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看看你家容华。”我扶着墙,苍白的微微笑了笑,提起手中装着药材的锦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宫巷寂寂,明月朗朗,但谁知道黑暗中是不是潜伏了几双阴险的眼睛看着盯着。
那个宫女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但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出来扶着我走入了玉清宫的大门,而后紧忙将大门紧紧闭上。
玉清宫比我上次来看,萧条得不止一点。
打水的水桶就胡乱的堆放在大门口,有几个不是少了手柄就是底儿破了个窟窿。月光下似乎淡淡的蒙着一层薄灰。原本疏密有致的花花草草此刻杂乱的垂着枝叶,胡乱疯长的新叶和已经枯萎卷曲的老叶子乱糟糟的挤在一起,压弯了细弱的枝干。不知名的花瓣也落了一地,原本鲜艳的颜色也已褪去,像被水浸泡的彩纸一样,显露出颓败的灰白色,脏脏的贴在地上,不知都被谁踩过,还看得见凌乱的脚印。
玉清宫正殿,也就是舒容华所居住的地方,只有昏黄的烛光透过颜色暗淡的软烟罗窗纸,若不是宫巷本就黑暗,怕是根本认不出这里是一座宫殿。和灯火通明映照得金碧辉煌的承明宫大不一样。
连檐口似乎都落了厚厚一层灰——明明前几日才下过的雨。
我被那宫女搀扶着,一步步踏上已在角落生出青苔的台阶。吱呀一声推开似乎随时会落漆的宫门,宫殿中没有半分本应该有的药味。
更奇怪的是,这里比上次我来热了不少。
我留意看了一样一进门就摆在中央的莲花水缸,上次还亭亭的立着几朵水嫩白皙的莲,可现在却是空空的,连水都没有一滴。
虽然宫中闷热,但窗户却都死死的闭着。想来也对,毕竟舒容华染了风寒,再见风对病情不利。
可是偌大的宫殿,竟然一块冰都没有。那薛玉珠竟将舒容华欺负至此!
“柳风,是谁?”从内阁传来谙哑的一声,那低沉嘶哑的声音怎么听都不像舒容华如清泉般悦耳的声音。
那个扶着我,名唤柳风的宫女答道:“是姚尚宫。”话音才落,我们就几步到了内阁,没等我请安,帘幕后卧床的人就说:“现在已经是尚宫了?”她的目光费力的穿过层层的轻纱帐幔,看着我:“姚尚宫不必行礼了,快坐吧。”
那谙哑的声音,确实是舒容华的。
我点点头:“谢舒容华。”
柳风扶着我坐下,就立刻去搀扶着想要坐起来的舒容华,让她稳稳靠坐起来。柳风道:“奴婢去沏茶。”
帐幔后的舒容华只透出虚虚的一个人影,那个人影点点头,柳风便下去了。
“你身上还带着伤,怎么想着来玉清宫了?”舒容华嘶哑的声音从帐幔后传出。
终于坐下,我略略放松了姿势,歪坐在垫了烟紫色软垫的木椅中。看着帐幔后似乎已经清减很多的人影,道:“周贵人给奴婢送了一根人参,奴婢便问了她您近况。”
舒容华闻言,轻轻嗤出一笑:“怎么,她向薛玉珠怎么跪都没用,于是去找你了?”
听她语气不屑,我皱眉道:“周贵人也是为了您,宝贵嫔定不是个好相与的人,难为周贵人还一直跟随左右。”
“她全告诉你了?”舒容华没有想到一般的提高了声线,但因为太过激动随后便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急忙直起身:“奴婢时间也不多,快让奴婢为您把脉诊治吧!”这样的动作又牵动起后背一阵疼痛,牵扯得我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疼得只吸凉气。
“不必了。”舒容华一把掀开帐幔,面色是不正常的潮红,愈发衬得她脖子上的皮肤苍白,而她下巴也尖瘦得可怕,宽了许多的素色中衣松松的套在她清减不少的身子上,整个人透露出颓唐病重的样子。她双眸已经失去了光彩,无神的黑洞直直看着我,声音沙哑:“你走吧,我就这样病着,死了更好。”
“你这是什么浑话!”我气急,顾不得后背疼痛,撑着打颤的双腿艰难的挪到她床前,索性一屁股坐在踏脚上,仰视着她:“你这样病着,周贵人不比你好受,你难道不知道你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吗?!”
可能是被我审问一般的目光逼退,她移开与我对视的目光,目不转睛的盯着我方才坐过 的椅子。她咬了咬下唇,一脸痛苦道:“我知道,当然知道。正是因为如此……”她盯着虚无的眼中竟慢慢沁出一点湿润,鼻子也微红了,声音更哑:“正因为是这样,我才会一直拖累她,她才会去和最不喜欢的人打交道,去卑躬屈膝、奴颜媚骨!”
