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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湘江之北有一湖,方圆八百里,名曰洞庭湖。唐朝僧人可朋有诗曰:

周极八百里,凝眸望则劳。

水涵天影阔,山拔地形高。

贾客停非久,渔翁转几遭。

飒然风起处,又是鼓波涛。

宣德六年,明宣宗朱瞻基继承父亲朱高炽之位已有两载。当年成祖朱棣在位时,虽然大明威名远播,却因征北、迁都、修书、下西洋等事弄得国库入不敷出,举国民生凋敝。直至此时,朝廷文有三杨辅政,武有英国公张辅坐镇,又经仁宗与宣宗大力整饬,整个中原大地逐渐繁荣昌盛,民间歌舞升平,百姓也日渐安定平和。

这一年冬天,洞庭湖畔,好一场风雪。后世有诗云:朔风如刀,天地为砧板,众生为鱼肉;飞雪似火,穹苍作烘炉,万物为银馃。

洞庭湖西边十里有一小镇,名曰周家集。镇上住着三百来户人家,有农有渔有商,其中以周姓居多。小镇之上民风淳朴,镇民生活安乐知足。

这一日三更时分,正是人迹俱灭之时。在火塘边唠嗑了半宿的人们洗漱完进入梦乡,打更人也偷懒钻进了被窝。唯有镇东酒店冻的硬邦邦的酒旗在风中啪啪作响,或有粗心人家忘关的窗门发出“吱呀”之声。

此时,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小镇的平静。一匹铁花骏马从官道上疾驰而来,四蹄躜飞,扬起琼霜玉屑。马上有一大汉,麻皮脸乱长髯,相貌凶狠丑恶。满面尘霜,双眼中布满红丝,显是赶路已久。他身着黑色劲装,怀抱一花布包袱,催马甚急。怀中忽的发出一阵呜咽之声,他掀开布头,低头看去,却是一男婴。那男婴满脸红光甚是肥壮,面上长满了绒毛,长长的睫毛覆在脸上,脖子上带着一个笔格一般的山形护身符。马上颠簸,他却酣睡如常。

那麻面汉子来到镇上举目四顾,看见东北有一庄园较别人家威武气派,似是个富贵人家。门前雪较薄,显是前不久扫过,家中定是有人住持。麻面汉子把襁褓掖好,扯出一点布盖住婴儿的头面,小声道:“小主人吉人自有天相,留在此人家好过跟着俺劳累奔波。愿小主人平安喜乐,若董鼎此次有命在时,定回来寻你。”而后一个侧身翻到马腹下,一只脚勾着马镫,右手持缰,左手使一招“水中捞月”,将怀中婴儿轻轻抛到庄园门口,那婴儿只咂了咂嘴,竟没有被惊醒。而后翻上马背,轻舒猿臂将镇上酒家门口的一只大红灯笼揽入怀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般,马蹄声都不曾停滞。不多时,麻面汉子一人一骑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炷香后,来路上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来人身穿雷文劲装,腰悬金牌,看装束应是锦衣校尉。其中一年轻骑士道:“孙大哥、李大哥,路上只有一匹马的蹄印,点子应该在前面不远处。”

三人中中年无须骑士名叫孙星,为锦衣卫百户,常驻江西省,其余两位为试百户,年轻骑士名叫刘浪,另一个留着八字胡,名叫李松。

李松道:“这点子滑溜,我们从江西一直追到这里,终于给我们追上了。”

三人之中以孙星年纪最长,性格也属他最为沉稳。孙星摇头道:“二位小心,这点子手底有两下子,论单打独斗,我们可没有一个人是他对手。”

其余二人称是,催马加速往前赶去。

四人在江西大战过一场,而后一直追逐到湖南,除了少量休息,其余时间都是在马上度过的。锦衣校尉遇上驿站可换驿马,于是越追越近。但麻面汉子自周家集一行将婴儿掉包之后,自己肚饥疲累可以忍着,不再有婴儿哭闹撒尿,也不用寻米汤粥糜喂食,可以专挑偏僻难行之路走。故两路人马追追赶赶,锦衣校尉却再也难以近麻面汉子一步,堪堪追个旗鼓相当。

