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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九六二年的深秋。陕西关中东部的沙苑地带一片光秃秃,一棵棵被揪光树叶的光杆树,像一场恶战之后的残兵败将,东倒西歪地站立在茫茫沙漠之中,风沙掠过,黄沙飞舞,遮天蔽日,一派荒凉。

落日黄昏,一个年轻女人怀抱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穿行在茫茫黄沙中。她每走几步,就四下张望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然而,除了光秃秃的沙梁和光秃秃的树干之外,她什么也没有寻找到。年轻的女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上身穿一件打着补丁的浅蓝色偏襟衣衫,下身穿着一件黑色粗布大档裤,脚踝处用松紧带紧紧裹着,走起路来风一吹,宽大的裤管就膨胀起来,像两只长长的灯笼。女人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像被刀子割出几道深浅不一的口子,似乎在流着血。长长的乌发向后拢着,在后脑勺束着一个圆圆的发髻,前额上留下的几绺刘海在秋风的吹拂下,向一边跳跃着飘起。女人的一双目光显得迷茫无助,目光里隐藏着慌张的神情。她怀中的小女孩像她一样面色饥黄、虚弱无力。

女人也许走累了,双手也酸了,她把小孩往上颠了颠,艰难地穿行在风沙弥漫的沙梁与沙谷之间。四周寂静无人,只有呼呼的秋风在耳边无情地吹着。是呀,这般时候沙窝里的人们都一个个肚子咕咕叫唤,不是躺在炕上无精打采地昏睡,就是在其他有树叶青草的地方找食物,有谁会来到这荒凉的沙坡忍受这狂风肆虐?她扭头望了望身后,身后那一串串歪歪斜斜的脚印已经被风沙覆盖了,她又眯着眼望了望远方,天地昏黄一片,仿佛世界末日即将到来。

女人迎着风沙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穿过一片光秃秃的树林,眼前是一条比较平坦、垫着砖块和煤渣的蜿蜒小路,路面上还有模模糊糊的两道架子车轮胎碾压过的痕印,然而路上依然冷静无人。女人很可能是走累了,也可能是不想向前走了,她停住脚步,迷茫的双眼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女孩,突然间眼睛里涌满了两汪泪水,泪水顺着睫毛垂落而下,滴在女孩的脸上。女孩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双眼却没有睁开,依然昏昏地睡去。女人咬了咬嘴唇,忍不住眼泪往下滴,依然把小女孩轻轻放在脚下一片平坦的沙地上,又把女孩的一套青色衣裤放在孩子的身边,又在青色衣物上轻轻放了一个巴掌大的用牛皮纸包着的野菜团和一把麸子面。做完这一切之后,女人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她深情地看了看孩子那苍白的小脸,又咬了咬嘴唇,嘴唇立刻渗出一道血迹。女人顾不上擦干嘴唇上的血迹,突然扭过头,转过身,迎着呼呼吼叫的风沙发疯般狂奔起来。风沙吹散了她的发髻,吹散了她扎紧的裤腿,也吹落了她满脸的泪水。

女人喘着粗气,爬上沙梁,一个人在风沙肆虐的沙漠里号哭起来,她忍不住转回身,扭过头,想看看丢在远处的女孩,却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有打着呼哨、裹着黄沙的秋风在她耳边吼叫。她想听听女孩的哭叫声,却一点儿也没有听到。她像丢了魂似的,在黄沙野风中狂奔,跌倒了爬起来,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嘴唇的伤痛,忘记了单薄的身体被秋风肆虐后的寒冷,头也不回地朝着北方奔去——那里是她的家,家里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女儿在等着她挖回野菜下锅。

