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中午，小朵打电话给我，让我马上到西湖茶庄去吃饭。我正想说我过去合适吗。小朵又说马达回来了。我一听吓了一大跳，第一反应是马达识破了我和小朵的奸情要找我算账。小朵说你快点过来吧我们正在这里等你一起吃饭呢，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让你过来吃顿饭，聊聊天。我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思维活动，可能是马达正在身旁，所以小朵没跟我挑明了说，但她已经暗示了马达对我们之间的事情毫不知情。我说好的，我马上过去。小朵叮嘱我不要跟江维他们说，因为他们还不知道马达已经回到家里了。
小朵最后那几句话让我奇怪，怎么不通知江维呢？要知道是因为有了江维的努力马达才能顺利回家的呀。
我枉自长了一付聪明的臭皮囊，看上去不仅仅聪明而且精明其实笨得很，生活上那些别人用屁股也能想得明白的事情在我这里怎么也搞不清楚。
马达看上去瘦了一点，但白了不少，下巴周围一大片青青的胡须根，显然是回到家里才刮的。我推开包间的门时马达正在泡制一壶功夫茶，门刚打开茶香便飘了过来。我们看着对方，眼神都很平静，马达脸上的微笑让我感到温暖，也感受到，他的内心很宁静，有一种经历沧海桑田后的豁达。我把包放在一旁，把马达从椅子上拉了起来，然后很像那么一回事地跟他拥抱了一下。
桌子上摆了几碟茶点，桂圆干、葡萄干、绿豆饼。
小朵进来问要不要上菜。马达说让我们先说会话吧。我看着小朵，脸上有点不大自然，小朵却是落落大方，她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
小朵出去后，我问马达小朵怎么看上去没什么反应。马达说，她昨晚从九点开始一直哭到天亮，天快亮时哭得太累了昏了过去才算是睡了一会。我表示不相信，我说你们一定是工作到天亮的。马达说苦笑一声说，要是能搞到天亮就好了，唉。他脸上的平静令我不敢再问下去，一个人刚刚经历过波折后一般都能拥有这样的表情的。我有理由相信，经历过痛苦的马达从此洗心革命，或者，这是他的转机也说不定，如果马达再度拣起他的笔，我相信他是可以写出以前所不能写出的好小说来的。
茶很好，是上好的台湾高山茶，用高丽参泡制过的茶叶经水一泡后，在茶香中夹集了参的甘甜，是一种清洌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喝到这样好的茶功夫茶了。
喝茶的两个人却相对无言。
我有些难受，不知道马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他在里面呆的时间也不算长，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心理影响的。身体上受点苦是有可能的。
两个人不停地喝茶。桌子上的茶点都快让我吃光了，我其实饿得很，再不吃饭就要昏去了。正在这个时候，小朵拿着一瓶酒进来了，是很普通的长城干红，她的身后跟着两个服务员。服务员开始给我们上菜了。
吃饭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怎么说话，甚至没怎么看对方，都是低着头安静地咀嚼着。我已经明白到马达对我跟小朵的事毫不知情。小朵偶尔说句话，都是让我或者马达多吃点之类的。酒也喝得慢。
可惜现在外面没有下雪。马达说。
我说，我也怀念北方的雪，很多年没有见过雪了。
马达说，你是属于南方的，我属于北方，但我们现在都在南方。
我说，雪更多的时候被定位成一种意境，或者我这一辈子再也无缘见到雪了，但作为一种意境，我的心里一直都下着雪。
可是，我从来就没有见过雪。小朵说，我甚至没有穿过一件羽绒服，我们这里，可以永远都不穿羽绒服，但很多人都有羽绒服，为什么我就不能有一件羽绒服呢？
小朵的话显得很突兀，很生硬，也没有逻辑，不知道是否是对马达提出抗议还是别的什么。
马达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射出可怕的光芒，但只是一闪而过。小朵的话令我们再度陷入无言以对。
马达却又说，今天下雪的时候我带你回老家看看，咱们的儿子也应该去了解一下什么是雪了。
沉闷的一顿饭终于吃完了。我跟马达继续喝功夫茶，小朵到外面去了。透明的水壶在电炉子上“咝咝”地响，沸腾的开水在壶里上下跳跃，蒸汽把房间都填满了。
马达的脸红得像关羽。他才喝一点点酒脸已经红成这样了。或者吧，他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重新找回自己。沉默的马达让我一时无法习惯，大着嗓门说话，举止有点粗鲁的东北人马达才是我最喜欢的兄弟。
马达递给我一个存折。是我前些时候给小朵的。存折上原来的两万元都取了，昨天又存了一万元进去。马达说，目前他只能先还给我一万块。我说我还有钱，不着急还钱给我的。马达说，是兄弟的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你的情况我了解。马达的通情达理让我感动，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到自己是他的弟弟，而跟江维在一起的时候更多的是感觉到他是我的叔叔之类的辈份比我高的人。我就把存折收下。
马达告诉我，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把江维的钱还给他。
马达的话让我吃惊不小。马达怀疑小朵交给他的七万元有一部分甚至是全部，都进了江维的腰包。马达按照小林父亲教的方法写了一份详细的材料，由小林的父亲想办法送到上级有关领导，领导亲自过问了马达的事，并且很快就把问题解决了。也就是说，江维让小朵准备的十万元基本上没有起到作用，或者有没有这十万块钱事情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不大敢相信江维是这样的人，好朋友都已经身犯险境了他居然还能昧着良心算计他。
马达说他实在是太了解江维这个人了。
