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知觉仅仅残留着部分。耳边是呼啸的锐利风声,或者说,已经不是风声那么简单了,无数高频而又尖锐的蜂鸣弦音从耳膜上飞快地划过,传递进脑海里,变成一种撕裂的痛觉。身体上各个部位都传来刺痛,像是整个躯干和四肢都被无数刀刃划破了。眼前的一切场景,都晃动成拉长的模糊光线,我的视线在这种疾风般的高速里涣散开来,什么都还来不及看清楚,眼前只有一片混浊的光——感觉自己应该是被什么东西挟持着在高速地奔走,应该是某种怪物,肯定不是人,因为人不可能有这么快的速度。
停留在记忆里的,还是刚刚在驿站里的画面——尽管此刻的驿站,早已经变成了一座冰雪包裹下的阴森幽灵域。当大师兄用银白的薄纱把自己卷裹着从驿站里拉扯出来逃命的时候,我刚好看见驿站里结冰的地面上,突然疯狂钻出冰面的几十株锋利冰雪晶体刀刃组成的藤蔓,它们肆意吞噬着那些魂术师的身体,它们像蛇一样钻进他们的头发,然后猛烈地撕开,几十条这样冰晶的巨蛇像是有生命的巨大怪物一般,把神氏家族缠绕包裹着,用锋利的冰凌尖刺,把他们卷裹着拖进梦魇般的恐惧深渊里,而陈子山被韩若用着和大师兄一样的银白薄纱包裹在里面,飞速地窜了出去。而那个宛如神女一样的离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匿迹。
几秒钟之前像是神祗般光芒万丈的银白色家族,在几秒种之后,变成了一堆毫无还手之力的肉块,撕心裂肺的惨叫随着浓烈的血腥气一起扩散在空气里,从身后席卷而来。
我忍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
我的视线渐渐清晰过来,我看见自己正趴在大师兄的背上,而大师兄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幽暗的森林深处逃跑,他那张精致而美好的脸,现在完全笼罩在恐惧的阴影里,嘴唇苍白,瞳孔锁紧成线。“你不要救他们么……”我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大师兄没有回头,冷冷地说:“救不了的,他们一定会死……”
当我适应了眼前飞快变化的场景之后,他才看清楚,自己是被大师兄用银白色的丝缠在他的身上,飞快地朝前逃跑,感觉像在飞一样。大师兄脸色苍白,咬牙用力地挥舞着右手,无数白色的光芒像是流窜的光线一样从他的掌心里喷涌出来,朝前面飞卷而去,缠绕在无数的巨大树木枝干上,然后大师兄用力一拉,巨大的力量就带着我们两个朝前飞掠。脚下的地面被飞掠而过的巨大气流卷动粉碎,留下一条深深的沟壑,不断轰然爆炸的声音一路划破森林,冲向光线越来越幽暗的深处。
而即使是在这样暴风般的速度之下,身后那种让人窒息般的恐惧感,依然没有摆脱,相反,是越来越近。我回过头去,远处一片迷蒙的风雪,鹅毛般的雪花在天地里肆意地舞动着,地面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地结冰,朝他们逼近,耳边是不断响起的冰面凝固的“咔嚓咔嚓”的声响,那团不断追赶而来的白色风雪里,是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
周围的温度疯狂地下降,像是零度的死神不断地朝他们逼近。我手脚一片冰凉,我张开口,却发现已经没办法控制舌头说话了。我费力地从喉咙里对大师兄说话,到了口边,却只变成没有意义的沙哑的喊声,周围暴风雪的声音,迅速地把他的声音吞没。我的思维渐渐混沌一片,冰冻的寒冷正在把生命从他的躯体里扯出来撕成碎片。我的双眼渐渐地闭起来,我再一次地快要失去知觉了。
“再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我不想死啊……”我听见大师兄的声音,像是被人攫住了喉咙发出来的一样,充满了瘆人的恐惧。
翎煜可以精确地感应到自己身后的魂兽所散发出来的庞大魂力,那就是轻而易举地就杀死了阿诗玛和离氏家族所有人的【暴雪之魅】,像是压倒性的海潮一样的魂力从背后冲刷而来。翎煜知道自己不可能会赢。他只有逃。