四人从湖南一直追逐至广西。广西山多,俗话说“九分石头一分地”,此地最不利于马行。走完一段路程,四人都弃马步行,穿行在山川之中。只见这绿树苍翠,怪石嶙峋,清泉飞瀑穿行其间,山上猿啼鸟鸣声不绝,山清水秀看之不尽。不过这一众人也无心赏景,只在山间追赶奔突。本来山川众多利于逃跑,但麻脸汉子慌不择路,逃到一处山崖上,把自己陷入了绝地。

三人步步进逼,眼见麻脸汉子再无去路。孙星喝道:“董鼎,你已经走投无路了,还不把婴儿留下,留你一条全尸。”

董鼎只看了他们一眼,也不搭话,右掌一招“迎波逐浪”,凝气于掌推向孙星面门。孙星全神戒备,右手拔出钢刀反刺向董鼎胸口。岂止董鼎趋到近前不等招式用老,忽然身形一挫手掌回扬,又变成一招“波回浪卷”,打向刘浪。

旁边李松见势不妙,叫道:“小心。”手中绣春刀一招长虹贯日袭向董鼎下盘,想来个围魏救赵。

刘浪微一错愕,脚底使劲,一个“鹞子翻身”,在空中横翻几圈,董鼎右掌从他肩上擦过。

刘浪躲过董鼎的一招,冷笑道:“阁下想伤我,只怕没那么容易。若是单打独斗,阁下可能能稍占上风,但是以一敌三,而且怀抱婴孩,嘿嘿……”

董鼎仰天大笑,道:“哼,你们这些鹰抓孙,追在老子身后吃屁,从江西一直追到这里,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罢,纵身一跃,跳下悬崖。

三个锦衣卫赶忙去拉,却已经迟了。刘浪探身往下一瞧,只见崖下云烟渺渺,深不见底。

刘浪道:“孙大哥、李大哥,怎么办。”

孙星微一沉吟,道:“此崖深不见底,人掉下去恐怕粉身碎骨,尸首难以寻找。况且寻找下悬崖的路也是颇费思量,我们出来良久,这样应该可以回去交差了。”

刘浪和李松齐声道:“孙大哥所言甚是。”

说罢三人往来路去也。

且不说那三个锦衣校尉如何,单道董鼎掉下山崖,整个人如在云端,而后全身剧痛,如同全身被细小的铁丝绞住一般,逐渐失去了意识。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吵闹声,朦胧中只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道:“咦……”

良久,董鼎鼻端闻到一股浓浓的药草苦香味。刚欲睁开眼来,身上又是一阵剧痛,继而又昏死过去。隐隐约约有人给他敷药、清洗伤口,喂他喝粥。就这样混混沌沌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他睁开了眼睛。只见自己躺在一个床上中,身上敷满了不知名的绿色叶泥,身下还不断有青烟冒出。这是一个茅草屋,四壁俱是用泥土制作,墙上挂着斗笠、蓑衣、简陋的弓箭等物。几个穿着奇怪的青、蓝色粗麻衣服的人在身边走来走去。有人见他醒了,走过来跟他说话,他却一句也听不懂。那人大声叫嚷着,不一会儿,门外跑进来一个六七岁年纪的小男孩。这孩子长得剑眉朗目颇为俊俏,鼻挺如刀削,唇扬似柳梢。他叽里咕噜的说了一串话,董鼎皱了皱眉头,依旧是不知所云。

那孩子正焦急时,门外又进来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孩子。这中年汉子头包青布,身穿无领对襟长袖衣,衣外斜挎白色坎肩,身材魁梧,满脸虬须,甚是威武。身后的孩子似比之前的小孩年纪还小一点,面色微黑,浓眉圆脸虎头虎脑,很感兴趣看着董鼎。那中年人先说了几句奇怪的话,而后用生硬的汉话问他道:“你是谁?你怎么从大藤峡顶掉下来了。”

董鼎勉力道:“在下董……”话说道一半一口气跟不上,咳嗽起来。

那中年人也不勉强,道:“你好好休养吧,我改日再来看你。”吩咐身边的人几句就走了。

那中年人和两个孩子第二天又来看望董鼎。董鼎留了个心眼,告诉中年人自己名叫董三,是湖南一个扎灯笼的手艺人,因为最近诸事不顺,听从村里算命的刘瞎子的话,来到西南边一个山上放飞一个孔明灯,灯内放有刘瞎子给神仙的一封信。但后来在崖边一时不慎掉了下来。中年人给他上药之时从他怀里发现一个破破烂烂的灯笼,也就不生疑虑。董鼎也从旁人嘴里陆陆续续得知当日发生的事。

