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钝如我,却也明白入口的东西不能随便送人,更何况是原本就是针锋相对的薛玉珠呢?但蓝烟又从没有害我的意图,她只听命于段为错,段为错若是想除掉我大可不必用这种方法,那晚直接叫卫时杀了我就好。
更何况他现在对我已经没有怀疑了,更没有理由指使蓝烟杀我。
我犹豫暗忖半晌,几次欲言又止,还是没有开口。眼睁睁的看着薛玉珠和她的贴身宫女金雀提着一大包海棠酥离开了冰泉宫。
我思虑重重的喝着一盏马上凉掉的茶。蓝烟竟主动开口说话,没什么表情的冷冷道:“奴婢猜想,最迟明日,明光宫就会出现因中毒而死亡的宫女。”
“哐当”手中茶盏应声而落,砸在脚下的长毛地毯上,并没有稀碎。但亮黄的茶汤染污了洁白的长毛地毯,让蓝烟皱了皱眉:“娘娘太不小心了,这幅地毯是波斯国进贡的,统共就两条,紫宸宫一条……”
没有心思听她说地毯的事儿,我慌忙打断她:“会死人?”
蓝烟撇我一眼,没有说话。
是了,薛玉珠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我原本以为她也就是让人吐两口血或呕吐腹泻来表现“中毒”的症状,但忘了薛玉珠不是我,如果是她,会用更狠,更不可挽回的方式。
一条宫女随从的命,在她眼里与蝼蚁毫无分别。
“你既然知道会出人命,知道我会被她陷害,为什么还要送她海棠酥。”我尽力的稳住气息,不至于将自己的不可置信和对薛玉珠与她的恐惧完全暴露。
蓝烟道:“娘娘放心,奴婢不过是将计就计,余下的已经安排好,她非但不会成功,还会自食恶果。”
黛眉一挑,我拍桌厉声道:“但是会有无辜的人因此丧命!”
蓝烟皱了皱眉,似乎竟有些不解其意。过了半晌才舒展眉头,一脸的理所应当道:“这是皇宫,为了达到目的,死一个人或者死十个人又如何?”
“那如果明天死的是你呢?”
蓝烟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如果奴婢的死能为陛下铲除异己,奴婢甘愿。”
我深深吸了一口凉气,这果然是段为错培养出来的工具,冷血无情,反应迅速。在冷意遍身的情况下,我感到一丝自私的安心。有这样的人为段为错效命,到底也更安全一分。可是这份“安全”强加到我身上时,我竟有几分承受不住的感觉。
深吸一口气,浸入肺腑的尽是气息冰凉的龙涎香,这让原本就手脚冰凉的我狠狠打了个哆嗦。
这一切都被敏锐的蓝烟察觉到,她语调不变,甚至陶都更加强硬:“恕奴婢直言,您这副软心肠是不能陪在陛下身边的。”
虽不想承认,但她说的没错,能与他并肩看江山的女人不是我这等优柔寡断善心泛滥之辈。
“您若是极力反对奴婢的计划,奴婢也可以设法中止。”
“不,”我缓了缓,握紧冒着寒气的手心:“就按你说的办。”
蓝烟应该是没想到我竟会同意她的计划,明显的怔了一下,而后才颔首道:“是。”末了,贴心道:“茶凉了就莫喝了,奴婢给您煮一壶杏仁奶,后面两天会很耗费精力,今天还是早些休息吧。”
“嗯。”我点点头,任由她收拾了地上的茶渍残渣然后推出内阁,留我一人静静。
我瞥了一眼外头的太阳,才晃晃的攀到头顶,不过才是正午的时间。我转念想到万一那宝和妃一心急着陷害的话,恐怕今天下午就会“东窗事发”,也不知道蓝烟是否准备好了。她方才说的是“后面两天”,万一现在她还没有布置好,我就会被害个猝不及防,便是段为错有意偏袒我,在“铁证”面前,怕也是力不从心。
并且,虽然蓝烟说得如此胸有成竹,但我还是不知道面对那“铁证”如何洗刷嫌疑并且还让薛玉珠自食恶果。方才只顾着抉择是不是要任由薛玉珠牺牲一个宫女,反倒把这件重要的事情忽略了。
疑团越积越大,我一会儿给香炉添了一勺香,一会儿摆弄着摆放整齐的瓷瓶,坐立不安。当我抱着一盏青釉圆肚瓷瓶愣了半晌,正打算唤蓝烟时,房门突然开了。
蓝烟竟如心有灵犀一般走了进来,端着一壶杏仁奶:“您喝些,省得一会儿午膳用多了午睡难受。”
我并没有什么胃口,勉强喝下一口,大约是心理作用觉得不若以往甜美可口。皱了皱眉放下,直言问她:“明日如何应对薛玉珠?”
蓝烟没有立刻回答,她想了想:“您只要知道糕点中没有毒就好,知道得太多怕到时候您一着急就会露出破绽。您只要诚实回答——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我觉无奈又荒唐,不由哼出一轻笑:“你的意思是让我装傻?”
