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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圆圈

1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梦见爷爷。爷爷在梦里跟我说:“林子啊,我现在很好,他们已经给我换了一个新的食管,我现在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为了证明自己真的脱胎换骨焕然一新,爷爷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油黄的花生饼来,没两门就吞了下去。面对爷爷狼吞虎咽的吃相,我突然兴奋地跳起舞来。正当我转身给爷爷搬凳子,准备跟他长聊一番时,一个熟悉的人影忽然出现在我眼前。我细看,却是已故多年的沉香叔。沉香叔推了爷爷一把,一脸急色地说:“走,别瞎扯了,该开工了。”我正欲追上前去问心底那个潜藏已久的问题,只是转瞬间,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会隐身术一般。

每次醒来,我就跑到隔壁潮湿的屋子里,然后绘声绘色地跟母亲讲起这个梦。第一次讲时,母亲一脸新鲜地说:“你爷爷给你托梦了,看来还是你跟你爷爷最亲。”母亲说完,意味深长地摸了摸我的头,而后朝逼仄阴暗的厕所走去。当我第五次跟母亲提起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梦时,母亲的神色有些慌张。她把几步之遥的我拉到跟前,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而后自言自语了一阵。我隐约听到母亲说我是鬼魂附体了,这可如何是好。

黄昏时分,山色逐渐黯淡下来,落日的残辉落在村头的那片树林上,明亮中带着一丝黯淡。我蹲在一棵碗口粗的梧桐树下逗蚂蚁玩时,母亲正赶着老母鸡朝我这边奔来。我一个快步,一把抓住了老母鸡。母亲接过老母鸡,只身进了屋,很快我就听见老母鸡“咯咯”呼救的声音。

夜幕完全降落时,母亲从屋子里摸出一串三千响的鞭炮,扔在地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瞬刻在寂静的夜空绽放开来。母亲端着那只炖熟的老母鸡一脸虔诚地站在大门口,而后向前稳稳地鞠了三个躬。炖熟的老母鸡一直在案上放到深夜,母亲才允许饿急的我下筷子。

次日清晨我正昏睡着,母亲一把推醒我,说:“怎么样,昨晚还梦到你爷爷没?”我沉沉地应了声没,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当我一脸清醒地醒来,望着天花板发呆时,想起母亲适才那一问,才发现自己昨晚没梦见爷爷。

打那一晚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梦见过爷爷。我只能在记忆里不停地打捞那个梦。

2

整个房间黑漆漆的,黑夜仿佛早已降临,爷爷就躺在里面那张左右雕着旧式鸟兽花纹图案的实木床上。床并不破旧,只依稀地看见床沿脱落了几片细小的油漆,床顶两只鸳鸯戏水的图案在幽暗的房间里散发出微弱的油漆绿光。

这张床是当年爷爷娶奶奶时,满身金贵的曾祖父特意为他订做的。我很早就认识了这张床,在这张床身上我仿佛看见当年爷爷贵为曾家大公子时的光鲜影子。我零星地从母亲嘴里听说当年曾祖父带着我现在这个卧病在床动弹不得的爷爷去鸟市上逗鸟,坐着黄包车去县城最气派的饭馆吃山珍海味的悠远往事。我听着母亲的话,暗自勾勒着爷爷曾经的辉煌。

三婶在房间里四处游走着,案上那盏笔直的烛火也跟着左右摇曳起来。“多陪陪你爷爷,我没时间,他有点害怕。”三婶俯身轻声朝我说。我移动几步,整个身子便融入如墨的黑暗里,案上的那盏灯火又剧烈地摇晃了几下。

“是谁呀?”爷爷微微扭头朝我看了一眼,在案上明晃晃的灯火的映射下,他早已瘦弱得只剩下打皱的皮肤。皮肤下包裹着的头骨清晰可见,条条暴露的青筋蚯蚓般在他暗黑色的脸庞上游动着。