那日董鼎跳下的悬崖名为大藤峡,崖上有一大藤,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月,长到小水缸粗细,从崖底一直伸到崖顶,大藤峡之名由此得来。亏得那大藤枝繁叶茂,将董鼎带了几下减缓落势,这才不致丧命,但也是遍体鳞伤。大藤峡下有一个瑶寨依山而建,那日正好有两个瑶族小孩特宁和那查在崖下玩耍,眼见董鼎摔得血肉模糊,便大声呼叫,从寨内叫得大人来救了他。那剑眉朗目的男孩便是特宁,为瑶老掌庙公之孙。面色微黑、浓眉圆脸的男孩乃是那查,中年男子为他的父亲那岩,是瑶寨内的六位瑶老之一的管事头。

瑶人的草药颇有神效,董鼎本是摔得奄奄一息,在寨内将养了一个多月后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董鼎躺在床上的时候,整日价想着回去找洞庭湖边的婴儿,腿脚刚下地的时候才忽然省起或许锦衣卫还在附近转悠,出去被他们抓住倒不打紧,要是被他们知道周家集之事就前功尽弃了。再说已经过了这么久,那婴儿若是运气好便是被人收养,若是运气不好,现在回去也已迟了。不如在瑶寨中暂住,待诸事平定下来再去也不迟。

想通此节,董鼎便也不急着回去。感谢了各位瑶民的救命之恩,便去拜会各位瑶老。众位瑶老见他面相凶恶很是不喜,和董鼎语言又不大相同,往往一句话要重复几遍方能听懂,众人谈得不太投机。董鼎本以为在瑶寨中暂避之事只怕难成,谁知后来峰回路转,到得吃饭时瑶人将酒浆拿出,董鼎举碗分敬各位瑶老。瑶人好酒,喝酒用碗不用杯。只见董鼎一碗一碗的喝将下去,碗到即干,诸位瑶人的热情逐渐点燃。将六位瑶老放倒五位之后,董鼎在瑶寨暂居的事情就定了下来。

各位看官,你道这董鼎是何人物?原来他本为鄱阳湖一股水匪的匪首,曾经靠一手“搏浪手”在江湖上也闯出了一番名头。后被仇家所害,一众兄弟被打散,自己也身受重伤。幸得此时为人所救,才保得命来。为了报恩,也为了避仇,他丢开了原先的行当,当了恩公的家仆,为他看家护院。后恩公被人追杀,他保着恩公的后人,也就是洞庭湖畔留下的那个婴儿,跑了出来,直到流落至此。

自此,那董鼎每日在瑶寨内帮人杀猪屠狗,瑶人从不用灯笼,也就不会戳穿他的谎言。因为瑶寨中难得有生人,特宁和那查对他颇感兴趣,经常跑到他住处玩耍,整日缠着董鼎给他们讲述中原故事、风物,教他们讲汉话。董鼎本已感激特宁和那查的救命之恩,且又喜他们天真可爱,于是闲时将“搏浪手”相授。那“搏浪手”有掌法四式抓法三式,共六十三种变化,招式似惊涛骇浪,颇为刚猛霸道,开砖裂石弯铁断钢不在话下。但每一式都有一次回劲,所谓“惊涛来似雪,骇浪两翻覆”。特宁天性聪明,学得极快,会了也不独专,将心得告诉那查。那查天资较差,而董鼎又是个粗人也不怎么会教徒,故那查常常不得要领时,动辄斥骂责打。只是那查性格坚忍,非但毫不气馁,反而更为刻苦。

如此这般过了几年,这一日,董鼎将最后一式“长风破浪”教完,而后嘱咐二人多家练习,自己先去忙活。特宁转眼便将这招学会使得混熟,那查还在一遍遍苦练。

特宁道:“你快点练熟,等会儿我再教你摘星手。”

那查道:“什么摘星手?我怎么没听师父说过?”

