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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昔日人声鼎沸的沈家不过一日之间,就门可罗雀。往日常走动的人家,现在也不出现了。

沈家倒是想寻上门去,让对方疏通疏通,这件案子想要压下去,那是不可能的了。已经上达天听,当今圣上对这案子极为关注。可天子再关注,也管不住底下人的暗箱操作,真想要钻空子,还是有法子的。

只是那些人在沈一贯与元辅失之交臂后,悉数闭门谢客。

沈一贯知道的,自己的官运就此断了。但他仍旧想做最后的努力,起码将这件事全都揽到自己身上,而非牵累鄞县家人。只要保住了老家,几年之后,沈家后人再次跨入京师入阁,总会重现辉煌。

可沈府人却不是这么想的。谁知道多年之后会是什么模样?将眼下事抓紧了才是正经的。

他们为了能保住沈一贯,带着大量银两,试图向东厂、锦衣卫行贿。可惜的是东厂现由王义把持,他和陈矩关系不错,两个都是精明人,半点不想在这件事上沾手。底下人就是拿了钱,也办不成事。

宫里头的公公们没点手段还能坐得稳?谁也不想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

剩下的就只有三法司了,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竟也无一人肯伸出援手。

倒是大理寺中有一名官员,还算是个念旧的。他知道一旦定罪,不独沈一贯革职,整个沈家都会遭致清算。自己也不算是个干净人,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便给沈家指了一条路。

“而今沈阁老之案危矣,天子和新首辅日日都盯着,实是难以疏通。若是想大事化小,且不妨去寻一寻那入京上告的吕家人。若能说动了他们销案,兴许还有一救。”

沈家人对他千恩万谢,多方打听后,得知吕姓一家人而今身处义学馆。他们赶紧带着重礼前往,抱着便是给人家跪下,哪怕是受尽了侮辱,也一定要忍下来的态度。

可惜的是,朱翊钧早有先见之明,让东厂将吕家人给护着,沈一贯的家人根本就见不到他们。想托人将东西送进去,又有似笑非笑,一直立在门口假装看风景的馆长朱载堉盯着。

还是灰溜溜地回来了。

沈一贯知道家里人为了这桩案子四处奔走,在他心里,原觉得这并非是症结所在。可现在出于对未来的忧虑,根本分不出心去关照他们,也就由得沈家人继续在京中四处碰壁。

吕家人是在二月的时候入京的,一转眼,就到了七月酷暑。因前往鄞县调查的人还未回来,所以案子尚未了结。

七月十五恰是鬼节。不少内廷的人会在这一日出宫祭拜过去交好的宫人。

其中就有曾受过马堂恩惠的一名小太监。

马堂虽称不上是个好的,可也并非没有大发善心的时候。这个小太监便是马堂难得一回大发善心的时候给救下的,之后就改了名讳,跟着马堂姓马,唤作马和。

马和在自己的恩公马堂死的那日,暗自躲起来哭了许久。后来偷偷花了银两,私葬了马堂。今日正好他休沐,就从宫里出来,带着纸钱去祭奠。

“也不知道爷爷转世了不曾。”马和将纸钱丢进火堆里烧,用袖子抹了泪。为了防止叫人告发,掘了马堂的坟,他就连墓碑上都不敢写马堂的名讳。此处也唯有他一人知晓。“若是没转世,爷爷泉下有知,缺了钱就同小的说,小的给爷爷烧去。”

马和在墓前唠嗑许久,说着宫里头的变化,说着自己遇着的事。就好像当年马堂还在的时候那样,想象着马堂含笑眯着眼,听自己说话儿。

日渐西沉,马和这一说,就说到了夜里头。他想起今日是鬼节,在这地方还是少待为妙。同马堂告了声罪,就提着篮子要走。

幽幽鬼火跟在马和身后,马和走在前面,却是一直不知道。赶在宵禁关闭城门前,他终于和一同出宫的人见了面。“快些儿进城吧,晚了就叫锦衣卫给抓住了。”

同行的太监看他身后的鬼火,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马和顺着他的目光往身后看去,登时愣在那处。

那、那那,那不正是马爷爷吗?!