“爷爷,我来看你啦。”我大声地朝他喊了句,声音在逼仄而潮湿的房间里回荡着,很快就被寂静给吞没了。我站在床沿,左手抱着床柱子,磨蹭着,不时看床上的爷爷一眼。爷爷的眼睛微微闭着,偶尔会突然睁开双眼朝我看上一眼,见我还在,他又放心地微微闭上了眼睛。

爷爷又微微闭上了双眼,像是已经睡着了。我感到有点无趣地站在床沿,看了看燃烧的蜡烛,正欲转身离开,爷爷突然睁大双眼朝我说:“再坐会儿。”

在爷爷的注视下,我把那条半旧生尘的凳子挪到床沿。我看了爷爷一眼,他一下子在我眼前变得清晰起来。爷爷和我对视了那么一瞬间,突然朝我笑了笑。很快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僵硬的面容。我坐在老板凳上唠叨着,爷爷有气无力地哼哼着,算是应答我,喉咙里仿佛有一股始终没有吐出的浓痰。

我发了会呆,忽然感到一股微凉在手上蔓延开来。隐约里,我仿佛看见爷爷缓缓地伸出右手,而后挪动了一下,碰在我手上。我轻摸着爷爷的手,爷爷看着我,一脸安详。

“爷爷,你怕死吗?”我忽然对爷爷说。

“怕有什么用。”爷爷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手立刻抽了回去,又藏回了满是浑浊气味的被窝里。爷爷很久没洗澡了。

幽暗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是死亡的气息。

我正准备问爷爷第二个问题时,听见门外有人叫我,像是很急。我把凳子搬回远处,说了声下午再来,而后匆匆走了。

是母亲在门外叫我。我不知道母亲怎么变着声音叫我。

“别整天没事就跑那里,里面空气这么浑浊,你要是染上病,可如何是好。”母亲一脸愠色地看着我。

我看了母亲一眼,心底却想着本来问爷爷的那个问题。

3

几天后,我再次来到爷爷家时,大婶子正在给他擦拭身子。爷爷见我进来,含着气、喉咙口上下蠕动着,闷声闷气地对我说:“林子来了啊,搬个凳子在那边坐下来吧。”

屋子四周寂静无声,只隐约听见凛冽的寒风在屋外四处游走时发出的脚步声。透过窗格子,我看见三婶正弯着腰在她家屋外搭起的草棚子里烧火炒菜,寒风吹在干瘪的稻草上发出呼噜的响声。

今天是轮到大婶子照顾爷爷。

“爸,把上衣脱下来吧,这样擦起来方便。”大婶子看了我一眼,示意我把炭火架大点。我转身去旁边的蛇皮袋里铲了一些炭灰撒在火四周,而后又拿了一根长长的木炭架在铁盆上,一股细长的火苗从盆底蹿了上来。

“算了,不脱了,反正早晚都得死。没几天了。”爷爷虾米般蜷缩着,自言自语。

“脱吧,爷爷,把身子擦一下,睡起来会舒服些。”我坐在板凳上,猫着身子说。

大婶子把爷爷扶起来,一手护着他的肩,一手扯爷爷的衣服。爷爷肋骨横突,根根毕现,仿如一尾风干的鱼,鱼身上的肉早已被剔除得一干二净。

大婶子拧干毛巾敷在爷爷身上,一股热气瞬刻冒了上来。

“哪里还有肉,要死了。”大婶子松开手,爷爷木偶般一下子瘫在床上。

我伸手暗暗摸了摸自己的肋骨,感觉还有点肉,稍微放心了些,却又为爷爷担心起来。我在大门口来回走着,心底想着要不要去问爷爷那个问题,那个上次我一直没敢开口问的问题。上次,我只问了个开头。这个开头刚问好,母亲就在门外急呼我了。

迎风站在大门口,我看见大婶子把那大半桶水一扬,污浊的水“啪”的一声泼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很快,我就看见几只蚂蚁在上面挣扎起来。几只在草丛里觅食的蚂蚁像是忽然遭遇了一场从天而降的大洪灾,一股向下的泼力早已把它们拍得死去活来,最终它们的一具具尸体漂浮在宽阔的水面上。