特宁道:“师父见我学得快,便又教了我几招擒拿手,喏,就是这么一抓。”

说着便往那查肋下一抓,那查痒得弯下腰,呵呵笑道:“什么擒拿手,这不是呵痒痒么?一点用都没有。”

特宁道:“师父说,若是有内功之人,这一抓之下就算他有再雄浑的内功也使不出来。你没内功自然没事。你快点练好搏浪手,我好教你这个。”

那查不乐道:“师父既只教了你,你便自己学了吧,我不稀罕。”

特宁道:“那怎么行?我会的也必须教会你,有朝一日你若是学了别的本事厉害了也要教我。”

那查心下感动,也不多话,一板一眼的练习起这招“长风破浪”来。

半个时辰过后,董鼎又过来检查二人练功情况,见特宁手法纯熟,那查也可以将一套搏浪手初略的使将出来,大为欣慰,笑道:“小宁,小查,你们既已学会,我也放心了,明天我就走了。”

两个孩子大为惊讶,特宁道:“师父,你到哪里去?”

董鼎便将恩公一家被追杀,自己保得小主人逃出生天,后走投无路将他放到洞庭湖畔一户人家门口,后自己逃亡受伤掉落大藤峡的事情大概讲出,又告诉两人自己原名董鼎,因被锦衣卫追杀不得已假称董三。他将“搏浪手”七势全部教与特宁和那查,寻思时日已久,洞庭湖之事颇为放心不下,便要去回去看一看。特宁和那查虽然不舍,但也不好劝止。

董鼎行事风风火火,第二日一早拜别瑶寨中列位瑶老,感谢了一直照顾他的瑶寨中人,嘱咐特宁和那查勤加练习,独自往湖湘去也。

有诗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

时光荏苒,说话之间又过去了六个春秋,特宁已经十七岁,他身材修长,长得愈发英气逼人,俨然一位翩翩美少年。而那查也年满十六,别人在这个年纪还是个半大孩子,那查却已是个小男人,浓眉阔面,唇上长满了细密的绒毛,骨骼粗大,身材也渐渐向他父亲靠近。

这一日晌午,二人和往常一样,来到崖下练习一个时辰的“搏浪手”。二人已将这套功夫使得烂熟,寨内即算是最强壮的成年人,也已无人是他们的对手。二人却毫不满足,经常放对互打继续练习。

二人正练习时,特宁一掌将那查推得连连后退差点摔倒在地。那查欲翻身再上,忽然看见不远处草丛中有一个花花绿绿的物事。忙走进一瞧,原来是一个气息奄奄的老妇人。那老妇人身穿蓝布白花衣服,生的颇为丑恶,鹰钩鼻,三角眼,吊客眉,满脸皱纹,双目紧闭,牙关狠咬,浑身颤抖,似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特宁也走近过来,见这妇人面相不善,且看其服饰不像本地人,便拉了拉那查衣袖道:“小查,此人可疑,不若禀明天长公后再行处置。”

那查摇头道:“不行,看样子这位婆婆只怕熬不了多少时间。何况我们曾经救了师父,有什么好可疑的。”

特宁虽比那查大了半岁,但平日之时都是顺着弟弟的意思惯了的。二人便将老妇人扶至最近的唐三望家。瑶寨中人大多半耕半猎,而这唐三望是个孤儿,家里没有一点田地,很小便做了猎人,住在远离瑶寨的大藤峡附近。他四十许岁人,身材不高,左脸和脖子上有大块白斑看起来颇为丑恶,说话又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家中还有一个五短身材,左下颚生有一个大瘤的老婆。村里人见其夫妻生得丑恶,平素都对其敬而远之,只有特宁和那查这俩个小孩子经常到他这里来玩。此次两个少年带来一个病老太婆,唐三望虽不高兴,却也只好接受。

片刻之后特宁那查二人请来了盘贵公。盘贵公是特宁的爷爷,身为瑶寨的掌庙公,主管寨内的祭祀、敬祖等仪式,同时也是寨内的医官。特宁之母在特宁生下来的时候便死了,特宁的父亲也在一次狩猎的时候摔下山崖丧命,留下盘贵公和特宁一老一小。那查经常去盘贵公住处找特宁玩耍,帮其打水劈柴等,故盘贵公最是喜欢那查,见他与孙子前来相求,自无不应允。

盘贵公来到唐三望住处,看了看老妇人的脸色,翻开眼皮验看,又拿住她的手腕把脉,而后对两个少年道:“此人中了有蚀骨虫、乌头属、毛茛属等毒虫毒花之毒,这几种毒每一种都能轻易致人死命。不知此人是否身体特异还是服了什么特殊药物,中了几种剧毒却未身死。能不能救她老夫也没有把握,只能尽力而为吧。”