马堂一身白衣,双目留着血泪,伸出手去想抓马和。

马和撒手丢了篮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爷爷、爷爷,奴才可没做过对不起爷爷的事。”

“沈一贯……”马堂的嘴角淌出血来,哗哗往下掉,“沈一贯……”

两个小太监跪在地上愣神,他们抬起头,举目四望。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马堂已经不见了,四周只有他们两个,吓得赶紧抓起篮子,头也不回地回去带着人气儿的城里头。

几日后,一个传闻在京中不胫而走。说是当年司礼监第一大太监马堂,是叫沈一贯给杀了的。也不知道是谁头一个传出来的,竟说得有鼻有眼,好像当时自己就在现在,看得真真儿的一样。

朱常溆拉着胡冬芸听单保说起这事儿,权当是茶余饭后的笑话。

哪里有死了许久的人再显灵的事儿。不过是话本子上的编撰之言罢了。

“万一真的有呢?”胡冬芸好奇地问道,“兴许当日果真是沈阁老派人杀的马堂?”

朱常溆笑开了,揉着太子妃的手,“你呀,就是佛经念多了,往后再不许跟着二皇姐看那些话本子。没得叫人学坏了。”

“才没有呢。”胡冬芸噘了嘴,“奴家自己不是那才子佳人,还不准看看呐。”

朱常溆挑眉,“羡慕?”

“羡慕。”胡冬芸腻在他怀里,“话本里头都说那小姐有多美多美,奴家却没有那么好看。自然羡慕。”

朱常溆闷笑,故意板着脸对单保道:“往后可不许再叫太子妃看了,都给盯着啊。”

单保拖长了声音,故意应了声。

胡冬芸叫他们一主一仆给逗得不行,粉拳轻轻打在朱常溆的胸膛上。

翌日,朱常溆就偷跑出宫,去见义学馆的弟弟。“成了?”

“成了。”朱常治指着自己的黑眼圈,“为了印这些东西,你看我这眼圈儿都青了。”

朱常溆拿了揭帖,笑道:“好了,知道你辛苦。”他将目光放在印刷出来的匿名的揭帖上。揭帖不过短短百字,其中包含的内容却是触目惊心。

先前朱翊钧称病不朝,另一个原因,就是朱常溆向他献策,先将沈一贯勾结河南三藩的事儿在京中散布开来。朱翊钧虽然觉得这并非君子之举,可一时的节操同整个大明朝比起来,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为了能将这事儿保密,朱常溆让弟弟亲自雕的版,借用了义学馆自己印刷刊物的地方,将这份揭帖给印出来。

后来却是因吕氏上告,而停了这件事。

朱常溆一直密切关注着京中的动向。他手中握有一切的,关于沈一贯的罪证,有些没有证据,并不能真正将人绳之以法,有些就等着最关键的时候,一击即中。

勾结河南三藩的事,便是没有证据的。若是言官以此上疏弹劾,最后也不过落得个诬告的下场。

所以朱常溆想到了前世的妖书案。却不是母亲先前遇到的那回,恰好也是万历三十一年发生的。不过当时那妖书案又同国本之争扯到了一起,还将大学士朱赓给拉下了水,最后成了两沈相争的开端。

沈鲤在这次争斗之中以惨败告终。

朱常溆甩了甩手里的一叠揭帖,不过这一次可不一定了。果真是作的孽,通通是要还的。

万历三十一年七月末,京中突然爆发了一件事。许多朝臣在离家上朝时,在家门口发现了一份匿名揭帖,言明当今阁老沈一贯曾于河南当年推行除籍时,勾结河南三藩,收受巨额贿赂,企图中止除籍。

会有人不信吗?自然不会。

且不说现在沈一贯已是虎落平阳,当年他在殿中力主收回除籍旨意时,那激情澎湃的模样,还有不少人记着呢。两下一串联,自然就知其中真假。

再者,河南、湖广两地推行除籍后,当地百姓身上的税赋减轻了不少。虽然除籍的人比起全国庞大的宗亲而言,并不算太多。可光是除籍的这部分人,就在明面的账上间接减少了当地百姓需要额外支出的,给宗亲的岁禄。

宗亲除籍之后,另有安家银子相赠。一部分人选择了科考,一部分人做些杂活儿养活自己,另有人用了这银子买了良田,成了缴纳田赋的一员。这也导致了大明朝现今的田赋略有缓慢增加。