最终,我还是决定不去问了。

4

一个雨水瓢泼的黄昏,我走进了爷爷内心深处。

那天,爷爷忽然智者般对我说:“林子啊,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什么。”就这样,我们爷孙俩讨论起那个问题。爷爷说他是从在医院那天开始一点点向死亡走近的。我说:“爷爷,你说错了,人一出来就走在死亡的路上。”“对,应该说是从那天开始,我靠近死亡或者死亡向我靠近的速度比那些活蹦乱跳的人快了不知道他妈多少倍。”爷爷说了句粗话,把我吓了一跳。

那天爷爷和村里的王二麻子在村茶馆里打完麻将,二人就一前一后去民政局领钱了。他们两个都参加了抗美援朝,我爷爷是部队掌大勺的,王二麻子不想去战场上送死,正准备逃跑时,抗美援朝突然胜利了。王二麻子经常对我爷爷说:“跑得早不如跑得巧,要是跑了,就没这喝酒吃饭的钱了。”从乡民政局领完钱,王二麻子返回茶馆,继续搓他的麻将。爷爷打了一天的麻将,饿得肚子咕咕叫。

爷爷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没有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而是一进菜市场就一头扎进了最里面的鸡市。有成群结队的鸡关在笼子里,“咯咯”地叫唤着。爷爷最终挑了只老母鸡。爷爷在那时就已经开始消瘦了,两只女人般的****耷拉着,垂了下来。爷爷那时还没想到死亡已经蚂蚁般爬到他的食道里去了,并发出吱咬声。一直以来,爷爷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活了八十多岁还不知道进医院是什么滋味。村里的人都夸我爷爷身体硬朗,朝他竖起大拇指。

那天,爷爷像抱宝贝般抱着老母鸡往家走,一路上村里人见了都张嘴说:“铁匠,发工资啦。”

“是呀,买只老母鸡,晚上炖了。”老母鸡像是听懂了爷爷的话,突然变得安静下来。

四周静悄悄的,残阳的余晖把他的身子染得金黄。

老母鸡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爷爷,仿佛看穿了他那点心思。

“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杀掉。”我爷爷孩子似的拧了拧老母鸡的头。老母鸡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爷爷,直看得他心底发麻。

爷爷狠狠地骂了句“格老子的”,然后倒拧起来。倒拧着的老母鸡扑腾着翅膀,像飞机展翅般,不时腾空而起。

爷爷对我说:“这只垂死的老母鸡也知道我快死啦!”

路一旁是哗啦流淌的河流,我爷爷的藏身之所就在河流之上的那栋小屋里。

爷爷回到家,就霍霍地磨起刀来,声声响亮。爷爷一刀挥下去,就把老母鸡杀死了。把老母鸡杀死后,爷爷怔怔地望了窗外满天的晚霞,一脸恍惚。很快,爷爷风风火火地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左右奔跑着。“老婆子死了好几年了,老婆子一死,生姜啊,红枣啊,酱萝卜啊,这些熬汤要用到的东西仿佛自己生了脚一般,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死老婆子,你在哪,把我丢下,孤零零地,找个酱萝卜炖汤都这么难。”爷爷边四处寻觅着,自言自语。

几个小时后,太阳落下去,夜的帷幕缓缓降下。屋里飘着鸡汤的香味,爷爷端着雕刻着精美图案的小花碗上楼打烧酒了。在楼上,鸡汤的香味透过楼板飘溢而上。爷爷猛吸一口,心底那只馋虫又蠢蠢欲动起来。

爷爷盘算着一顿把这只老母鸡干掉,以解多日来的馋欲。只是,刚呷了一小口酒,啃完一只鸡翅膀,一股隐隐的疼痛就在他喉咙口蔓延开来。疼痛像夜色一点点降临在爷爷身上,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又猛地从鸡腿上撕扯下一片肉塞在嘴里,只是很快,这片鸡肉导火索般把那爷爷喉下的疼痛大片地燃烧起来。

