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簿在桌案上敞开放着,判官笔自己在上面游走写划,仿佛一个被掌柜扒皮驱使的可怜小二,陆判倚靠着椅子,边捶着肩膀边说:“好好写啊,可千万别写错了!”判官笔写完一页,生死簿就翻一页,两个东西既忙碌又勤快,然而翻页的响声和笔尖与纸磨出的沙沙声都透着它们俩的怨念,尤其生死簿,它方才从虎口里回来,竟没得到陆判的一丝怜爱。这几天生死轮回可是乱了大套,拨乱反正犹如解开一团乱麻, 陆判是写不动了,只能支使它俩,自己在一旁说风凉话。“看仔细了写!”陆判指着判官笔说。
“见过司魂大人。”门口的鬼差喊道。
陆判赶紧直起身子,判官笔这时“邦当”一声躺在生死簿上,撂挑子不干了,“嘿——你!”陆判刚要骂,司魂走了进来,跪下去说:“罪臣司魂拜见陆判大人!”
“起来起来!你可算回来了!”陆判喜上眉梢,走过去想把司魂扶起来,司魂双膝却犹如生了根一样,“司魂罪孽深重,望大人责罚。”
陆判捋起胡子,“你啊,从不长记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至于天帝的死,那是定数,我和天帝早就预料到了,他不会怪你的,你回来最重要!六界确实为此遭了一番动荡,既然你犯的是偷盗之罪,自己去油锅地狱领罚吧,恰巧九王爷这几天一直念叨着你呢。”
“司魂遵命。”司魂总算站了起来。
“去吧,快去快回。”
司魂原本打算往外走,这时却突然又转了回来,“大人,我有一件事要问你,请你一定要实话告诉我。”
陆判见司魂的神情,不禁也严谨了起来,“你说。”
“醇凉死的时候,是不是没有喝孟婆汤?”
“这……”
“请大人实话告诉我。”
“是。”陆判低声承认,“你从何得知的?”
“醇凉亲口告诉我的。大人明知她没喝孟婆汤,为什么要瞒着我?如果当初大人没有隐瞒,也没有之后这八百年了。”司魂面色沉重地说。
“司魂,你要相信本座这样做是有缘由的。”
“那就告诉我你的缘由。”司魂追问不舍,“只是别再跟我说醇凉是祸水这样的话了。”
陆判与他呛着来:“恰恰正是这个原因。”
“怪不得大人你说我输定了,地府还真是不做赔本的生意,能使赢变成输,使黑变成白,不知将日会不会连死也能转生!”
陆判凛然道:“司魂,本座是为了苍生,你想没想过为何最后天帝没将醇凉的魂魄打散?”
“菩萨求的情。”
“是你的那碗孟婆汤救了她!”陆判指着司魂大骂道,后者站得跟判官笔一样笔直,“菩萨以令醇凉失忆之法向天帝求情,所以我们才把她打入望乡台,否则天帝岂会放她一马,留下这样一个可能毁世的祸患!菩萨慈悲,救她一命,足以让你们感恩戴德,我若不让她入望乡台,你以为你还见得着她?”
司魂听罢沉默,陆判便不依不饶地继续呵斥,“可我没想到,她竟还有出来的一日。”
司魂嘲讽道:“自诩为庇佑天地的主宰,等出了祸乱的时候却把毁天灭世全然归咎于一个女人身上,这便是我们这群神所做的事!若这世间真的会因一人而灭,只能说明它自身早就出了差错,要借个由头掩盖!”
“你说得没错,牺牲醇凉一人来换取天下太平确实不是个磊落的法子,但这是最简单的法子。”
“可大人,醇凉何其无辜!”
“本座知道她有无辜之处,然而世间的人没有绝对清白的,醇凉为什么没喝下第一碗孟婆汤,却喝下了第二碗,你可想过?那门生意,确实对你不公了些,可醇凉自身也有蹊跷,你自己去琢磨琢磨!”
醇凉的蹊跷?那正是他不愿琢磨的,他最怕的就是有人捅破这层蹊跷,陆判此话叫他无言以对,亦无心再追究,若过分追寻其中的千丝万缕,他可能再无法面对醇凉了。
“司魂冒犯了大人,望大人见谅。”司魂双手放在一起,“司魂去领罚了。”
陆判摇了摇头,坐了回去,一拿起生死簿,却看见判官笔在上面乱涂乱画,不禁骂道:“你们两个混账!”
一出门,苏子幕和龙城刚好要进来,龙城欢快地喊道:“天涯哥哥你回来啦!”哪知司魂却一脸阴沉,忽视二人直接走出去,苏子幕见状发觉不对,在他背后喊道:“你去哪啊?”
“地狱。”司魂冷冷道。
苏子幕对龙城说:“我去看看他,你不用担心。”
“嗯!”龙城乖乖点头。
苏子幕赶紧追上司魂,“你去地狱干什么?陆判又罚你了?”司魂“嗯”了一声,苏子幕故作打趣道:“这回是哪层?”