又因宗亲多少是识得字的,有些人脑子活络,得了良民之身后,跑去干起了商贾。一来二去,竟也带动了一些当地的经济。

当今举国来看,虽各地确有民变,可湖广与河南两地却是还算安稳。之所以会激起民变,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税赋过重,以及税监的横征暴敛。

税监之事,暂且按下不提。只除籍一条,已让朱翊钧尝到了甜头。若非私帑空虚,他甚至想立刻推行全国,让所有愿意自愿除籍的宗亲统统都赶紧出来。

除籍与不除籍,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这沈一贯身上的罪,也就在人言之中加重了几分。

坐在家中的沈一贯合上干涩的双眼,脑子里、心里,空白一片。

原来自己早就叫东厂锦衣卫给盯上了。

能知道自己收受三藩贿赂的人,自然也能知道自己收受了楚藩的贿赂。

天要亡他。

沈一贯睁开眼,爆发出精光来。

不,且还亡不了他。他们手里头没有证据,仅凭人言舆论,岂能给自己定罪?!

还有救,还会有救的。

沈一贯的双手紧紧捏住,快些儿想出法子了。这个节骨眼上,自己还能向谁求助。

在匿名揭帖传遍整个京师的当日午后,义学馆馆长朱载堉带着馆中所有的宗亲学子,于宫门前静坐。

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只有一个。

严惩沈一贯。

这些人,除了朱载堉是多年来主动要求除爵,并最终实现的以外,全都是靠着当年的除籍政令才得以自由的。

回想起过去的苦日子,再对比眼下的幸福。学子身上的那股子迂腐气和节操便按捺不住了。

宫门侍卫将这件事上报于天子,看是不是要赶人。

朱翊钧微微一笑,“由得他们去吧,大明朝从不苛待学子。”

这一坐,便是一天一夜。

第二天一早,义学馆其他学子也抱着草席,身着馆中学子的常服一起过来。

卷了边儿的草席在地上铺好,宽大的袖子一振,双膝弯下,先朝紫禁城三拜,而后端端正正地跪着。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自《学庸》后,学子们开始大声背诵诸子典籍。

《论语》、《孟子》、《老子》、《庄子》、《礼记》……一卷卷挑灯夜读,倒背如流的圣人之言自紫禁城门口,响彻整个京师。

随着义学馆牵头,京中其余学院纷纷跟进。一时之间,宫门前竟被挤得满满当当,全是跪着的学子们。他们身穿白色的朱子深衣,身姿端正,纵有艳阳当头,蚊虫叮咬,双腿酸麻,亦不曾移动分毫。

朗朗书声甚至传进了宫里头,郑梦境心怜学子,恳请天子允了宫人为殿外学子送饭。

领头的朱载堉已是须发灰白。他先谢过内监的饭食,而后拱手对着宫门一拜。

“皇恩浩荡!”

身后学子齐齐纳头而拜。

“皇恩浩荡。”

郑梦境听了,不过莞尔一笑,将朱常溆寻了来。“可是你叫皇叔这么干的?”

“非也。”朱常溆道,“是叔父自己的意思。此举有利于义学馆在京中的声势,治儿同我说了,我也觉得好。那些宗亲学子见了揭帖后,个个义愤填膺,要不是有叔父拦着,早就打上了沈府去。”

郑梦境点头,“我说呢,皇叔确是冷静。这要是真的打上了沈家,还不得叫五城兵马司给抓了?沈一贯就是再不济,身上到底还是挂着大学士的头衔。牢里头的滋味可不好受,那些个文弱书生哪里吃得住这份罪。”

又道:“听说吕氏案是因良田而起?怎得前世不曾有过这样的事儿?我印象里连个姓吕的都不曾想起。”

朱常溆沉吟了一番,道:“许是因为前世舅舅不曾前往江陵行织坊吧。”他在母亲身边坐下,替她分解。“治儿在外头打听过了,现在四处都在传要罢江南织造,或是另在湖广设新的织造局。”

“这是何故?都没影儿的事。”郑梦境奇道,“上回我还同你父皇说呢,看他犹豫来着,想来也不曾同朝臣提过?你也一直没同我说过这事儿,必是陛下还没下定决心。”

朱常溆点头,“不错。可是因这两年江南织造出了民变,所以大家都觉得朝廷会将此事落实,所以江南等地的商户开始恐慌起来。”

