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张黛阳回到家，妻子去接在托管班学绘画的女儿还没回来。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望着对面墙上妻子亲手画出来并精心裱好的油画发呆。以前，他从没那么仔细地审视这幅画——据说，这是她大学毕业去学油画后最满意的一幅作品。
这幅画的视角，是从森林中一处树荫望向林间空地的阳光地带。树荫这侧，如黑夜般孤寂黯淡，枝叶草丛灌木都是黑漆漆一片，一切生命都像被福尔马林泡过一般，毫无生机、僵硬阴森；但是在林间空地那边，则是万道金色光芒，温暖而耀眼，光明而圣洁。以往，张黛阳欣赏这幅画时，总是看到那片阳光，觉得画面象征着欣欣向荣的生活，但是今天，他突然反应过来，既然这幅画的视角是从树荫出发，那么作者当下的心境应当如此画所体现的“我从地狱望向天堂”的感觉一般，不是吗？
想到这，又想到时至今日这幅画仍然是妻子最钟爱的画作，张黛阳就浑身不舒服，觉得那个浑身散发着阳光美妙气息的妻子突然变成了一个内心阴暗的怪物。张黛阳甚至幻想到：多少个夜晚，妻子在自己枕边大睁双眼，待自己沉睡之后，她就支起身子幽怨地瞪着自己……
“想什么呢！”妻子魏其嫣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张黛阳被吓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同时“啊”地叫了一声。
魏其嫣也被张黛阳吓了一跳，嗔怪道：“我是鬼啊，把你吓成这样？”
张黛阳有点惊魂未定，随即也觉得自己可笑：“我在欣赏你的画，看得太入神了而已。”
魏其嫣“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问：“你不早就称赞过吗？过了这么久，今天你怎么突然又有兴致评头论足？”
张黛阳盯着妻子的眼睛，幽幽地说：“我没什么评价，就是在揣测你创作此画时的心境。”
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从魏其嫣的嘴角划过，但是被张黛阳捕捉到了。
“嗨，当时就是因为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愁呗。”
“没有别的？”
“没有……噢……那会儿也是我跟戚朵儿闹别扭的时光，我心情很低落，就画了这幅画。”
尽管妻子的语气是轻描淡写，但是张黛阳感到她内心深深的悲凉。那个戚朵儿，就是妻子大学时最要好的朋友，他和她恋爱中的“电灯泡”。
张黛阳装作不经意地发问，但是眼睛仔细捕捉着妻子脸上每一丝微表情：“我记得大学时你们从不吵架的。那当时你们闹什么别扭？”
魏其嫣烦躁起来：“你问这些做什么？都是些陈年往事，不值一提。对了，暖暖（他们的女儿）还在媛媛家，说晚饭在她家吃。你呢？不想吃我就自己泡面吃了。”
显然妻子不愿意再面对那段晦暗的时光，但是张黛阳不想就此打住：“我晚上也吃面，辛苦老婆！”然后他亲昵地上去搂妻子。在脸颊相触的前一瞬间，张黛阳敏锐地捕捉到妻子脸上的不快和强忍。
张黛阳搂着妻子，第一次感觉搂着一只女性外观的模型，体会不到幸福反而只有麻木和恐惧。他故意多搂一会儿，想试探一下妻子是否会因为忍受不了而挣脱。但是，她没有。
张黛阳松开妻子，神色恢复到往常的温柔。他轻轻捏了一下妻子的脸颊，说：“你呀，真是个小妖精。”
魏其嫣笑了，笑容妖媚又甜美，但是眉眼间却有着一丝忧郁。
晚饭时，张黛阳重新提起戚朵儿：“对了，怎么这些年没有见你再联系戚朵儿呢？”
魏其嫣“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横眉冷对地问：“你今天是怎么了，反反复复地问她？怎么了，你想她？”
张黛阳“无辜”地说：“你怎么这么大反应，我只是因为刚才聊天谈到她，就顺嘴问问。你不说就不说，发什么火啊？”
魏其嫣有点不好意思：“是吗？我刚才反应很大吗？”
“嗯，你有点吓到宝宝我了。”张黛阳俏皮地说。
魏其嫣伸手拍了拍张黛阳放在桌上的左手，以示安慰：“好啦，好啦，我不是故意发火的。我就是不太愿意回忆那段时光——那阵子，我过得真的太难，现在有时候都会做噩梦。”
张黛阳反手握住妻子的手，深情地说：“跟我说说，好吗？从来都是我遇到烦心事你开导我，我从来都没有听过你倾诉。我相信，你说出来会好些的。”
魏其嫣的眼神仿佛被撤掉了光芒，显得暗淡孤寂，语气也一落千丈地悲痛：“那段时间，我和朵儿吵架了，是因为……某个原因……好吧，是因为她另外有了别的朋友。我跟她闹，因为我深深地认定，她只能有我这一个朋友，我的心里也一直都只有她……哦，我是说女性朋友……你当然是我的最爱……”