爷爷俯着身子,剧烈地干咳起来。屋内昏黄的灯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最后他有点无望地把食指伸进黑洞洞的嘴巴。“哇”的一声,终于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半个月后,在幽深而又四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县医院里,姑母在大白褂医生手里那根细长如蛇的管子的游走下,看见了我爷爷食道下的那团肉瘤,它一脸霸道地几乎把他的食道都封住了。

医生摇了摇头,而后叹息了一声,说:“没救了。”姑母的一滴眼泪溢了出来。此刻,爷爷正焦急地在门外昏暗的走廊上等着检查结果。透过门的缝隙,我看见他布满邹纹的手微微颤抖着。

在医院里待了半个月,爷爷就回来了。一回来,我那几个没良心的叔叔婶婶就把他的栖身之处移到了那间昏暗潮湿的屋子里。

从医院出来后,爷爷还活蹦乱跳了一会儿。在医院里注射的那些透明的液体顿时让他精神百倍,他一大早就爬起来,去街上的早餐店里打稀饭和豆浆喝。喝了一小半豆浆和稀饭,他就发现自己再也吞咽不下,喉咙口疼痛难耐。早餐后,爷爷就缓缓朝茶馆飘去。

爷爷一进茶馆就成了名人,里面的人不约而同地跟他打招呼,说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使劲地往桌子上甩了几回麻将,就像打了霜的稻子般瘫了下来。“不打了。”他双手一推,下了桌子。

“铁匠,这不是你的风格啊,还没回本就跑?”王二麻子嚷嚷着叫我爷爷再搓几盘。爷爷不回头,出了门。

爷爷走在路上,头重脚轻,脚底下像是踩了棉花。走了几步,他赶紧扶住了一旁的树。行走在寒冬的风里,爷爷忽然感到了人生的残酷与无趣。

5

瞅着赶集的日子,我在集市上转了一圈,又去看爷爷了。

方圆十里的人聚集在偌大的集市上,整个村庄显得空落落的。我游走在村庄深处,只听见风呼呼吹动的响声。

昏暗潮湿带着股糜烂气息的屋子里,远远地就能看见那盏左右摇曳的灯火。一盏灭了,又换上另一盏。

我走进屋,唤了声爷爷。

“林子来了啊,搬个凳子坐。”爷爷把藏在被子里的半个头伸了出来,有气无力地说,眼神看起来有些浑浊。

爷爷说完就不吭声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逐渐下沉。以前爷爷来我家时,看见我就能说个不停,像扫射的机枪般,射出来的都是满富杀伤力的话语。

我安静地在老板凳上坐了片刻,又想起那个问题。我一直迟疑着不敢发问,尽管多年来一直被这个问题纠缠着。自从我同桌他老爹去世后,这个问题就开始形影不离地纠缠着我。当我把自己整天想的东西告诉十分欣赏我的语文老师时,语文老师一脸惊讶地望着我,摸了摸我的头,说这个还不是我该想的问题。语文老师说我太早熟了。

“爷爷。”我吞吞吐吐地叫了声。爷爷扭头看了我一眼,他爷以为我有什么话要说,但接下来我没有吭声。

爷爷见我不吭声,便转过头去,继续对着那股灰暗的墙。

“爷爷,你说死会是什么感觉?”我有些忐忑地把这个折磨了我多日的问题吐了出来,一股轻松感就瞬间在我全身蔓延开来。我相信我爷爷一定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爷爷再次扭过头,他惊愕地看了我一眼,眼神突然一亮,而后又迅速黯淡下去。

接下来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潜伏已久的狙击手,现在只轻轻扣动扳机,一枪就把瞄准已久的目标射杀在地。

我感到一阵失望和尴尬,正当我准备起身出去时,我爷爷突然扭过头对我说:“是什么感觉,那要等过段时间,我死的时候才知道。”我爷爷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显得非常平静,像是躺在床上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思考关于死亡的问题。