魂力释放到了极限,无数银白色绸缎一样的丝线一股一股地从他身体里以光芒的形式爆炸出来,疯狂朝前方风驰电掣着,拉动着我朝前飞掠。而当他内心还存在着侥幸、期待着可以从这场浩劫里逃出生天的时候,他看见了森林尽头拔地而起的山体。
“不……”
他绝望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绝路,而身后是已经逼近了的怪物。
翎煜恐惧而僵硬地转过身来,他看着已经从自己的后背摔倒下来的我,此刻已经仰倒在地面上意识混浊,我的脸上是一层薄薄的白色寒霜,眉毛上结满了冰花。看上去,几乎已经处于死亡的边缘。
大师兄抬眼看着森林深处渐渐逼近的一团混沌旋转着的风雪,咬了咬牙。
“如果一定要这样的话……”
天空上乌云急速卷动而过,轰隆作响的雷声在天空上厚厚的云朵深处不断爆炸着。
如果此刻从幽蓝的夜空上俯瞰的话,这片笼罩在暴风雪里的巨大森林,每一棵参天大树之间,都被扯上了密密麻麻的手腕粗细的结实白丝,错综复杂地,把幽暗的森林编织成了一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捕食者之网,如同巨大的蜘蛛在大地上留下的一个白色的死亡陷阱。
浓密的树影里,不时有幽幽的光晕在各处此起彼伏地亮起,然后又神秘地消失,像是黑暗里无数双巨大的瞳孔。
翎煜压抑着胸口里像是怪兽一样呼之欲出的恐惧感,用颤抖的瞳孔,盯着渐渐逼近的那团风雪。
——不要怕,只要调动起全身的魂力,感应对方的速度,不会死的……
——每一根丝线都能替我精准捕捉对方魂力的流动和变化,只要静下心来感应,可以做到提前预知对方的攻击的……
——不想死……不要死……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实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还可以……
翎煜渐渐压抑下自己心里的恐惧,慢慢闭上眼睛。他把魂力从身体里释放出来,像是流水一样,沿着白丝汩汩流动,让魂力均匀地依附在每一寸交错分割的网上。黑暗里所有细微的变化,所有攻击的企图,所有魂力的流动,都通过那些蛛丝传递回他的身体。他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怪物,将白色的神经布满了整个森林,现在,整个森林都是他庞大的身躯。
“来了!”他的眼猛然睁开。
在还来不及作出任何魂力回应的瞬间,他只能看见面前像是闪电般穿刺过来的五根锋利的巨大尖爪,如同可以无限伸展的利刃一样,笔直地射穿了他的身体。他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穿刺着,朝身后的山崖撞去,轰然一声爆炸,岩石四处激射,尘埃弥漫一片。
——明明提前感受到了,却躲避不了的速度……
天地恢复一片寂静。
尘埃缓慢地落定了。陡峭的山面被翎煜的身体砸出了一个幽深的坑洞,洞穴的门口,翎煜丝绸般的棕色头发从洞里倒挂出来。无数冰块碎裂的声音在空气里响起。无数尖刀般锋利的冰雪藤蔓,缓慢而又扭曲地生长出来,填满了那个洞穴,看上去像是它们拥挤着从山崖里刺穿出来,顶破了岩石,把水晶一般的锋利锐芒暴露在了空气里。一簇一簇冰晶之间,是大师兄死气沉沉的被血液浸泡得黏稠的发丝。
我躺在地上,用涣散的瞳孔看着身后倒立的画面,看着大师兄被那些疯狂的冰雪藤蔓渐渐吞噬掩埋,看着那个洞穴最终被无数冰凌交错填满。
而同时,无数尖利的冰刺从我身体周围的地面破土而出,用一种迟缓的速度,带着傲慢的姿态,一点儿一点儿地刺穿进我的身体,一圈一圈地把我捆绑起来,然后渐渐勒紧,每一个冰刃上又爆发出无数个更尖利的冰刃。脚踝、大腿、手臂、胸膛、小腹,锋利的冰刃密密麻麻地撕扯开我的肌肉,把极度的寒冷像是毒液般注射进我的身体,痛觉变成一种麻木感,失去温度的血液倒流着充满了整个胸腔,窒息般地压迫着心脏,口中是喷涌而出的血腥液体。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我看见自己面前,那只巨大的、毛茸茸的怪兽的爪子。上面淋漓的鲜血,被月光照出幽幽的绿色来。
它冲着自己高高举起,巨大的尖爪遮挡了皓白的月亮,阴影里,闪电般的光亮飞速地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