这个女人姓刘,名叫东霞,是沙苑公社杨家大队一位农村妇女。那个被她丢弃在沙苑羊肠小路边的小女孩就是她的三女儿春草。她家里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春叶,七岁;二女儿春花,四岁。丈夫杨天祥在十几里之外的砖窑厂干活,十天半个月才回一次家,这样家里的所有负担就落在刘东霞一人身上。丈夫天祥是家里老大,常年在生产队砖厂烧窑,遇到砖厂活忙的话会好几个月回不了家。天祥下面曾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老二地祥十岁时去洛河里玩水被淹死了。老三金祥今年二十多岁,去年刚成家,在十多里外的另一个大队的小学教学,一星期才回一次家。老四水祥出生不久得了一场大病,不到一岁就夭折了。妹妹水英今年刚十二岁,女孩子家也不愿意上学,留在家里跟着母亲做家务。东霞的公公婆婆虽说没病没瘫,但总是摆着一副家长的威严姿态,站在她面前身后指指点点,不是院子没有扫干净,就是弟弟妹妹的衣服没有洗干净,要不就是做的饭菜味道不合口,这样的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日子过了八年了。东霞已经不会再像开始时那样偷偷抹眼泪了,生活的艰辛和压抑仿佛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不认命也不由她自己了。其实,看看周围左邻右舍的新老媳妇,哪个不是这样熬过来的?在这被沙窝窝三面包围、被一条洛河横绕的杨家大队,责骂声、啼哭声、吵闹声几乎天天都有,像家常便饭一样普遍。这样的日子东霞也能忍了,婆婆几次当着众多家人的面动手扇她耳光,她都能不动声色,显示出她的忍耐程度已经超出常人,而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公公骂她“不下蛋的母鸡”。还有她每次回到娘家时,娘家爹妈对她手里领着的两个女儿、怀里抱着的一个女儿的冷淡漠视,让她的心如同掉进了冰窖里。人家女人要么领着一男一女,要么把一双儿子向公婆身边一推,轻轻松松、利利索索去干家务,或者去地里干活,而她只能牵着一双女儿、抱着嗷嗷待哺的小女儿在家里磨磨蹭蹭,即使别人不说什么,她自己心里都觉得抬不起头。

傍晚时分,东霞摇摇晃晃回到了家。

东霞的家是刚刚从洛河岸边南迁到黄沙北边沿的较为平坦的地带。与她家一块迁来的有七八户人家,这七八户人家盖的也是陕西关中传统的单边房子,两户人家互相背靠一堵墙,盖起单边低矮的瓦房。七八户人家东西方向一字排开,形成一个新的巷子,而杨家大队的大部分人家都还居住在洛河边。东霞家还算一般家境,盖起了三间瓦房,最南边一间是灶房,中间一间是居住的小屋,北边一间是放粮食和日用杂碎的仓库。现在,她家并没有什么粮食,也没有多少日用杂碎,仓库里放的更多的还是她从沙坡里捡拾回来的柴火。

东霞回到家时,两个女儿春叶和春花已经倒在土炕上睡着了。姊妹俩睡觉的姿势让她看了心酸,姐姐春叶将妹妹春花抱在怀里,用自己宽大的罩衣裹着妹妹,而妹妹春花的脸上还流露着两行泪痕。作为母亲,她能想象得出二女儿春花不见妈妈后大哭一场的样子,懂事的大女儿学会了像母亲那样哄着妹妹,抱着她忍受着饥饿,在哭声中慢慢进人梦乡。东霞尽量将脚步放轻点,生怕惊醒了两个女儿。她轻轻拉上双扇门,来到灶房,揭开锅,锅里什么也没有,灶火里一点儿柴火也不见,她知道两个女儿半天没有吃东西了。她在灶房横梁上吊在半空的编织笼里摸出一把已经半干的榆树叶,又从自己上衣里面半天才摸出小半碗麸子,用凉水和好,生好灶肚膛里的火,“啪啦——啪啦——”拉起风箱,为两个女儿做起榆树叶拌麸汤——对于两个女儿来说,这已经算这几天很奢华的美餐了。

东霞坐在灶火前,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膛里塞干柴,思绪却回到了今天在娘家遭遇的心酸事情。