听完这句话,我摸了摸裤兜里的那只笔和纸。

“你先拿只笔放在我这儿。等我快要死的时候,我就把这种感觉写出来。但我不能确定我那个时候还有没有力气。”

我把笔和纸递了过去,爷爷把它放在床边沿的那张小桌子上,然后用一个小铁块压住。这个位置很好,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我和爷爷关于死亡的探讨,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准确点儿应该这样说,对于爷爷的死亡的探讨,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爷爷也说我太早熟了,没想到我整天一声不吭的,却在琢磨这个事情。我爷爷还是感到很惊愕。

这样说开了,死亡这个话题一下子在我们爷孙之间显得毫无顾忌起来。

“林子啊,爷爷就快要死了,没几天了。”爷爷自言自语地说,言语里透出一丝悲凉与恐慌。

“我不知道到那时,我会怎样死去,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死去,还是疼痛着昏死过去。我真害怕呢。”我爷爷孩子似的,一脸哭相地对我说。大概因为我是个孩子,爷爷开始有了说话的欲望,语气突然间变得激烈起来。

这个时候,爷爷的疼痛已经开始转移到腹部了。深夜的时候,爷爷经常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汗水湿透了全身的衣服。

“爷爷,你别担心,那么漫长持续的疼痛你都经受过了,还怕死那一刻的疼?临死那一刻的疼痛,都是一瞬间的。一瞬间,我们就跨越死亡,成了尸体。”

爷爷听了我的话突然不吭声了。“是啊,是一瞬间的事情,我是不应该怕。”沉默了一会儿,爷爷突然又说,“那么一瞬间,时间这么短,我怎么告诉你死是什么感觉呢?”

是啊,这是个棘手的问题。我坐在板凳上思忖了一会儿,显得有些沮丧,爷爷却突然有了办法。

“没关系,死都能预感的,从现在开始,我就天天把笔握在手里。”言语间,桌子上的那只笔就到了爷爷骨瘦如柴的手里。

在我的引导下,爷爷仿佛不怕死了,死的疼痛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一直占据在我脑海里的那个问题在爷爷的帮助下,仿佛也得到了解决。我望着爷爷,爷爷也望了我一眼,一切仿佛开始安静下来,爷爷现在唯一需要对付的仿佛就是不断来袭的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了。

我建议爷爷打几天止疼的药,可爷爷拒绝了。

我母亲去看了一回爷爷,一回来就跟我说:“你爷爷他忽然换了个人一样,变得很平静了。”

“那就好。”我简短地应答着。母亲始终不知道也不相信那是我的功劳。

6

几天后,一个阴雨绵绵的黄昏,趁母亲不在家,我撑起一把油纸伞又去看爷爷了。

我还没坐下,爷爷就沮丧着脸对我说:“他们坚持要把我火葬呢。”现在在爷爷眼里,我成了他精神上的唯一支柱。

面对山上密密麻麻的坟墓,村里早几年就按照上面的规定实行火葬制度了。不火葬得罚款,高额的罚款让几个叔叔婶婶有些手足无措。

“火葬土葬都一样呢。”我权衡了一下,对爷爷说。“怎么会一样?”爷爷咬紧牙根,瞪了我一眼说道。

为了证明我的观点,次日我把一只被母亲打死的老鼠装在一个木盒子里,许多天后,我捏着鼻子,用一根长长的铁钳夹着,飞速跑到爷爷屋里,一股难闻的气味迅速在我身后蔓延开来。

“爷爷,你看。”我用铁钳打开盒子,一股刺鼻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无数只蛆虫在里面上下翻滚着。

爷爷以为我带来了什么东西,俯身一看,脸色立刻变得铁青。我本想再去弄条小鱼来火葬一番,后来想想爷爷惧怕火葬,肯定已经在脑海里无数次描绘了自己火葬时的细节:从哪个部位烧起的,发出什么样的气味,而后转瞬之间就化为灰烬。