盘贵公吩咐唐三望老婆不停用布巾蘸着冷水敷到老妇人额面上,叫上唐三望、那查、特宁一起上山采了四大筐草药。将一部分草药烧成灰,用碱水送服。那老人喝完药水便吐,吐出的脏物红红绿绿,颇为可怖。盘贵公将药水反复灌至老妇人口中催吐,直到吐出来的水为原色。而后又用草药斩碎熬熟拌着绿豆粥喂老人服下。嘱咐唐三望老婆用药草蘸水给她擦身,最后点燃草药在其身下熏蒸。

诸事停当后盘贵公关上柴门,不让房内药草烟雾散去,转身对特宁和那查吩咐道:“此人中毒颇为蹊跷,待其清醒便通知我,我有事问她。”说完回寨中去了。

自此盘贵公每日都来给中毒老人诊治,特宁和那查也每日前来看顾。只是那老妇人一直未曾醒转。到第三日,一大早特宁就叫了那查,二人结伴来到唐三望家。见唐三望家门扉半掩,二人推开门走进去,却见屋内空空如也。二人觉得奇怪,便转入内房。待二人看清内房情形,不由得大叫起来。只见地上躺着一人,身上流出黄色浆液,脑袋和肩膀已经随着黄水化没了,只留下一部分身躯和手臂。那人脖子上一块白斑,身着猎人服饰,却不是唐三望是谁?床上躺着一人,脑后的血留了一铺,赫然便是唐三望的老婆。

二人胃中一阵翻腾,站在原地呆立不动。还是特宁胆子较大,赶忙走去探了探唐三望老婆的鼻息,却已断气多时。回头嘱咐那查道:“你在这守着,我去叫人来。”特宁转身便走,片刻脚步声便消失在门外。

那查应声,眼中不禁漫出泪来。他深知凶手定然便是消失不见的老妇,一切皆因自己收留陌生人所致。如今唐三望二人身死,凶手却不知到了何处。那查站在原地,见旁边还有一碗打翻在地的汤药,心中思忖道:既然早晨的汤药已经煮出来,他们一定刚死没多久,那老妇定然跑不远。他出门到附近查看,发现东北方向有掉落在地的药渣。他怒火腾升,发足往东北方向跑去。东北方向有一条通向大藤峡谷底的路,那查沿着这条路一边奔跑,一边查看地面是否有人新近走过的痕迹——他多次随父亲打猎,对于追踪也有了几分经验。快到崖下时,地面脚印忽然消失。那查仔细辨别,忽然听见旁边草丛中传来一阵喘气声。那查分开草丛,只见那中毒老妇躺在地上,呼呼的喘着粗气,头上青筋暴起,显是身上的余毒又发作了。

那查怒道:“好啊,你这恶人原来在这里。我们好心救你,你为何要害死唐三望夫妇。”

那老妇人口中喝喝有声,却说不出话来。那查胸中怒气满溢,举起路边一块大石,便要将那老妇砸死。那老妇似是难以动弹,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举着护住头面,目光透出半分惊恐,半分怨毒。忽而妇人一阵剧烈咳嗽,双手揪着衣服的领口,整个身体弓成虾米形状不停抽搐。那查双眼噙泪举着大石,只要一松手那老妇人便要魂归天外,眼见老妇人痛苦形状,却一时不忍砸下。

这时,瑶寨人脚步声和叱喝声隐隐传来。那查迟疑半晌,却怎么都下不了手去。他想着前些年寨中犯事之人被浸猪笼,其状悲惨可怜,动了恻隐之心。这老妇虽然恶毒,但已身中剧毒垂垂老矣,就算自己不下手也是活不了多久。于是抛下石头,对那妇人冷冷道:“你走吧,不要再撞在我的手里。你虽然作恶多端,但也去日无多,且饶你一命。”

那老妇抽搐片刻,抬头讶然看着那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她挣扎着了几下爬起身来,钻入草丛中消失不见。

那查立了半晌,轻叹一声,走了出去。

瑶民们在瑶寨周围搜捕了两天,最终没有抓到杀人老妇。之后瑶寨人将唐三望夫妇的尸身收殓下葬,特宁和那查也被天长公警告、禁足。

瑶寨之中虽发生了一个插曲,但没过几天就恢复了平静。这与世隔绝的寨子极少出现纷争,这里的人热情勤奋严守族规,瑶民偶尔有点矛盾,也在各位瑶老的协调下平息。蒙古人和汉人的改朝换代、燕王和建文帝的争斗都对瑶寨没有丝毫影响。这里没有衙门、没有捕快,甚至连守夜人都没有,自上一代与其他寨子的争斗之后瑶寨获得了数十年的安宁。