“而湖广因舅舅,起了不少织户,还有布商。当地的布匹质优价廉,让一直垄断织造的江南心存警惕,想同湖广较劲。能有多少人争得皇商,进贡朝廷?不过大都是售卖给百姓。为了能在价钱上拼过人家,不得不尽量压低了价钱。若是棉桑价钱高,本在那儿,自然布匹的价格也下不来。”

郑梦境心一沉,“这么说来……岂非当地绝非吕姓一家遭了这劫难?”她叹道,“若是早知如此,我定不让你舅舅去湖广办织坊了。却是害了江浙的百姓。”

“母后,话却不能这么说。”朱常溆摇头,“若原本湖广的百姓买布,是用的五钱银子,那现在只需一钱就能买一匹。五钱银子里头,可不独是布商赚的,还有专门行商的商贾自江南运去的路费。现在打破了江浙织造垄断的局面,倒是件好事。”

朱常溆接着道:“一旦打开了局面,全国的百姓就能用更低的价钱,买到更多的生活所需之物,难道不是利民之事吗?吕家所受之劫,并非因此而生。乃是当地乡绅为非作歹。”

郑梦境静静地听着儿子说话。

“乡绅们手握大量的良田,积聚起了万世家财。又因功名,而毋须纳税。”朱常溆凝目,“这是在吸大明朝的血,也是吸百姓的血。”

“他们唯恐江南织造垮台,令他们自家经营的织坊受累,所以百般收购良田,尽力减少棉桑成本的开支。他们倒是保了本,能有力气同湖广的织造相抗衡,可当地的百姓呢?死活全然不放在心上。”

“母后,这才是他们最用心险恶的地方。百姓没了田地,还能如何生活?为了生计,不得不卖身他们做工。”朱常溆叹道,“当年文忠公推行了条鞭法,虽未治标,却也颇有成效,可惜被废至今。”

郑梦境拍了拍儿子的手,让他别难过,“被废了又如何?趁着这事儿,就不能重新启用?事情都是人做的,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办成了多少事?除了沈一贯,正好是个切口。”她眼睛微眯,“党同伐异,利用舆论,难道只有他们会?”

“也是。”朱常溆笑了,“我还欲借此重开浙江明州一地的舶司,不过海禁一事乃是太祖在开国的时候就定下的,可不好说服朝臣。”

郑梦境摇头,“祖宗的话,不过是能用的时候就抬出来用,不想用的时候,谁当过一回事?你可忘了,慈圣皇太后的徽号,本就不合法理,还不是给过了?朝臣们,只要不触及自己的利益,或是能捞到好处,自然会睁只眼,闭只眼。只看你同你父皇如何去做了。”

“我知道了。”朱常溆挺直了腰背,打起精神来,“先将沈一贯给办了再说。”

宫门外的学子跪了三日,造足了声势。朱翊钧见差不多了,才让内监好声好气地去将他们请走。偏学子们见沈一贯还未被定罪,不愿意走。就连元辅沈鲤出面也不怎么管用。

最后还是朱翊钧亲自出面,圣驾亲临,允诺朝廷必定会严办沈一贯,又说了好一番勉励的话,这才将人给请走。

朱载堉怜惜学子辛劳,也允诺了他们放三天大假——他自己倒是被从陕西回来的冯大儒给骂了一顿,说这等朝中事,本不该叫不相干的学子掺和进去。

朱载堉连连点头,困得眼皮子都要睁不开了。冯大儒大发慈悲地放了人,等着这个蠢笨徒弟睡饱了再来自己跟前听骂声。

朱华彬累了三日,回到馆中就大睡了一天。第二日起来,因不需上学,所以特地抽空去了趟公主府见母亲。

吴氏在公主府里头好吃好住,人都胖了几圈。现在看起来却是个富态的老妇人,和先前刚入京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模样。心里最挂念的,自然是儿子。

前几天听说儿子跟着一起在宫门前静坐,也心疼,却也愤怒。现在见了儿子,自当同吴赞女告了假,打算下厨给儿子好生做一顿饭食。

母子相见,说了好一通话。朱华彬还将自己见到天子的事儿告诉了母亲,当时他位置靠前,隐约看见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天子立在城上,由内监传话。虽未见真龙之颜,心里照旧是激动的。