如果马达的猜测是真的，那江维就太可怕了。我表示我不敢相信，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个世界对于我们来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小朵给了江维七万元让他去活动，江维自己还拿出三万块，那么马达现在不仅欠了江维一个人情，还欠了他三万块钱。
不是欠三万元是两万。马达说。马达的前妻知道了马达的事后，找到江维，当她知道还需要一万块钱后就凑了一万块给江维，还叮嘱江维不要告诉小朵，怕她误会。江维把这件告诉了万纤，万纤告诉了小林，小林让父亲告诉马达。小林怕马达在里面的时候心里太难受，告诉他这件事可以令他心里好受些。唉，当我知道这些后，心里也有点感动。在这次事件中，马达的确是错得有些离谱，但他仍然是个值得我们尊重的人，或者，他伤害过不少人，但同时也给不少人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美好和生动，乃至温暖。他伤害别人是被动的，他从来就曾处心积累的伤害过谁，温暖是主动的，他其实希望每一个自己生命里出现过的人都能从他那里感受到温暖。
然而还不止这些，马达接下来告诉我的关于江维和万纤的事情更让我吃惊不小。万纤之所以弄到今天这要的地步完全都是因为江维这个自私的人。
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万纤是江维的情人。多年以前他们已经是情人关系，到现在好像还藕断丝连。
万纤和江维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江维的诗歌朗诵会上。那个时候我还在国营企业里搞技术，认识他们是几年后的事情。马达大概也在那个时候认识了他们；而我的欧阳雪大概还在老家的中学老实地呆着。
万纤在大学里见识过不少诗歌朗诵，从学校里出来后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感到熟悉而又陌生。江维跟学校中的那些小男生是不同的，相形之下，学校中的孩子们多么的不成熟，感情的表达是多么的牵强。那个时候的江维既酷又帅，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那么迷人。其时是江维第二本诗集出版，爱锦上添花的诗人们为他折腾了这次聚会。
在那些年里，经常有些文学青年拿着自己的作品去向江维请教，万纤是其中之一。因为长得好，万纤得到了江维额外的爱护和留意。毕业分配时万纤原本被分到一所中学做语文教师，江维通过自己的关系把她调到报社副刊部。
万纤大概只做了一年的教师，连我也不知道她原来还是个光荣的人民教师，那么就更没什么人了解她的这段历史了。上次她跟我们一起做“心灵之约”这个访谈栏目时也是一口咬定自己一毕业就分配到报社工作的。做过教师不是什么污点，万纤她不肯承认就显得有些古怪了。
江维既然是名人，那么他已婚的事实是佛山文化圈人尽皆知的了。万纤不可能不知道。但是，她既然因为江维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因为江维而得到了更好的位置，那么她为江维付出也在情理之中的了。万纤当初的想法是只做江维的红粉知己，只进行心灵上的沟通，而不是像后来那样成为情人。江维的妻子快要生产时，他们还是发生了关系，成功地开始了一段婚外情。
或者吧，江维和万纤是真心相爱的。
这段不应该的感情进行了近十年也没出现过什么大的问题，但谁都知道，虽然这样的事情到了现在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佛山毕竟是保守的小城市，这样的事还是没有人知道更安全些。
可是，万纤是女孩子，一个女孩到了二十六七还不结婚，在南方这片土地上就成为老姑娘了，再拖下去就有嫁不出去的危险。从全国各地到南方来寻求发展的美丽女孩是这样的多。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是个集体迷乱的年代，大家都有不同程度的迷茫，到处都是诱惑，一段正常的感情能维持几年已经很不容易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万纤已经知道了江维是不可能因为自己而离婚的，甚至他在有意无意中拉宽两个的距离，始终克意地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而自己因为江维，跟同单位的同事谈恋爱也谈得心不在焉。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万纤已经变成一个职业编辑了，小说和诗歌早已经淡出了她的内心。有时候她不知道当年的选择是否正确，她像很多前辈一样在选择了文字为职业同时放弃了少年时代的用梦编织成的文学理想。
差点跟万纤结了婚的男朋友钱金是江维做介绍人的。江维事前没有告诉万纤，只说约了几位朋友吃饭叫万纤也过去。当万纤知道了江维的意图后只感到心里寒冷如冰，心里愤，脸上笑逐颜开，她当即表示可以跟钱金交往。
钱金跟万纤是很般配的一对，如果不是因为江维，或者可以说不是因为介绍人是江维，他们是不可能闹成水火不相容这样的地步的。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江维的表现实在是太差了，他在高估自己的同时也低估了一直以来对他言听计顺的万纤，他的所作所为让人可以看出他对为他付出了爱情的女人的态度，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丝毫不替对方着想，也不懂得如何去尊重对方。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万纤和钱金到后来真的是假戏真做，爱上了对方。没有谁跟谁是一出生就开始相爱的，爱情是在琐琐碎碎的平常日子里逐渐产生的，既然江维为万纤和钱金铺设了一个可以相爱的平台，那么他们两个相爱也在情理之中。要命的是，江维和万纤没有办法对他们多年的感情一刀两断。都已经这么多年了，这种地下的感情，像毒瘾一样令他们欲断难断。每一次单独在一起，都是一次幸福和痛苦的双重煎熬，每一次都在心里默默地说这是最后一次，可是每一次都无法成为最后一次，几天没有对方的消息后又情不自禁地想念着彼此的好，和彼此的身体。江维仍旧温柔，万纤仍旧眼如秋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