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大小姐，起床上班了！”陶晨轶拿着一杯水，拍拍杨竹的脸。
杨竹揉了揉迷蒙的双眼，感觉头很沉重，房间里一股清洁剂的味道，看到陶晨轶那张飘着刘海的脸，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问：“你怎么在我家里？”
“你喝醉了把你拖回来，太重了我抱不动。你家的门是生物识别锁，我出不去。你又吐得满地都是，大爷我勉为其难给你当清洁工！”陶晨轶把水递给她，没好气地说：“赶紧喝点水清醒清醒，我要去自己诊所，没空伺候你。”
杨竹接过水，看了看自己身上只是少了件外套，头发就像是被猫弄乱的毛线，尴尬地接过水跟灌酒似的喝完，拿着空杯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愣着干什么，去给我开门！”陶晨轶站在床前，态度不耐烦。她家简直跟监狱一样，关上门连蚊子都飞不进来，还到处都是摄像头。
“好！”杨竹掀开被子，拼命回忆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但是死活想不起来。她穿着拖鞋走到楼下的门口，把大拇指在识别锁上一摁，门就自动打开了。
陶晨轶把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就走了，连一句再见都没有，简直当杨竹是个空气。杨竹只好悻悻地耸耸肩，现在才不到七点，先回去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这些天几乎连着熬夜没有怎么休息好，趁着热气蒸腾，她给自己敷上面膜，淋浴里的热水让她想起了在温泉当中见到梁予安的警服，想起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一命换一命，都活着回来就好，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在突击队前来发生了什么。现在杨竹觉得卸下了心里的石头，她不欠梁予安什么。杨竹每一天都是素面朝天，除了护肤品平时很少化妆，主要是化妆品的香味会有一定干扰，妆粉掉落也会侮辱尸体。她每周都修建指甲、眉毛，不过生活作息没办法很好贯彻。杨竹看时间还早出去跑了两圈，回来换上黛青色的风衣，高腰西装裤，拿着包蹬着高跟鞋出门去公安局。
按照预定计划，今天在6号防护解剖室解剖陈灵。杨竹在办公室放下包，换上低跟皮鞋，看到掌心上的伤疤，那是在公安局第一天泡茶时戳伤自己的伤，泉古细菌顺着伤口进入体内爆发了菌血症，她从生死边缘醒来时，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够悲惨了。可，如今杨竹要怎么面对霍小兰，她在世上所有的亲人都死去。
杨竹的低跟皮鞋敲击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极富规律，然而在走廊尽头站着的霍小兰，凄然回头望着她。两个有着相似身世的女人，在一条走廊里，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短。
“杨法医……”霍小兰依然用尊敬的语气称呼她。
“小兰，你申请回避吧！”杨竹思忖了千万遍，轻声说。
“杨法医，你在国外前途大好，为什么回来呢？你都没有逃避，我也没有必要……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我是孤儿，我知道什么是人情冷暖，世态寒凉。”霍小兰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种缥缈，但并不柔弱。
杨竹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昔日的自己，听到父亲失踪时，第一时间涌出来的不是眼泪。
“庞法医已经把我借调给齐法医，让我回避。我只是想来看看生父一眼，不会添乱。”霍小兰咬着嘴唇，像个难过的女孩。
22岁青春韶华，本不该承受这样沉重的命运。可是，那一年的自己，收到了老天爷送来的“成年礼”，从那一天之后，她也不是单纯无邪的小医生，六年时光将小医生淬炼为成熟果决的女法医。也许，这就是命运。
“有任何进展我会告诉你的，该哭就哭，不要闷在心里。就算世上只剩下你一个人，人生还是要走下去。”杨竹说完，在解剖室门口输入开门指令摁下指纹。
50厘米厚的铁门滑动开，正中解剖台上躺着一具尸体，蒙着白布。杨竹走进去，铁门关上，第二道玻璃防护门打开，灯光、仪器、通风次第打开，玻璃门关上之后，杨竹先去换好了隔离防护服，然后走到解剖台边，把白布掀开半身，只露出了陈灵的头部和胸口。他依然保持死前痛苦的表情，身上秽物都被清理干净。
铁门在杨竹的指令下再度打开，霍小兰隔着防护玻璃门看着躺在解剖台上的父亲，这是她成年后第一次亲眼看见生身父亲的模样，之前仅仅在案卷里看到父亲的囚犯照片。她的父亲杀死了全家人，如今父亲又不知道惨死谁手。霍小兰的人生，被这一群素昧平生的血亲彻底改写。
眼泪顺着她的脸流下来，滴在她胸口的白褂子上，霍小兰两只手抚着玻璃，只能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进入防护解剖室的权限，生死离别隔着这一道看得见摸不着的玻璃。
“爸……”霍小兰闭上眼，痛苦地喊出来。
可没有人会应这么一句，他们一生之中最近的距离，就是她躺在医院病房被观察，而陈灵送进医院被抢救。本是父女，两人的人生却成了平行线，最后的交集，就是把女儿丢在人间，任凭她被命运践踏。
杨竹站在解剖床旁边，看着霍小兰失声痛哭，那痛彻心扉的哭声被隔绝在玻璃门外，可她明白那是怎样的痛。生死离别在所有的旁观者看来，都是悲伤的戏，和自己无关的人生，唯有亲身经历的人才懂其中的痛，那是让自己仿佛呼吸不到新鲜空气的窒息感，仿佛太阳再也不会升起的绝望感，仿佛没入洪水无法浮出水面的无力感。撕心裂肺的苦楚，天旋地转的无助，哭过的人会永远记得。
铁门开始滑动，霍小兰扶着门框，慢慢向后退去。杨竹朝她挥挥手，面无表情，一如平日冷峻严肃。铁门关上，杨竹转身掀开了白色床单，给自己带上了纳米防护手套，死者陈灵静静躺在解剖床上，他感受不到疼痛，感受不到女儿的悲痛，他只是一具想要说话的尸体。
为了迎接黎明，就必须走进黑夜，无论黑暗里有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