“好!你去的对!”吴氏给儿子碗里夹了一块肉过去,“娘就知道,叫你上京来念书,就是对的。”

朱华彬笑着点头。那日后,他与馆中同窗的情谊越发深厚了几分,彼此相约明年的甲辰科,必要一同高中。

饭毕,吴氏特地关了门窗,将儿子拉到里间。朱轩姝怜她,特地分了她一间单独的屋子住。公主府大的很,也不多这一间屋子。

吴氏翻开底下的褥子,找出一本书来,用袖子擦了擦,递给儿子。“殿下给我的。”

朱华彬皱眉,先看书皮上,什么都没写,心里猜不到这究竟是什么。待打开后,不由惊得将书掉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了?”吴氏将书捡起来,重新放回到儿子的手里,“看你吓得。”她朝书卷努努嘴,“上头的字,我眼睛花了,看不清。你瞧瞧,里头写了什么?怎么殿下独独给了我,还叫我给你?”

朱华彬的喉头动了动,捧着书卷的双手发颤。“娘,这、这是沈一贯收受楚藩贿赂的证据。”他的手在书上拂过,“怎么殿下会得到这个东西?还将此物给了娘?”

吴氏才不管这些,“既然是证据,合该交到陛下手中才对。”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走,娘同你一起去。是不是该上大理寺去?还是什么刑部?”

朱华彬将母亲拉住,“娘,你先让我想一想。”他捧着书,“交给三法司倒是没错。可人要是问起来,这东西从哪儿来的,我要怎么说?”

“就说是殿下给的呀。”吴氏奇道,“难道还要说是咱们自己从武昌带来的?我们是什么身份?哪里能进去楚王府?还拿到这种东西?”

朱华彬摇头,“若是殿下能交上去,就不会将东西给了娘。”他咬着指甲,“这事儿不会那么简单。儿子得好好想想。”

吴氏一听,便道:“这事儿横竖可我也不懂,你拿主意就好。不过既然殿下让我交到你手里,必是想让你公之于众。”

“不错,殿下而今深居简出,实在不易抛头露面。”朱华彬在外面没少听关于朱轩姝的风言风语,他正色道,“无论殿下是出于什么念头,如何得到的,我们都不该去揣测。这是好事儿,沈一贯确是恶贯满盈。”

母子二人一时拿不定主意,最终朱华彬还是决定回去找朱载堉问问。那位既是和自己有亲戚的血脉关系,也是馆长,自己的先生。

朱载堉接过那账册,只翻了第一页,就看出是谁的手笔了。他将朱常治带着身边这么多年,要还认不出他的笔迹,那可真是白教了。朱载堉心里明白,云和公主是不可能拿到这个的,只有自己那两个侄孙交给她,通过她的手,再转到朱华彬的手里。

连自己都没给。这打的什么主意?

“今日已是晚了,明日你就去击鼓,将此物上交给三法司。”朱载堉将账册还给了朱华彬,“你原为楚藩中人,能得此物,不过是偶然。入京时没拿出来,乃是畏惧沈一贯的官威,现在听说吕氏之难,觉得不能放恶人逍遥法外。”

朱载堉笑吟吟地望着若有所思的朱华彬,“可听清了?”

“听清了。”朱华彬点头,“明日学生告假一日。”

朱载堉点头,“去吧。”

朱常溆在宫中静静地等着,他已经将所有的底牌都透露出去了。现在只看,老天爷会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了。

