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看去,此女子姿色妙丽,是死了已久的亡魂,没有人注意到听谛这时睁开了眼睛。陆判打量来者许久,接着生死簿飞到女子身边绕了一周,最后回到陆判的手里,书页翻在凡人录的某一篇上,陆判看完生死簿对女子说:“你就是韩芥儿?”
龙城想起了这个名字,就是害得司魂挨了两百多刀的那个风尘女子,和苏子幕一样死在六鹜手下。
亡魂说:“正是。司魂大人对我有恩,既然他有难,芥儿自当相报。”
苏子幕用眼神示意陆判,于是陆判又看了一眼生死簿,确认韩芥儿的确有孟婆命格,然后冲苏子幕点点头。
“那我先带她去审地狱。”苏子幕说。
“快去。”
苏子幕刚要走,听谛忽然开口说:“慢着。”
苏子幕心里想:你终于肯吭声了。
听谛走到人群中间,与韩芥儿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又走到苏子幕面前,说:“叫别人去,另有事情需要你去做。”
“要我做什么?”苏子幕问。
“司魂在妖尊手里,醇凉去妖境找他了。”
龙城听了着急起来:“醇姐姐独闯妖境岂不凶险万分,那里可是妖魔之地啊!”
苏子幕盯着听谛,气势一点也不输给她,“那你是要我去妖境?”
“没错。”听谛说。
“陆判大人。”苏子幕说,“属下请命去妖境找回司魂孟婆。”
“准了,你万事小心。”
“属下遵命。”
苏子幕刚要走,这时听谛却再次叫住他,“不急,他们的事自有因果注定,容他们解决一会儿,去妖界之前你先到天界取个东西,此乃唤醒司魂记忆的重要之物。”
深林密布,土壤中隆起的树根比人还高,头顶密叶覆盖,不见光明,脚下尽是粗藤纵横,步步难迈,每迈一步,鞋底就会响起朽木被踩碎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一直传来骚动声,头上也是鸣叫不断,但没有一只妖在她眼前出没。不见天日的晦暗,浓厚的雾气,这就是司魂说过别有一番风景的妖境?醇凉定了定自己的心神,怎样的景象都无关紧要,先找到司魂大人再说。
醇凉从自己藏匿的树根后面探出身,想瞧准下脚的路并且找找方向,突然两个长着巨大翅膀的妖落到她身边,将她堵住,“何人擅闯妖界!”两只妖十分高大,偏枯瘦,背微弓,仿佛两棵枯树,说话时面如死灰,醇凉一时受到些惊吓,但很快就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二位息怒,我没有歹心,只是来找人的。”
“找人?你当妖界是人间的客栈,八方生灵都能随意踏入吗!劝你速速离开,否则我等将执法驱之!”
“恳请二位容我进去一寻,待我寻到人自当离去。”
“各界有法有域,由不得你胡搅蛮缠,再不离开,莫怪我们手狠!”
看样子他们是把守妖界域关的妖仆,醇凉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说出话来:“我不走。”
“那就休怪我手下没有分寸了!”
两只妖将叉一齐刺向醇凉,醇凉转身闪躲,被横生交缠的树根绊倒,摔在巨大的根茎上,两只妖似乎只想把她赶走,所以并不下死手,他们行动缓慢却颇具震慑力,眼见又要刺向醇凉,醇凉赶紧翻身一跃,躲到根茎的另一面,双手不自觉攥成了拳头。身后再次传来妖仆冰冷拖沓的声音:“我们只是奉命将你驱逐而已,而里面可有万千的妖民,若是落到他们手里,便没那么好过了!”
醇凉闭上眼睛,紧皱眉头,呼吸急促。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妖仆投在地上的影子渐渐笼罩住她的全身,眼见躲不下去了,于是醇凉站了起来,看见妖仆正高高地举起叉子。她在它们俩面前弱小的像是一缕虚无的风,连连后退几步,叉子落在她的脚前,深深地插进松软乌黑的泥土里。
她说:“任里面几多妖魔,我都不会走的!”