“不是装傻。”蓝烟摇摇头,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您是真傻。”
“……”
许是看我脸色一变,蓝烟憋着笑解释道:“您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如实回答就好,其余的就交给奴婢吧。”
在我的印象中,蓝烟是第一次显露出一点想要笑的迹象,那笑意提醒着我她也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女,并非从出生就是冷冰冰的工具。那已经弯起的眼眸蓄含着少女的独有的纯净的光芒,原本不是一个杀手该有的。
其实想来,她的世界倒也单纯,没有黑白对错,只有主人的命令。
我迟疑的点了点头,选择相信她:“好。”
很快就入了夜。
冰泉宫依旧是烛火通明,殿内四季如春,我穿着薄薄的寝衣,捧着一卷不知道什么书心不在焉。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下意识快速的放下书去看,却见是蓝烟,她端着一方托盘,上面放了一个精致华美的珐琅盒子。我掩饰失落的表情,但也没逃过蓝烟的眼睛。她道:“陛下说今晚就不来了。”
“嗯,”我垂下落寞的眸,笑笑:“你下午就说过了。”
蓝烟似有若无的叹气,道:“奴婢给您的头发上抹一些桂花油,一会儿就可以沐浴了。”
我“唔”一声,再度望了望窗外。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空被厚云压着,泛着诡异的红色,路面早已被宫女随从打扫得干干净净,多余的积雪被堆到了路两旁或花丛中。这样做,化雪时路面也不会结冰了。“这样的路也不滑了。”我自言自语道,转念吩咐道:“在多点几盏路灯。”
若他夜半过来,倒也安全。
可是到了四更天他也没有过来,听蓝烟说又是去了薛玉珠那里。
而后的两天也是如此。宫中很快有了这样的风言风语,冰泉宫的宓妃骤然失宠,一向得宠的薛玉珠依旧笑傲春风。
我隐约知道这是段为错的计划,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针对薛玉珠。
第三天的早晨,终于从明光宫传来宫女暴毙的消息。
不是一个两个,是十三个。
十三条命。
听到这个消息时,连蓝烟都闭了闭眼睛。她或许在想,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横了十三具尸体是什么景象。
我失手打翻才喝下半碗的红豆汤,拼命捂着嘴,但最终也还是将喝下的红豆汤也尽数呕了出来。
蓝烟看着我呕完,抽出手帕为我擦着唇角,道:“吐了也好,不然一会儿去明光宫,那景象恐怕不好受,陛下或许也在,当心御前失仪。”
她说的没错。
此时的明光宫已然成了人间地狱。听进去过的宫女说十三具尸体横在大殿,前前后后安排了三排,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死气。
还有人说那些尸首没有蒙上白布,皆面色紫涨,眼球突出,七窍流血,嘴大大的张着,舌头吐着,似乎想要呼吸空气却被人扼住了喉咙,表情扭曲狰狞,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面貌。
我去的时候,舒嫔和恬容华也才匆匆赶到。但我们三个才靠近明光宫,舒嫔就立刻捂着嘴闪到四季常青的灌木后,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我此刻已经没了恶心的感觉,只觉得手脚都贴在了千年玄冰上,寒气一个劲儿的从脚底往头顶上蹿。
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总是一脸淡淡的恬容华此刻也面色苍白到可怕。她趁着舒嫔躲到灌木后时拉住我,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我扯了扯唇角:“这还不明显吗?薛玉珠打算一举击倒我,把我彻底打入地狱。”
恬容华眉头狠皱,发髻上两颗白玉珠子随着她往前一步的动作亟亟碰撞,她道:“这谁都知道!但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怎么一回事!你该怎么应对?!”
我一时语塞,摇摇头:“我没有下毒害她,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恬容华恼怒道:“你未免也太不把对手放心上了!即便陛下宠你,怕你也躲不过这一劫!”
蓝烟皱了皱眉:“恬容华莫要激动,事情如何发展得进去了才知道。”
恬容华冷冷撇一眼蓝烟:“进去就是阎罗殿,莫说全身而退,就是能不能留一条命出来也是未知数。凌波一时糊涂,你这个做奴才的也不知道警醒,若是凌波今日不能从这里走出来,你也保不住你这颗脑袋!”
蓝烟紧抿了唇,不语,眸光却冷,面色如铁。恐怕除了段为错,还没有人这样教训过她。除了段为错,她也不曾把别人放在眼里。
我知道恬容华因为不知内情,以为我真的一点防备都没有,所以才一时心急撂下狠话。况且,她说的不无道理。
十三条命啊,薛玉珠是下了死手要将我打入地狱,谁又能知道那明光宫不是审判我的炼狱呢?
我捏了捏手中绣帕,惊觉冷汗已经将绣帕****,现下却也顾不得,我道:“罢了,现在咱们在这里说什么都晚了……”看一眼金顶熠熠的明光宫,深吸一口气:“该来的,躲不过。”
话音还没落地,久违的声音就在我们身后响起。
“宓妃娘娘,恬容华。”小平子的声音愈发沉稳,但我还是一下子听了出来,我转过身,他低着脑袋道:“陛下宣宓妃娘娘进去。”
我与恬容华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眸中的凉意。
蓝烟道:“平公公且去回陛下,娘娘即刻便到。”
小平子顿了顿,才转身,快速而轻声道:“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