆大抗旨,不然怕一辈子也不会知道陛下不至五更便开始费心劳神。”我一脸的义正言辞。
“真的?”他淡眉一抬,似是不信。
像是被人看破自己那点小心思,耳根噌一下蹿上一丝微热。
我低着眉,面容恭谨:“奴婢句句属实。”
说出来的确实属实,只是没说全罢了。不算隐瞒,不算隐瞒。
“嗯。”他淡淡的应一声,便又翻开最后一本折子批着了。听见外面有侍卫换班的动静,看来已经五更了。
我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入了五月的五更天已经透了丝隐约的亮。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上朝的时间,我便下去偏阁检查冕冠和龙袍是否准备妥当。
到了偏阁,我掀帘而入,平日里一直准备这些事物的张喜却不在阁中,留下一个平日里负责倒恭桶的小内监。
“凌波姑姑。”那个小内监见到我,立刻打了个千。我走到呈着龙袍和冠冕的托盘前,眼睛却落在他身上稍作打量。
约莫是十四五的年纪,身子过分纤瘦,内监的衣服似乎也不太合身,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还有些陈旧,便更如套了个麻袋。
我收回目光,仔细检查龙袍和冠冕,十二挂珍珠的冠冕一挂不少,每一挂尾端坠着颜色鲜红且形状圆润饱满的珊瑚珠。龙袍叠得整整齐齐,表面看也是没什么异常的。我却不放心,哗啦一下抖开,金丝绣的九爪纹龙盘在玄色锦袍的下摆,龙头威严肃穆,口吐明珠,飞舞着攀上宽幅广袖。
我的目光寸寸掠过,确无不妥。
略作思忖,稍快速的回头看那瘦弱的内监,他只是一脸疑惑的看着我的动作,被我凌厉的眼神一扫,似乎有些怕,试探着问:“凌波姑姑,这衣裳……有什么问题吗?”
我收了厉色,唇角攀上柔笑:“没有,你做得很好。”
那小内监听我赞赏,面露喜色,长舒一口气:“那就好,今儿是奴才第一天自个儿做这差事,还怕弄出岔子,白辜负了张公公的栽培。”
我听出话中端倪,作吃惊状:“你以前还同别人一起做过这个差事?可你现在不是……”
吃穿用度,只要是段为错能碰到的东西,一般来说都是近身伺候的奴才亲手准备。以他现在的身份,以前若不是依附贵人大约是摸不到龙袍冠冕这一类物什的。
“奴才以前跟着陈公公的时候……”小内监说着却突然噤声,沉默半晌:“张公公宅心仁厚,不计前嫌,愿意栽培奴才。以前的事,奴才都忘了……”
他小心翼翼的低着眉眼,咬着有些干裂的下唇,似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猛地跪下:“奴才求您不要跟张公公说方才对您提起过陈公公的事!奴才好不容易得了张公公赏识,若是张公公以为奴才还念着陈公公的旧恩……”
“好。”我心底已有了判断,弯腰扶着他胳膊起身:“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并回答我两个问题。”
“您说。”
“我今后每天都会检查龙袍和冠冕,但这件事你不准给张喜说,若他问了你就回答我从来没检查过。”我深深看着他的眼睛:“这也是为了你好。”
“……好。”他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连连点头。
“问题是,陈公公是谁,现在又在何处?”
这个问题在我心底已经有了答案,但仅凭猜测是不够的,若是向别人打听又难免打草惊蛇,倒不如问眼前这个有求于我又和陈公公又瓜葛的小内监。
“他……打陛下一出生就贴身伺候着,现在……死了。”
死了。
那个小内监哆嗦着说完,我方收回咄咄逼人的目光。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又叮嘱道:“若不想死得冤枉,就记住我的话。”
后来我叠好龙袍,摆好冠冕,唤来两个侍女端着便去了正殿。
段为错面前的茶盏已经空了。
“今天怎么去那么久?”段为错站着抬起双臂,任由我为他穿衣戴冕。
我最后为他缠上腰间玉带,又正了衣冠,胡扯道:“看见窗外有只野猫,便逗了逗。”段为错一笑:“满嘴没实话。”却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
临走时,想到什么,回头道:“大月国进贡了几盒蓝宝石,你挑挑给自己留一个,余下的明儿给懋德妃、清妃,宝贵嫔和周贵人送去。”
“是,奴婢遵命。”我回答得精神抖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