张黛阳不动声色，只是保持目光中的关切。
魏其嫣继续说：“但是，她好像被那个女的迷住了，死活就要跟我分手……我是说分开，非要跟我分开……我苦苦地求她，求了那么多次，我甚至跪下来求她，问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是我的错，我都可以改……”说到这里，魏其嫣哽咽了，泪如雨下。
张黛阳绕到妻子身边，伸手抚摸着她的后背，柔声问：“那她回头了吗？”
魏其嫣抽泣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没有，她的心冰冷得像石头。我见她如此决绝，也死心了，然后就离开了那座无情的城市、回到竞城。没想到，回来后不久，就遇到了你。”她抬起脸，勉强微笑着，“还好还有你……”
张黛阳心疼地搂紧妻子，但是心里却如冰冻的海洋中间裂开来，露出寒冷刺骨的万丈深渊。他已经明白了一切，宁晓爽没有骗他，邱焱的感觉也没有错。但是，此时的魏其嫣如此脆弱，他不应该再给她施加任何打击。尤其，他俩还有一个女儿，一个非常漂亮乖巧又听话懂事的女儿，像一个小天使一般浑身散发着阳光的色泽，眼睛里也总是闪动着快乐的光芒。如果自己和妻子离婚，那么孩子呢？她从此还会如往昔那么快乐吗？一定不会了。
想到女儿，张黛阳的心就被紧紧地揪着。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自己的女儿，包括他自己。但是……自己真的可以隐忍下去吗？
晚上，临睡前，张黛阳如往常那样，坐在女儿床边，给她讲故事。今天，他讲了个故事叫《两个妈妈》。
“在遥远的海边，住着特殊的一家三口：女儿、妈妈和妈妈。
这个女孩有两个妈妈，一个外型美丽、性格温和，一个外型也很美丽，但是气质有些像男性，性格也比较坚强。第一个妈妈，会给女孩做她喜欢的鸡蛋三明治，榨她钟爱的葡萄汁；第二个妈妈，每天会打来鱼、晒成干，给大家做美味的腌鱼和酱汤。她们三个在一起生活了好些年。
然而突然有一天，家门口出现了一个男人，这个人是女孩的亲生父亲。他的外貌不美丽，下巴和身上都长满了黑色的体毛；身上也不像妈妈们总是喷着淡雅的香水，而是有些酸溜溜的汗味；他不会打扮，不会做好吃的，不会唱歌。但是，他可以让女孩骑在自己脖子上四处跑，逗得女孩咯咯咯笑；可以开着奔驰越野，带女孩去看森林的层峦叠嶂、看草原的一马平川、看湖泊的碧波荡漾、看峡谷的险象环生；可以挣很多很多钱，多到足够女孩去任何一个她想去的游乐园，多到足够女孩去任何一个国家留学，多到足够给女孩买好几套房、结婚时不用担心老公的房产本上有没有写自己的名字……
那么，如果你是这个女孩，你愿意继续跟着两个妈妈一起生活，还是跟你的爸爸一起离开呢？”
暖暖眨巴着大眼睛，她的眼睛很像张黛阳，亮晶晶得像星星。她撅着嘴巴，思索了一阵，然后说：“我选爸爸。”
张黛阳心里一暖，问：“为什么呢？”
“我觉得，爸爸一个人，没有妈妈陪，他也许会很孤单。”暖暖眨巴着眼睛，回答。
张黛阳的眼眶湿了，他紧紧地搂住女儿，几乎要落泪，但是他忍住了。随后，他在暖暖的身边躺下来，轻轻地拍着女儿，直到听到女儿均匀的呼吸声，才轻轻地坐起来，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
魏其嫣正站在门口，看那僵硬的姿势，应该是站了不短的时间。她随张黛阳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她面无表情，整个人也像苍老了好几岁。她问张黛阳：“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语气毫无感情。
张黛阳的心境很平稳，说：“看来，是真的。”
魏其嫣苦笑一下：“是真的，我承认。我本来不想骗你，所以我毕业前夕跟你分手。我就是怕耽误你。”
“但是你为什么又回来招我呢？”说到此处，张黛阳的心疼了一下。
魏其嫣的脸上浮现出抱歉、悔恨和孤独等复杂的情绪，回答：“对不起……正如我今天讲的，我那段时间……真的特别难过……我想过死……但是被人救了下来。”她苦涩一笑，“相信我，被灌胃的滋味，你绝对不想尝试第二遍。”
“所以你就来找我，为了给自己一个养伤的港湾？”张黛阳闭着眼、深呼吸，艰难地问，“你知道我深深地爱着你，所以你选择了我？”
“对不起……我骗了你……”魏其嫣把脸埋在手掌之间，声音有些呜咽，“我净身出户，可以吗？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暖暖。”
“对不起，暖暖刚才已经选择了我。如果你希望她幸福，请你选择一个体面的方式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