早上,她给三个女儿匆匆做好红薯蔓子菜馍之后,看着三个女儿狼吞虎咽吃完,她自己只喝了点儿菜汤,就叮咛春叶和春花姊妹俩在家看门,她要带着三女儿去娘家向爹爹要点儿吃的。她知道娘家爹爹在生产队看护牲口,能偷偷给家里带回一点儿豌豆。

她抱着三女儿春草一进娘家,就碰到二妹西霞。西霞抱着儿子智明也来娘家了。西霞的男人是木匠,结婚前给人做家具和盖木料房很是拿手,时常能从事主家得到一些好吃的带回家。自从西霞两年前给他生下一个宝贝儿子智明后,他乐得整天嘴都合不拢,隔三岔五回家给智明带些点心、饼干、鸡蛋什么的。没想到遭了自然灾害后,各家各户的日子都不好过了。今年秋季,地里庄稼几乎绝收,秋后各家各户缺吃的,他带回家的好吃的东西自然也就少了。东霞心里明白西霞带着儿子来娘家的意图,也知道自己今天很难开口向爹爹要豌豆了,因为爹爹疼爱的是二妹的儿子智明,而不是她的三女儿春草。

东霞自进门后,就看到爹爹抱着智明一直没撒手。智明比春草大三岁,腰骨长得明显硬棒,刚过一岁就已经学着走路了,现在已经是满地里乱跑。东霞看到,依偎在爹怀里的智明头顶留着一小撮羊尾巴黑发,其余地方剃得光溜溜的,脖子上带着一个银光闪闪的项圈,两个手腕上也带着银白色的手镯。爹双手拉着智明的两只小手,用额头顶着智明的光头在玩顶牛。智明兴奋得张着小嘴巴“咯咯咯”笑个不停,挣开一只小手在爹眼睛、鼻子、嘴上乱抓,爹却乐得哈哈大笑。

看到爹爹在忙着逗智明,东霞只好让春草待在外婆身边,自己就挽起袖子开始给爹妈扫炕、洗衣服,到灶房生火做饭。妈一共生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东霞是老大,二妹西霞、三妹飞霞都已出嫁,就剩下四妹彩霞和两个弟弟在家。大弟叫喜财,刚十七岁,二弟叫发财,十五岁。两个弟弟眼看着就要长大成人了,过几年也要娶媳妇成家了,爹妈的负担也不轻的。作为老大,东霞进门就忙着干活,也成了自然而然的。

东霞没上过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西霞就比她幸运,新中国成立前好歹在村头的庙里念过几年私塾,念过书就是不一样,说话嘴上就像抹了蜂蜜一样,人见人爱听。四妹彩霞是那种大大咧咧、娇生惯养的女子,从来不看爹妈的脸色,妈的话对她来说就像耳旁风,整天疯疯癫癫在巷子里乱串,也不知道学着做点儿女人的活,一点儿也不像个姑娘家,家里做饭洗衣服根本靠不住她,爹管不下她,妈也说不下她,就由她疯去。就在东霞忙里忙外干着家务时,西霞却守在妈跟前说东拉西,说得妈脸上像开了花。

东霞做好了全家人的饭,满头大汗走出灶房,却看到女儿春草一个人在院子里的树坑里玩水。树坑里有家里人倒下的洗过衣服的污水,有混着泥土和砖块的泥水,还有一些不知什么臭味怪味的褐色臭水。春草趴在水坑边,两只小手在污水里乱拍打,弄得裤子外衣上都是泥水,而妈和西霞却像没有发觉一样只顾自己说话。

“春草,我娃不要动水(方言:玩的意思)了,看把你弄得脏成啥样子了。”东霞急忙走过去,将不满两岁的女儿从水边抱起,一边拍打着春草的衣裤尘土,一边用抹布给女儿擦掉衣裤上的污水。然后,她有点不高兴地对旁边说笑的妈和西霞说:“妈,我娃在动水,你俩也不管管,看把我娃裤子袄弄脏成啥了!”

“本来就是多余的娃,管她干啥,她爱动水就让她动去吧。”西霞嘴角一抽,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很轻蔑地说。

西霞的话像阴冷的秋风吹得她心里瑟瑟发抖,让她无言回答。

妈也发起了牢骚来,说:“要那么多女子干啥,还不送人去?”