叉子被拔起,带起了许多土壤,簌簌落在醇凉的头上和身上。听她说得如此坚决,妖仆不打算再跟她继续废话,加重了下手的力道,打算送她一程。醇凉看出来它们要下死手,眼见被泥土裹住的叉离自己越来越近,说时迟、那时快,醇凉右手朝着两只妖仆一扬,妖仆还什么都没看见就定在了原处,叉尖刚巧插进醇凉的发丛里,离她的头皮只差分毫。两只妖互视一眼,面面相觑,好半天没吭出声来,忘记自己举着叉子是要做什么,这时他们发现面前站着个一动不动的醇凉。醇凉语气冷漠地说:“离开。”这两个字如同咒语一样,令他们听完便拎着叉子跨过一处处荆棘离去。
醇凉的身子松垮了下来,算是逃过了第一道劫。前面还有多少艰险仍是未知,她没有走到司魂面前的底气,但是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在此刻回头,手心里彼岸花的气味钻入鼻孔,让她没那么孤单了。
攀过一根又一根隆在土表的树根,醇凉双手上蹭满了黏湿的苔藓,鞋子几乎都被泥土包住,使脚步更加沉重。刚翻过一棵横在地上的死树,她打着滚站起来,踉跄迈步向前走,却被什么东西拉住,回头看去,杂生的树枝刮住了她的衣服,带着喘息艰难的满腔灼热,她忿忿般将那衣角撕下,甩手一扔,走了没几步,发现眼前有一棵高大粗壮、极其苍老的树,那树明明年迈沧桑,却散发着无比的生命力,在这昏暗的丛林里,仿佛是尊是王,仿佛其它再伸展摇曳的树木都只不过它旁生的一根一枝,此树必有蹊跷。在妖界里颠沛了这么长时间,醇凉不再强撑下去,后退几步倒在刚翻过的那棵树上休息,方才被抛弃的那块水蓝色的衣角挂在树枝上,嘲讽似的飘晃在她眼边,却也在此刻与她为伴。
边坐着边打量眼前这棵亭子一样粗壮的大树,稍作歇息,醇凉决定上前一探,还没走几步,四周突然响起巨大的爬行声,醇凉停住脚步,不敢轻举妄动,忽的又有一个很大的东西从她头顶掠过,似乎是只鸟一样的活物,在地上投下大片的阴影,骚动声越来越多,醇凉警惕地张望着,这时她听到身后有声音靠近,猛一回头,一个半人半蛇的妖立在她面前。
那妖的下半身是条蛇尾,尾巴的大部分隐藏在灌木矮丛中,令人判断不出长短,但醇凉直觉那蛇尾一定极长,蛇妖的上半身近乎****,只有胸前被鳞片覆盖,鸦青色的头发柔顺地散下,带着光泽。蛇妖见醇凉发现了她,像打招呼似的张嘴吐了吐信子,曼妙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
“瞧,又来了一只鬼。”她的声音妩媚得令人发瘆。
她显然是在对别人说话,醇凉看向别处,果然还有其它妖怪正在靠近自己。只见一只妖轻抚着自己的锁骨,明明是只公的却比女人更妖艳,一身斑斓,五彩光鲜;另一只妖“哗”的一声从天上落下,整只妖包在翅膀里,站稳之后将翅膀缓缓收回身后,轻吐一口气,他的脸庞棱角分明,浑身漆黑,翅膀上的绒毛黑亮细腻,而瞳孔则是两瓣深红,似乎是只乌鸦,相较于其他妖眼中的玩味,他的目光却是不含修饰的敌意。天上地下,树上草里,看得出名目的妖有四五个,紧紧围住醇凉,至于他们身后大大小小说不上来的妖则不计其数,呆在远处瞪大了眼睛看热闹。
醇凉的头皮开始发紧。
“最近妖界里的鬼可真多。”乌鸦慢悠悠地说。
“可不是。”那只不辨雌雄的妖接过话来,“妖境里尊主的榻上还有一只呢。”话尾,这只妖发出铃铛般的笑声。
他们在说妖境!
看得出乌鸦是嫌恶他的,冷冷道:“雉,你胆子够肥的,敢私下嚼尊主的舌头,也不怕尊主知道了拔光你的翎。”
那只妖依旧没心没肺,“怕什么,尊主待子民们如何咱们都有数,又不是那个魔君。”
蛇妖插话进来:“不知道守域的妖仆是怎么当差的,就这么让她给闯了进来。”边说着,她边像是猎食般盯着醇凉。
“蝮,你觉得该拿她怎么办?”乌鸦说。
那条叫蝮的蛇妖挺着身子靠近醇凉,“闲来无事,先留着玩会儿,妖境里的那个不能动,这个尊主总不会管了吧,你说呢,鸫?”