就这么过了四五天。这天晚上,瑶寨人在他们零零碎碎的田地里忙碌一天,渐渐进入梦乡。那查吃完晚饭后觉得有点困,便拒绝了特宁到山田中抓黄鳝的提议,早早的躺到床上。田间的青蛙卖力的鸣叫,虫子在草丛里“咝咝”的呼朋唤侣,山边的水井处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嬉戏声渐渐停歇,这是一个普通的安宁的夜晚。

不知在哪边陡然传来一声发喊,如同平静的水面下流过一阵暗涌,从山寨中穿过。接着便村西头冒出火光,整个寨子鼓噪起来。那查迷迷糊糊支起身来从窗口看出去,只见瑶民们四散奔走,四面八方都有穿着盔甲的兵士拿着火把掩杀过来。那些兵士见人就杀,见房就烧。白天还在劳作的阿勉大叔被躺倒在地,脖子上的血“咕咕”直冒,脚微微抽搐;早上还在喂鸡的大妈,伏在阿勉大叔身上,嚎啕大哭,身上满是鲜血,转眼也被砍翻在地;金秀妹妹赤着脚被他们从家中拖出,不知所措的摊坐在地不知所措,也是被一刀搠死……到处是奔逃的瑶民、嚎哭的孩子、野兽一般红着眼睛的士兵。整个瑶寨瞬间变成了一个人间炼狱。

那查还在迷迷瞪瞪,以为自己在做梦,只听见“腾”的一声,父亲那岩拿着一柄钢叉口中叫道:“那查,找个地方躲起来。”说着从窗外跳了出去,转眼便跟一个兵士搏斗起来。那查一愣怔,也从柴房内抄了一把柴刀,也冲出去加入战团。

那查跟董鼎学了搏浪手之后,经常和特宁对打练习,虽然临敌经验不足,但也使得纯熟,用起柴刀这种短兵器来竟颇为顺手。奈何不知是睡得太久还是白天太累,身上软绵绵的甚不得劲。只见寨内瑶民一个个要么被砍翻在地,要么被缚手就擒,只剩下那岩父子还在负隅顽抗。

只见一个黄衣军官和一个蓝衣女子走了过来。那黄衣军官笑道:“听说这个瑶寨里的蛮人颇为难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多亏教主妙计,早日在他们井水内下毒,我们才省了这么多事,不然不知道要死多少兄弟。”

蓝衣女子格格娇笑道:“是马大人英明神武,众兄弟骁勇善战,才一举成功。”那马大人呵呵大笑,颇为得意。

此时那岩也被一个使枪的兵士挑翻在地,只有那查挥舞着柴刀,势若疯虎,六七个士兵围着他却近不得身。那马大人“咦”了一声,奇道:“瓜娃子,还有两下子。”又看了数合,叫道:“你们,统统让开。”

说着从旁边护卫手上拿过一把朴刀,一招长虹贯日扑了过去。那查见敌人首领来到,更是抖擞精神,大呼酣战。这马大人使的一套藏边的小金刀法,这套刀法讲究的是大开大阖气势如虹,犹如藏边山石一般魁岸高峻。二人斗了十五六回合,那查毕竟年小力弱,被马大人瞅了个便宜,把手中柴刀一刀震飞。那查毫不气馁,扬起双手使出搏浪手来与马大人对战。不曾想这样一来,那查这套搏浪手却使得更加得心应手,马大人虽有武器之利,却无法胜得对手半筹。马大人见这瑶寨之中竟然有此等人物,心中也暗暗纳罕。

只是那查早已中了敌人在井中下的迷药,此时运功剧烈,那药性来得更加猛烈。他虽然一直咬着牙保持清醒,此时却也支持不住,被马大人一脚踢中小腹滚倒在地。那查只觉眼前万般事物猛烈摇晃,耳中也轰鸣不止。眨眼之间忽然看见马大人手中朴刀往那查面门砍来。那查忙往后退,却还是迟了半步,朴刀刀尖划在那查脸上,那查忍不住痛哼一声,脸上一阵剧痛。马大人跟上一脚踢在那查左耳。那查脑袋中一阵眩晕,支撑不住仰面栽倒下去。