自从看了那只老鼠之后,爷爷开始变得两难起来,仿佛此刻无数只蛆虫就已经在他身上攀爬翻滚起来。

爷爷开始浑身颤抖起来。到底是火葬还是土葬,爷爷仿佛不怎么在乎了。

但很快,爷爷好像想通了什么,忽然又坚持要土葬。这天,爷爷余威大发,而后在姑母的召唤下,整个家族的人都聚集在那个昏暗而又潮湿的屋子里。

我最小,站在最边缘的一个角落。叔叔婶婶、姑母姑父以及十几个远方亲戚都聚集在我爷爷床边。

“林子,你站到前面来。”爷爷朝人群里瞥了一眼说。

“蛆虫在我身上上下爬动啃光我的肉这不可怕,那时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没有任何知觉了,已经不是你爷爷了,只是一块冰凉的肉。”爷爷说完又指了指姑母提来的那三斤肉,说:“到时我就跟那几斤猪肉没什么两样。猪肉还能吃呢,我这肉只能给蛆虫吃。”

“爹,你瞎说什么呢,什么蛆虫猪肉的。”姑姑又哭起来。

“我死了,一定要把我葬在你们娘旁边,你们听到没有?都给我说话呀!!我不是怕被火烧,也不是怕别的什么,我只是想跟你们娘待在一起,我只是想生生死死待在这个我生活了八十多年的地方。”

爷爷一口气说完,突然孩子似的哭泣起来。众人终于答应爷爷的要求,答应死后把他土葬在我奶奶坟墓旁。

“你们都走吧,我没什么事了。”

爷爷最后让我留了下来。

“爷爷,你死了就不会待在这个地方了,一个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就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把自己心底没说完的话,对爷爷说。

“那消失到哪里去了?”爷爷开始平静下来。

“变成化学物理元素了,回归到大自然去了。”我闷闷地说,不敢看爷爷。那时我刚上初二,刚接触到物理和化学。我怕自己的这番话会让他更加手足无措,但我又坚信自己的话能带来一丝光亮。

我转身飞速去隔壁三婶家拿了条煎得金黄的鱼,然后站在爷爷的面前。

“爷爷,你看。这条死鱼,我现在把它吞下去,它的一部分会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另一部分会变成屎尿排泄而出。”

爷爷默不吭声地看着我,他深知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如这条鱼一般消失在一只虫或一个人的肚子里。

“那只是我的肉体,那时我已经死了,它已经不属于我了。我也不在乎他消失在哪里了。”

“可那带着你的气息呀。”

“我不在乎那点气息。我只在乎我的灵魂到哪里去了。”我差点忽略了爷爷先前也读过几年私塾。

“没有灵魂。”我迟疑道。

“你说没有就没有了?”

我吞吐着,变得更加迟疑起来,爷爷把我给问住了。

“有的,一定有的,相信爷爷。”爷爷忽然眼底放出一道光芒。“等我死了,我就找你奶奶去。”说到这里,爷爷忽然高兴起来,满眼放光,仿佛死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几天后,爷爷叫姑母把村里的王婶请了过来。王婶是村里有名的巫婆。王婶一来就疯疯癫癫地围绕屋子转了一圈,手中的铃铛“当啷当啷”响着。转了几圈,王婶就在我经常坐的那条老板凳上一本正经地坐了下来。很快,爷爷就跟我死去多年的奶奶说上话了。

我不知道爷爷跟奶奶说了什么,反正一连几天爷爷心情都还不错。大概是我奶奶在那边过得挺好。

7

爷爷死得悄无声息,那天我父亲拿着相机给他拍了个照,照片里的爷爷还微微地冲着父亲笑。

父亲拿着相机转身出去了一会儿,再进来时,爷爷就死了。父亲触了下爷爷的鼻子,摸了摸爷爷的脉搏,而后匆匆跑了出去。紧接着,院子里聚满了人。

对于死一刹那到底是什么感觉,爷爷只给我留了一个无法解读的谜样的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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