“她都跟你说了吧?”她停了片刻,突然呵出一声低哑的笑,自嘲道:“都是因为我太过懦弱。她原本是最活泼话多的,这几年她越活越怯懦,越活越胆小。”
“我不让她去求宝贵嫔,我生气,冲她发火,她就背着我偷偷去。她以为我是不喜欢她和宝贵嫔走得近,其实我是恨自己的懦弱无力,她没去一次,都像是在提醒我我的没用。”
她垂下头,声音愈发颤抖,单薄的肩膀也不住的颤抖起来:“我比她大,我是姐姐。原本应该是姐姐保护妹妹啊,怎么能让她来保护我呢……”
一滴热泪砸下来,打在她因为紧攥而筋骨毕显的瘦弱拳背上。
有什么梗在了嗓子眼似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沉默的握住她过分细弱的手腕,企图让她感到一丝的暖意。
“如果我现在就死了,她以后的生活或许还会轻松,我活着,只能带给她无尽的包袱。”她抬手抹一把眼,抽着鼻翼,哑声道。
“如果你现在死了,周贵人所做一切才都是白费了。她受的所有苦难,咽下的所有委屈,所有的卑躬屈膝、奴颜媚骨,不都成了笑话吗?”我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声音很轻但很坚决:“你必须配合我,治好病。”
她不语,只一个劲的掉泪。
我自心底发出轻轻一叹:“你应该知道她为何入宫,如果你死了,那她余下的半生都要孤零零的困在这重重红墙之中。”
“你真的忍心吗?”
近乎逼问的最后一句使得她停止了掉泪。沉默良久,一只细弱得过头的手腕递到我的面前,声音沙哑。还带着哭泣后的低沉:“劳烦姚尚宫了。”
我抿唇牵出一个欣慰的笑意,指尖搭上她的脉搏,低眸细细诊了一会儿,皱眉道:“不是风寒所致,倒是暑热的原因更多一些。”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空无一物的莲花缸,正想回头唤那柳风,却见柳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见我回头,急忙端着托盘走过来,她眼眶仿佛有些微微的发红,轻声说话也掩不住有些低哑的声音,她道:“舒容华,姚尚宫请用茶。”
我缩回诊脉的手,一边接过茶盏,一边道:“玉清宫的冰都安置上,你家主子并非风寒,而是风热,另外也有有少许的时疫邪毒……”
“时疫!”柳风瞪大了眼,险些将手中的托盘都砸了。
我笑道:“不是大问题,按我说的煎好药,按时服下就会好的。”
“真的吗?”柳风不太相信似的问道,但舒容华似乎看了眼柳风,柳风立刻敛眉道:“那劳烦姚尚宫了。”
“还有,既然你家主子不是风寒,是风热,那可以将冰都安置上了。”
听了这话,柳风却面露难色,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舒容华后诺诺应了一声。但这个小动作到底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也装作浑然不知,只吩咐她拿来纸笔,认认真真的写下药方,道:“照着这个用量,青蒿要最后放进去煎。每日一剂,一天早晚喝两次。夜里若是凉爽则可以开窗通风,舒容华安寝时放下帐幔挡风就好。”
柳风捏着那张药方认真的看着,口中喃喃:“青蒿六克,银柴胡十二克,桔梗十二克……”
“我回去后会派紫宸宫的宫女去取药。”我知道若是柳风拿着药方取药,御药房的人说不准被宝贵嫔买通,是不肯给的。不肯给其实都算好的,若是胡乱给,柳风和舒容华又不会辨别,怕反而会加重舒容华的病情。
“多谢你。”舒容华苍白的唇角终于噙了一丝笑意,眼神也柔和很多,看着我,隐约露出一丝担忧的神色:“但你这样帮我,就是公然和薛玉珠作对了,如今后宫中,连懋德妃都不会轻易与薛玉珠正面硬来。”
“前几日的事情您也知道。”我无所谓笑笑:“我与薛玉珠,大概早就是‘你死我活’的状态了,不在乎再多得罪她一次。”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如果没有我改变自己的命运轨迹,也不会连累得舒容华现在如此凄苦。我这样做,也算是恕罪和补救。
“那你也没必要……”
“这是我的决定,您和周贵人都是有情有义之人,值得我再得罪一次薛玉珠。”我坚定的打断她的话,旋即露出一个笑:“况且周贵人那样毫无保留的将你们的事告诉了我,我更不能回避了。”
“今日陛下又解除了薛玉珠的禁足,恐怕往后你和我们的日子更艰难了。”舒容华疲惫的笑笑。
“是我给陛下为薛玉珠求的情。”
“为什么?”舒容华惊讶问道。
“就算没有我的求情,根据朝堂形势解除禁足也是迟早的事。”
舒容华眯着眼,思忖后认可了我的话,点点头。
我继续道:“况且……她已经有孕了,她一旦察觉就离放出来不远了。”
舒容华大惊:“宝贵嫔有孕?!”
我做出噤声的手势,道:“这件事还没人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自然的胡扯了一个缘由:“我略通医术,上次见到宝贵嫔,观其颜色和身形,是有孕的模样。”而后笑笑:“不过是奴婢的推测。”
“但就算没有,解禁也是迟早的事,倒不如顺水推舟卖她一个‘人情’。”
舒容华赞同的点头:“若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
我道:“您也别再多想了,养病要紧。”我吩咐柳风打开了窗户,夜风微凉,簌簌吹入室内。我将舒容华的帐幔放下,隔着重重纱帘,看着她模糊却精神很多的眼睛,道:“明日奴婢会派人送来药材和冰块。”
舒容华眼神一闪,没说什么,隐约弯出一个笑意,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