万历三十一年,十一月。前楚藩宗人朱华彬击鼓,上告大学士沈一贯收受楚藩贿赂,意图隐瞒前伪楚王混淆天家血统之事。

此事引得龙颜大怒,令东厂、锦衣卫、三法司,三堂会审,速速审讯。

沈一贯身穿常服,立在院中,满目苍凉。

这里,曾经他最骄傲的地方。他亲手在院中栽下了一草一木,寻得奇石点缀。而今巡城御史领着衙役,在其中穿梭。费心找来的奇石被推倒,摔了粉碎,草木也被践踏成泥。

沈府后宅的女子统统被拉到前院来,叫一众人看着。不少女子羞愤地用帕子捂住了脸,嘤嘤哭泣声传入沈一贯的耳中。

沈一贯闭上眼,再不忍看。

证据确凿之下,大学士沈一贯被革除身上所有的官职,连一身功名也给夺了。朱翊钧甚至等不到明年的秋天,让三法司在今岁冬日之前,就判了个斩立决。

鄞县的沈府被抄家,家中良田、钱财尽数充公。当地百姓纷纷拍手叫好,还有人想上告县衙,指出沈家私通假倭。

可惜的是鄞县县令根本无心接状。因包庇沈家罪行,他也被革职查办。

不独鄞县,宁波知府、浙江巡抚,全都一齐获罪。

最惨的便是浙江巡抚。他本不知道此事,吕氏一家根本就没去杭州,偏京师以他治下不严,致使百姓蒙冤为由,将他也给拉下了水。

说他冤,却又不冤。在浙江巡抚的位置上,没少和沈家来往。封疆大吏固然做的舒服,可到底没有京师的五品官儿来得风光。

因吕氏一案,牵出大学士,又引起整个浙江地界的动荡,使人纷纷心中震撼。

本不过是件小案,最终却牵连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学士。要知道,当时的沈一贯可是即将成为新一任的首辅。

现在不仅首辅,连家都没了。

沈家私通假倭的事儿,到底还是传到了京师。负责抄家的御史在接了状纸后,立即写了奏疏,将状纸一并送入京城。

这给了朱常溆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在视朝时,提出要重开明初就关闭的明州舶司。

沈鲤微微皱眉,旋即松开。这件事,他事先并不知道。看天子的模样,应当也不知情。

那就是皇太子自己的主意了?

沈鲤哂笑,皇太子的主意真是越发大了。只是他可知道,自来太子都不好做。一旦越权过了头,便是父子之情也抵不过。

天家,哪里有真正的亲情呢。

朱翊钧虽然有些不高兴儿子先前没和自己打招呼,但想起先前两人讨论过的备马之时,很快就明白过来朱常溆想做什么。比起福建,浙江总归近一些,也更方便。也许在儿子看来,趁着这次机会,一点点地不断向北边走,逐步开放沿海一带的舶司。

届时再言运马,就并非难事了。

“说来听听。”朱翊钧扫过殿下诸臣,轻咳一声,“海禁是祖宗定下的规矩,若无必要,不可轻易违背。”他就知道,一旦开始扯皮这件事,朝臣第一个就会抬出祖宗家法,不可更改的理由来。

虽然实际上,是因他们自己在其中有莫大的关联。

朱常溆淡淡道:“当年太祖定下海禁,乃是因许多旧事。”这旧事是什么,他却不曾细说,但殿中之人都是心里清楚的。

太祖当年打天下那会儿,江浙一带的民众拥立的并非是他。是以开国后,便对当地百姓耿耿于怀。这是其一。二来,彼时方开国,国内诸事不定,沿海一带常有倭寇犯境,拿不出相应的兵力去抗衡。

三嘛,却是太祖自己的出身了。打心底里看不起商贾。因这层关系,就连商税都收的格外少,也出了各种政令,抑制商贾。

“而今国朝定国已久,那些旧事,可以翻篇了。”朱常溆道,“几年前,父皇遣司礼监秉笔史宾前往漳州月港舶司行海事,这几年颇有成效。而今月港一处的税收,就抵过福建半个行省。可月港到底小了些,出海商贾人有颇多,舶司不堪重负。今当另立一处新的海关,以减轻月港的重担。”

朱翊钧看了看抿着唇的沈鲤,适时附和道:“国库空虚,确是该想法子,找些进项。这几年各地民变,虽因税监之故。但也因税赋过少,无力支撑国库开支,税监事儿办的不对,却也是好心。”

听天子这话音儿,朝臣就明白了。看来这回圣上又是站在皇太子这边的。可要违背祖宗,还要从自己手里啃下一块肉来,还是不愿意的。

朱常溆不等朝臣出声反对,接着道:“由沈一贯家中私通假倭一事,便可知浙江当地的海运利润颇大。独其一家,便年获万利。当地旁的人家,必定也与假倭有旧。若不曾里外相通,何以一直以来无人揭发沈家私通一事?与其堵,倒不如疏,既然百姓有这需求,朝廷自当重开舶司。”