眼帘之中四周火光通明,摇晃着将夜空映衬得昏昏惨惨。天空中一轮淡月,犹如泛黄故纸之上一滴干涸的水印,皱巴巴的,周围还荡漾着一圈不规则的波浪纹。耳边的纷纷扰扰逐渐停歇,周遭诸物也渐渐远去。那查面上一阵剧痛,昏晕过去。

迷迷糊糊中,那查做了一个梦:一睁开眼,那岩正收拾着农具往自家田地走去,特宁跑过来找自己去练功,母亲埋怨自己睡得太久、没帮父亲干活……此时一阵摇晃,如同天旋地转,一切都掉入万丈深渊。

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澄净的天空和飘荡的白云,只是一个木栏将他们隔在外面。鸟儿在天上自由的啾啾鸣叫,渐飞渐远。木栏杆将阳光割成一条一条映照在那查脸上,也将那些记忆割得支离破碎。脸上火辣辣的疼,脑袋也是晕乎乎的。那查勉力爬起身,只见自己身在一个木笼车之中,前面几匹骡子拖着木笼车,两边守着几个兵士。身后是另一个木笼车,里面躺着两个小女孩,那查认识是寨南的阮二珠妹和玉淑。极目看去这样的木笼车有十数个。

那查张了张干涸的嘴,叫道:“珠妹、玉淑,寨里人怎么样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阮二珠妹尖声道:“死了,都死了,妈妈死了,爸爸死了,天长公死了,男人死了,女人死了,都死了,哈哈,哈哈。”玉淑在旁边只是呜呜的哭。

珠妹和玉淑笼边的军士用长矛敲打着木笼叫道:“闭嘴,瓜女人,哭哭啼啼的,讨打么。”珠妹和玉淑吓得缩到笼角全身瑟瑟发抖,忍不住的低声抽泣。

那查只觉得一阵晕眩,双手握住木笼,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大藤峡下,只见峡下有一条大藤,有水桶粗细,上面缠满了小一些的藤蔓。大藤顺着崖壁直生到崖上飘渺之处,如同直达天界,甚是神异。马大人招手止住车队,叫来本地土人向导,问此是何地。

那土人向导道:“将军容禀,此地名为大藤峡,因为峡下有一大藤而得名。而这条大藤乃是女娲娘娘留下的准绳。相传远古时代,大地东南西北四极之地各有一根擎天大柱。后来此四根擎天大柱逐渐倒塌,天空裂开一个大洞,九州大地遍地崩裂,致使天不能覆盖大地,地无法承载万物。山火蔓延不熄,洪水泛滥不止,凶猛的野兽到处吃人,凶猛的禽鸟用爪子抓取老人和小孩。这个时候,女娲娘娘寻来五色石,冶炼九九八十一天之后修补苍天,砍断海中巨鳌的脚来做撑起四方的天柱,杀死黑龙来拯救地上的人们,用芦灰堆积起来堵塞住了洪水。后来中原大地上恢复了平静,善良的百姓存活下来。女娲娘娘左手拿着方尺、右手握着准绳,将世间划分了春夏秋冬;当阴阳之气阻塞不通时,便给予疏理贯通;当世间有争斗、不公时,便给予禁止消除。后来万物井井有条,女娲娘娘升天时便把裁判度量的方尺和准绳便留在了人间。方尺在通天岭化为一颗通天神树,准绳便留在了这里,化为这条神藤。此神藤颇有神通,常年都有四面八方的人来此地拜祭,方圆几百里地,若有矛盾、纷争连瑶老也无法裁断的,便来到此地请神藤圣裁。神藤端的是明察秋毫,从无断错的。又相传……”

那土人说得摇头晃脑,还带点韵律,可能这个故事便是平常祭祀所用的唱词。马大人听得颇不耐烦,伸手打断了土人的叨絮。他摸了摸下巴,对身边一兵士道:“给老子拿把板斧来。”

小兵领命拿过来一把大斧。马大人看着那大藤冷笑两声,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握住板斧木柄,“嘿”的一声边砍向大藤。大藤似感到难受一般震颤了一下,山壁上的草木也悉悉索索响了起来,几只老鸹哇哇大叫着往远方飞去,留下一路扑凌凌的振翅声。

土人向导大惊失色,忙道:“将军,使不得啊!”却被马大人的亲兵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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