西霞趁机附和说:“大姐,妈说得对,我大哥经常不在家,你一个拉扯着三个女子,日子咋过呀,还不如把老三给人算了,再生一个儿子,不更轻松吗?”

东霞知道,二妹西霞和三妹飞霞头胎都生了男娃,就是自己和妈一样命苦,连续生了三个女娃,难怪娘家人嫌弃。可是,女儿再多,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肉啊!说送人就送人了?当妈的咋能忍心?可是,不送人吧,自己一个人拉扯着三个未成年的女儿,日子也确实过得艰难。怎么办?听妈和二妹的吧,可自己已经把春草养了快两年,给人实在舍不得,可是不给人吧,娃跟着她也是受恓惶。哎,苦命的春草啊!

看东霞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幼小的女娃过日子,爹还是不忍心她受苦。爹走进灶房,从一条藏在柜子里面的口袋里舀了一碗麸子,用一张牛皮纸包好,让东霞揣在宽大的衣服里偷偷带回去。临走时,爹又抓起锅里一个野菜团子塞到女儿手里,说:“东霞啊,你忙了大半天也没顾得上吃一口饭,这个菜馍带着路上吃吧。”东霞心里记着爹的好心,含着热泪离开了娘家。她知道这一碗麸子对于她娘儿四个来说,可是救命粮啊!要知道这两年来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地里没长出庄稼不说,连沙坡上的野草、树叶,甚至榆树皮都快被人吃光了。三个年幼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做母亲的怎么能忍心看着孩子们挨饿?她把牛皮纸包裹的麸子牢牢揣在怀里,抱着春草沿着沙坡边的小路急匆匆往家里赶。西霞的家离娘家远,要经过大姐东霞家,看到大姐抱着春草回去了,一看天色不早了,也紧跟着一同回去了。

然而,让东霞惊怕的事悄悄发生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发觉抱在怀里的小女儿春草浑身滚烫,呼吸微弱,脸色苍白如纸。她连声叫着“春草——春草——”,女儿却没有丝毫的回应。她把食指放在孩子鼻孔试探了一下,气息很弱,弱得几乎感受不到。她才想起孩子一个人在秋风里趴在水坑边,连饥带冻,得了重病。

西霞看了看呼吸微弱的春草,对东霞说:“大姐,你娃病成那样子了,你咋能养活?大哥又不在家,你把娃抱回去咋办?”

东霞没有说话,她停下脚步,看了看怀里的春草,眼泪就唰唰地掉了下来。

西霞在前面急着赶路,她催了几声东霞快走,东霞像没有听见一样,依然抱着春草在原地流泪。西霞急了,她回过头对东霞说:“大姐,你要那么多女子干啥,春草都病成这样子了,不知要把你拖累到啥时候啊,我看这娃十有八九活不成了,你干脆扔在沙坡里算了。”

东霞“哇”的一声突然哭了起来,把春草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谁夺走似的。

“大姐,你不听算了,就一个人在这里哭吧,我走了。”西霞显得很不耐烦,转过身就抱着智明独自走了。

东霞哭了一阵子,抬头一看,西霞真的走了,而且已经走得没有影儿了。一股恐俱感顿时涌上她的心头,她在茫茫的沙丘里四下张望,渴望身边或远处能有个救命的恩人出现,但是她绝望了。天色渐渐昏暗下来,狂风突起,吹起漫天的黄沙,让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她抱着奄奄一息的女儿盲目地在黄沙飞舞中前行。她突然想到了死亡,不是自己死亡,而是怀里的女儿。她还想起了今天妈和二妹那冷冰冰、戳人心的话,悲情、绝望、无奈、伤感一齐涌上心头。她太累了,太苦了。她想通了,虽然妈和二妹的话难听,可何尝不是一种出路、一种办法?她知道自己又有身孕反应了,也许老天爷会发慈悲,让她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娃。她最终下了狠心,决定放弃怀里的春草,丢弃这个命苦的女儿!