自从菁华执掌妖界,妖界度过了最安分以及安宁的几百年,散落在世间各处的妖大多也愿意投靠于她,众妖相安共存,少了弱肉强食的威胁,日子反而乏味了许多,令他们嗜血的性子一直被压抑。
“玩性不改。”鸫把脸埋进翅膀里蹭了蹭,“你们决定吧,别惊动了尊主就行。”听他这么说,雉和蝮相视一笑,不知打算对醇凉做什么。醇凉心一横,大声问它们:“你们知道妖境在哪?”
“我们当然知道。”雉把眉毛挑向老树的方向,“就在那儿。”
原来这棵大树就是妖境的入口。
雉接着说:“可是告诉你了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想进去?”此话一出,所有的妖哄笑起来。醇凉不理会他们的轻蔑,继续问:“你们说的那只鬼可是个男人?”
醇凉是在问雉,蝮却把脸凑近她,吐着信子幽幽道:“我们尊主喜欢的,当然是个男的。”
看起来最冷漠的鸫这时忽然抬起头,加入到群嘲中,“是啊,不是所有妖都像雉一样。”
群妖又是一阵哄笑。雉好像恼怒了起来,“鸫,不要仗着你道行高就乱咬人,我长得好看怎么了?我长得比男人好看——”雉瞧向蝮,“比女人也好看。”蝮显然习惯了他的自恋,没放在心上,这时雉瞟回鸫,不屑地说:“比起你这个黑布隆冬的家伙更是好看。”
鸫:“好看归好看,这就是你不公不母的理由?”
雉彻底生气了,朝鸫冲了过去,还未等这边的醇凉怎么样,他们倒是先起了内讧。鸫看样子是懒得多出手,随意几个招式就让雉难以招架,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便恶狠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尊主怀的什么心思!”此话一出,鸫手下的力道更狠了。两人不管不顾地打了半天,四周的妖不停起哄,蝮游动着灵活的身体以免被误伤,它们似乎把醇凉给忘了,直到鸫一翅膀把雉给扇到地上,撞倒了醇凉,雉躺在地上娇滴滴地哀叫了两声,鸫并没有怜香惜玉,又发力把他扇到一边去,然后抓住他身后的醇凉,将躲避不及的醇凉拎了起来,“我看你们也没什么可玩的,还不如我尽早解决了她。”
蝮与雉眼神里透着不舍得,怕鸫把好不容易碰到的玩物就这么给弄死了,醇凉挣扎着说:“我是地府的阴使……今日你们放过我……将来阴间里……定有你们受我帮衬的地方……”
鸫露出邪笑,“还挺厉害的?你看清楚了,这是妖界,连那大名鼎鼎的司魂大人来了这儿,也得倚靠尊主。”
他们说的果然是司魂。
醇凉抬手朝乌鸫扬去,乌鸫反应极快,展开翅膀旋转着飞了起来,醇凉扬出的浅红色的雾珠被他的翅膀打散。半空中,鸫一边锁着醇凉的脖子,一边小心翼翼地嗅了嗅空气中的余味,那味道好不熟悉,似乎跟妖境里彼岸花的味道一样,难道是……
鸫赶紧捂住自己的口鼻,避免孟婆汤钻入他的体内,“原来只是个孟婆啊。”他说。
底下的妖听见了,觉得捡到的这个玩物更加有趣了。
醇凉完全挣脱不了鸫的牵制,更雪上加霜的是,她身体里的余孽又开始作祟。半空中的醇凉只好艰难地诵起经来,经文的威力传出,在场数以千计的妖开始哀嚎,蝮扭曲身体,像是被撒了盐的水蛭,连鸫也难以承受佛法的威力,翅膀上的羽毛根根炸起,他忍不住松开了醇凉,两人一齐坠了下去。
醇凉摔在地上,摔断了嘴上念的经文,群妖也随之停止了挣扎,她体内的余孽好不容易被压制住了一点,而鸫又气急败坏地从雉的身上拔下一根孔雀翎,躺在地上的雉尖叫了一声,还不等他破口大骂,鸫已将孔雀翎狠狠扎进醇凉后背,醇凉惨叫万分,然后趴在地上不断抽搐,没有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