众人心知皇太子说的句句在理,可就是没人啃声。谁都不想做这个出头鸟,沈一贯是下去了不错。可浙党现在仍然占据着绝大多数的官职。

朱常溆和朱翊钧等了半天,见没人吱声,心里清楚这是反对的意思了。

朱翊钧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让陈矩出来说下朝。自己拉着儿子回去后头。

沈鲤直起身子,长长呼出一口气。身后的群臣向他靠拢,纷纷询问今日之事,首辅可曾得知。

沈鲤苦笑,“我若是知道,又岂会不言语?”说罢,冲他们摆摆手,径自回了阁中处理事务。他在心里揣摩着,不知道圣上和皇太子回去后,又会捣鼓什么。

自皇太子册封后,就没少折腾。偏天子向着这个儿子,样样的准了。虽然事后的确证明了皇太子要推行之事是正确的,甚至沈鲤心中也支持,可他却不愿在明面上站出来。

比如今日的开海禁。

和绝大多数朝臣站在对立面,并没有好处。首辅也会因舆论而下台。

沈鲤还不想从这个没捂热的位置上下去,他还有许多抱负不曾实现。

朱翊钧将儿子拉到郑梦境面前,劈头盖脸就数落上了。“怎么也不同朕知会一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想给你擦屁股都难。”

郑梦境看了看儿子,再看了看朱翊钧。她拉了拉天子的衣袖,“这又是怎么了?儿子年纪还小,总有做事没做好的时候。陛下不好好教,还骂他。”

朱翊钧叉着腰,“朕哪里敢骂?他自婚后,就是大人了,主意大的很!”他恨不得上去就拧了儿子的耳朵,“什么好的不去学学,偏学了那等先斩后奏。”

“好啦。”郑梦境心疼儿子,也怕朱翊钧火气上来真的拧人耳朵,“奴家看溆儿就挺好的了,陛下真真是吹毛求疵。”

朱翊钧一屁股坐在她边上,“能不吹毛求疵吗?”他冲儿子看了眼,“往后整个大明朝,都是交到他手里的。现在这毛毛糙糙的样子,怎么让朕放心得下?”

郑梦境推着儿子,让他去想父亲认错。“这件事总归是你不对。”她向气呼呼的朱翊钧努努嘴,“快去,向你父皇求个饶。”

“父皇,儿臣错了。”朱常溆乖乖地认错,“我是怕……父皇……”后头的声音越来越小,“又优柔了。”

朱翊钧语噎。这的确是他的老毛病了。可被儿子这么正大光明地指出来,心里还是有些小小的矫情。“都多少年前的毛病了,还提。”他哼哼,“现在朕不是做得挺好的,你看沈一贯那事儿,干净,利落。处理得漂亮得很。”

“是是是,陛下乃是真龙天子下凡,少有的明君。”郑梦境朝儿子打了个眼色,朱常溆会意地轻手轻脚溜出殿去。

郑梦境给朱翊钧揉着肩膀,俯身凑在他的耳边,“真同儿子置气啦?”

“哪能呢?唬他来着。”朱翊钧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是在给溆儿说项。”

郑梦境也不怕,“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眼睛。”她心里怕的是朱翊钧又因儿子的擅自举动,而对他心生怀疑。

天子不是人做的,皇太子比天子更惨。

“朕只是心里头担心,朝臣能有几个不是精明人的?朕看元辅视朝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朕根本不知情。”朱翊钧叹道,“朕这心里是怕,会重蹈覆辙。”

郑梦境却是不明白了,“什么重蹈覆辙?陛下又不曾做错过什么事。”

“你忘了?溆儿第一次上疏,提出除籍的时候。”朱翊钧深吸一口气,“虽然朕当时的确因优柔寡断而做错了事儿,不曾对溆儿全然信任。可身边的这些人,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朕也就和小梦你说,当时没少人在朕的跟前说溆儿的浑话。”

郑梦境眼睛微眯,下手略有些重了。

朱翊钧忙道:“不过那些人都叫朕打发出去了,别气,别气啊。”他转身将人揽进怀里,“可别再气坏了身子,朕现在啊,就当小梦是个豆腐做的小娃娃,只能看看,碰都不敢碰。”

生怕一个不留心,你就不在了。

“开海禁的事儿,并不容易。”朱翊钧皱眉,“朕得和溆儿分开了,以免叫朝臣对他太过反对。否则日后他这个皇太子,可就真坐不稳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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