就这样,东霞抱着生命垂危的小女儿漫无目的地奔向了茫茫黄沙……

夜晚,狂吹了一天的秋风终于停了,但是深秋的夜晚给人的感觉更冷了。东霞终于将两个哭着要妹妹的女儿哄睡着了,这才和衣躺在两个女儿身边。黑夜里她能感觉到自己脸颊始终被泪水浸湿着,泪水仿佛是从她心里流出的,绵绵无尽。女儿春草的身影一直在她眼前晃动,那张苍白的小脸仿佛还浮现在她眼前,她抑制着自己的哭声,用拳头使劲捶着自己的胸膛。她想起身连夜返回那黄沙丘中,寻找那条自己从未走过的小路,抱回自己的孩子。夜深了,我的春草会不会冻死?沙坡里有狼,我的春草会不会让狼吃了?风沙那么大,我的春草会不会让沙子埋没了?各种各样的后果都让她揪心地疼。她不敢想象下去了,她真不敢相信自己会那样狠心,狠心地将自己的孩子丢在黄沙窝窝里?与其这样丢了,还不如找个人家给了。她不是没有这样想过,问题是如今这饥荒年头,谁家会要一个病恹恹的女娃?

东霞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胡思乱想了一个晚上。天快亮时,她想累了,哭够了,才靠在墙上慢慢进人梦乡。

院子里的鸡叫声惊醒了东霞。她揉了揉疲倦的双眼,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想去沙坡那条小路边看看丢失的春草。过了一夜了,孩子到底怎么样了?还在不在那里,是死是活?这一切都在揪着她的心。这样想着,她就轻手轻脚走出屋子,朝南边的沙坡窝窝里走去。

归来却是那么冷清,冷清得心像被掏空一样。东霞双手空空回来,是的,那里已经没有了她的春草,连同孩子的衣物和吃的东西,都不见了踪影。她感到自己的魂已经被春草带走了。

“妈,妹妹到哪里去了?咋还不回来?”刚满七岁的春叶揉着眼睛问,那问声里似乎裹着一把锋利的刀子,刺向东霞的心脏。

“妹妹她死了,病死了。”东霞呆呆地回答。

“妹妹现在哪里呀?我要去看看她。”

“埋在沙坡窝窝里了。”东霞的眼泪又涌出眼眶。

“不要埋嘛,不要埋嘛,我就要妹妹!”春花也坐了起来,听到姐姐和妈妈的话,执拗了起来。

东霞没有再与女儿们纠缠,她在心里暗暗祈求菩萨保佑她的春草还活在人世间,甚至祈求她的春草归宿到一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

一周之后,丈夫天祥从砖厂回来了。

这次,天祥是永久地回来了,他所在的砖厂的活儿越来越少,堆积如山的成品砖块连续几个月也没有拉出去卖掉。砖厂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几乎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他从砖厂领了三个月的工钱,一共五十四块钱,向领头告别后,背起铺盖卷,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曾经干了五年多的砖厂。他的离开不是他主动情愿的,是因为他实在牵挂家里老婆孩子的日子,尤其是这两年闹饥荒,家里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他还算是有责任心的丈夫,知道疼自己的家人,设身处地为老婆想过,为三个女儿想过。即使不顾家里老婆孩子,他还要顾及年迈的父母,他知道他挣的这点钱根本不够家里这么多人的开支。就这样,天祥带着一身的疲惫,披着砖窑里呛人的灰尘,风尘仆仆从离家十多里远的砖厂回家了。

推开家门,天祥看到自己的女人坐在炕上,低着头给春叶和春花两个女儿做棉鞋。

女人听到了推门声,抬起头,看见自己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男人头发蓬乱,脸上胡子拉碴的,身躯消瘦,身上穿着自己做的黑色粗布对襟衣衫、黑色宽大长裤,背上背着他们结婚时娘家陪嫁的花被子和褥子卷成的铺盖卷,那被子褥子已经粘满油腻和砖灰。她面部没有往日的惊喜,反而露出一丝惊慌和沉闷。