“第九层。”
“你啊,非把那十八层地狱一一尝遍了才算罢休。陆判还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
“连我都不告诉?”
司魂看了他一眼,恳切地说:“此事与你无关,别再问了。”
“怎么与我无关?没把你摆弄好,龙丫头可不消停!”
“司刑大人,烦请你老赶紧带路吧——”
龙城去彼岸花找醇凉,“醇姐姐,天涯哥哥回来!”醇凉停下手,眺望起夕阳,自语道:“他回来了。”
龙城走过去帮她一起摘,“醇姐姐怎么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呢?你不赶快去见天涯哥哥吗?哦对了,天涯哥哥现在在地狱受刑呢……”话刚一说出来,龙城就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他又去了地狱……”
“醇姐姐你不用担心,就是疼一点,没事的,天涯哥哥不怕疼。”
“龙城,等他出来之后,别在他面前提起我。”
龙城一想,醇姐姐估计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想离天涯哥哥远一点,只能无奈地回答说:“龙城知道了,可即便我不提,天涯哥哥也一定会来找你啊。”
“他不会的。”醇凉提起篮子,打算送给韩芥儿。
苏子幕扶着刚出油锅的司魂,问:“还行吗?进油锅这么炸一下,可是浑身都疼。”“我没事……”话音还没落完整,司魂就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幸亏有苏子幕扶着,“哎呀呀,就嘴硬!你现在骨头都被炸酥了,赶紧找个冥洞歇着——”
“扶我去地藏王府……”司魂有气无力地说。
“现在还见什么菩萨,去了那儿连跪都跪不住,等你恢复了再见也不迟。”
“我要……”忽然司魂膝盖一弯,整个人栽了下去。周围的鬼差都上前大喊:“司魂大人!司魂大人!”
龙城跟在醇凉身后默默走着,这时阳玉亮起,她喊住前面的醇凉:“醇姐姐!苏子幕说天涯哥哥昏过去了!”醇凉身影一顿,“那你快去吧。”她的声音略带颤抖,却听得出来是在故意让自己表现得平静,龙城反问她:“醇姐姐你不去吗?”
“我还要给望乡台送东西,亡魂投胎耽误不得。”
苏子幕坐在石床边为司魂把脉,龙城迫不及待地问:“天涯哥哥没事儿吧!”苏子幕将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然后把龙城带到门口,小声说:“双腿断了,不过不出两个时辰就能恢复,让他静养会儿。但我没想到司魂的脉象会这么弱。”
“你个骚狐狸怎么管事的!就不知道对天涯哥哥下手轻点儿嘛!”
“世间众生一视同仁,九王爷在上面看着,我怎么包庇?再说,凭他的道行,受点儿刑不至于如此,这不大对劲——”
“哪儿不对劲?”
“他的功力似乎在渐渐流失……若我没猜错,与醇凉不无关系。”
龙城恍然大悟,“怪不得醇姐姐不肯来。”
司魂缓缓睁开眼睛,感觉身上冷冰冰的,一点也动弹不得,他只模模糊糊看见门口有个樱草色的背影,便轻声唤道:“龙城……”
龙城赶紧跑到床边,“你醒了!”
“为何用龙泉珠冻住我。”
苏子幕走过来解释道:“你的骨骼太疏脆,只能出此下策,两个时辰后就会解开你。”
司魂合上双眼,“子幕。”
苏子幕:“在呢。”
“你不必在这儿照顾我了,地府正是用人之时,你快回去吧。”
苏子幕看向龙城,“那我就先回去了,龙城留在这儿陪你。”龙城应着苏子幕的话点点头。
龙城伏在床边,啰嗦声半刻也不消停,“天涯哥哥,你冷不冷?要不要我把那骚狐狸的皮扒下来给你盖着,那个骚狐狸,下手一点轻重都没有。”
司魂想摸摸龙城的头,可是胳膊抬不起来,只能温和地说:“我不冷,切记别当着子幕的面开这种玩笑。”
龙城发觉失言,捂了捂嘴,转而说到:“天涯哥哥,你可真够傻的,干嘛为了那个恶徒这般糟践自己。”
恶徒,刑天杀人不眨眼,担得起这两个字。在世人眼里,他是魔头,对龙城来说,刑天更是杀了她和龙译的凶手,可于司魂而言,自己亏欠刑天太多了。
“龙城,你会不会恨我。”
“不会,”龙城毫不犹豫地说,“假如天涯哥哥是刑天,我是天涯哥哥,我也不可能以为苍生除害为名,却一丝人情都不讲。其实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能够名正言顺地杀人,而因此失去了慈悲心。你说说,对自己十分在乎的人都可以杀伐决断,这种人该多可怕,他又怎么可能泛爱众生?所以我只恨刑天,却不会恨天涯哥哥。”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能够名正言顺地杀人,而因此失去了慈悲心。
司魂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现在,温琼正在做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