夭祥感到了一丝异常。往日他从砖窑厂回家,夫妻俩一个多月不见了,突然的相见总会使两个人都有小别胜新婚的兴奋感。那时的女人脸上会挂着灿烂的笑容,背着他还要对着梳妆镜梳梳头,脸上搽点雪花膏什么的,或者会换上一件干净的、颜色鲜艳的衣服,尽量会把最光鲜的一面展现给自己。夫妻俩温馨的气氛也是从这时候就已经浓了起来。可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却跟以往判若两人,让天祥心里升起一片阴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颜色鲜红、形状像月牙的发卡和一个月牙烧饼,四下里张望着,嘴里甜甜地喊着:“春草,春草!”

半晌,也没有看到春草的影子。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沉下脸问:“春草呢?”

女人低下头,只顾一针一线纳鞋底,没有作答。

天祥预感到不对劲,高声吼道:“快说,你把我们的春草弄到哪里了?”

躺在炕上睡得正香的春叶和春花被爹的吼声惊醒了,两个孩子爬起来瞪大眼看着爹,被爹发怒的面孔吓呆了。春花的嘴唇开始下咧,随后便“哇——”地哭了起来。女人赶紧把春花搂在怀里,眼眶里噙着泪花,低声说:“你莫吓着娃了。”

天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看在两个女儿的面上,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沉下嗓子平静地问:“春草到底咋了?”

“我,我给弄丢了。”女人怯怯地说,声音很小。

天祥问:“丢哪里了?咋不去找?”

女人半晌才说:“从我娘家回来的半路上,我去一道沙坡后拉屎,让春草在路边等着。我刚到沙坡后面,天就刮起了黄风,风沙眯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等我完事后翻过沙坡,回到路上,就不见了春草。我满沙坡都找了,就是不见娃……”

“那你赶紧让水英帮你找啊,这么大的事她能不帮忙?”天祥关键时候想到的是自己的妹妹,虽然金祥不在家,可水英总在家里,巷子里其他人帮不上忙,自己的亲妹妹总不会不管吧。

“她也帮着找过了,没找到。”东霞第二天确实给水英说起春草丢了的事,她也确实在沙坡窝窝里找过,当然是空手而归。

“爹,我妈说妹妹死了。”春叶听到爹和娘说起春草,想起娘对她说的话,就说了一句。东霞赶紧捂住春叶的嘴,在孩子的脊背上狠狠捶了一下,说:“碎娃娃胡说啥?”春叶无缘无故挨了娘一顿打,委屈的泪花挂在睫毛上扑簌扑簌往下掉,却没有哭出声来。

“啥?死了?”天祥双眼盯着自己的女人问,一个箭步走到女人跟前,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起女人脖子上的衣领,眼睛里像在喷火,声音在发抖,“你说,到底是咋回事?春草到底是丢了,还是死了?你说呀!”

“死了。”东霞没有丝毫的反抗,她依然垂着头,眼眶里却滚落下珍珠般的泪水。也许是男人的心被她的眼泪泡软了,松开了手。

天祥一看春叶委屈的样子,心里明白了几分。他不再追问这事了,从口袋里掏出给春叶和春花买的小镜子和红头绳,搁在炕沿上,然后蹲下身子,拿起水烟锅,装上蓖麻叶子,“呼噜噜”吸了起来,眼前却像过电影一样闪现出春草以前的影子——

出生不久的春草消瘦的脸庞上,扑闪着一双黑汪汪、圆豆豆般的大眼睛,看到爹妈在逗引,就手舞足蹈地咧着小嘴,发出“咯咯”的笑声。

学走路的春草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向前迈步,张着嘴巴,展开双臂,向爹的怀里扑来。

最后一次离开家,小女儿春草竟然懂事地拉着爹的衣裤,抱着爹的右腿不放。当爹的眼里流露着无限的爱怜,抱起春草,亲了亲她的小脸蛋,然后把她交到女人手里,一步三回头与家人招手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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