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茶庄出来，江维打了个像刚刚过去的夜晚那么长的哈欠。他说，去吃早饭吧。我说也好，这时候回去肯定把家里的妇女吵醒。江维看着我，似乎有些意外。他说，四方，想不到你还是个心细的人。我说，这个当然，我最善良了。江维说，要不，咱再去桑拿？我说，桑个鬼呀，我都累得快虚脱了，这马达也他妈的能闹。江维苦笑。
天快亮了，这个时候，不早不迟，要找个吃早饭地方的还真不容易。我们把车停在茶庄前面的绿景路旁，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我说，要不，我们把车停在这里这去跑步吧。江维说，馊主意。我说，干脆回家算了，你看你的是汽车，我的是摩托车，而且还破成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协调。江维笑着说，也是，走吧，回家吧。
说完之后我却把摩托车停好后进了江维的汽车。我说，江维我有些难受。
江维说，四方你真是感情丰富，又联想到自己了？算了吧你，别太当一回事了。
我说，也不完全因为马达的事，这些天我的思想总是很乱，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心里老是觉得有什么事情牵挂着一样。哦，对了，万纤那天打你那一巴掌也够狠的。
江维说，没什么。
我说，倒是你大度，这事若搁我或者马达那里，早他妈的跟这臭娘们翻脸了，就你他妈的脾气好！
江维看着我笑。他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没意思。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牵挂，我看都是些杂念——但我听起来怎么觉得你在说遗言呢。
我还想跟江维说说万纤那一巴掌的，我觉得那不仅仅是一巴掌那么简单，但江维不愿意多说我也就算了，他是我们大家都尊重的老大哥嘛。我说，可能是杂念吧，但也有可能是幻觉。
江维说，四方你别吓我。听说海子死前也出现幻觉。
我说，去，跟你说正经的，别拿我开涮。哦，对了，哪天我也假装喝醉酒帮你报个仇吧，也他妈的狠狠的抽她万纤一巴掌，让她也尝尝俺们男人的风采！
江维说，你再说这事我可就生气了！你他妈的还像个男人吗，小里小气的。
我真的是跟你说正经事呀，你怎么说我不正经了呢。
我也说正经的，江维说，其实我早就觉得你最近总是心神不宁，说话颠三倒四不说，还经常和万纤说什么一起去自杀这样的疯话。我劝你还是先找份工作吧，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工作的事，再说吧。我说，太冷了，过几天就会没事的。
江维笑着说，星期一下午你到我办公室来吧，我请你吃晚饭。江西有几个作家下周一要到我们市里来，顺便介绍给你认识。
我说，再说吧，现在才是星期六。江西来的作家怎么会去你们单位呢？
江维说，第一，我们企业是著名的企业。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来人中有几个是我多年的老朋友，假公济私，顺道来看看我。
后来，江维就走了。
望着江维的汽车消失在远处，我从包里掏出皮手套。香烟被带了出来，掉到地上。只剩下一支烟了。我把烟抽出来，烟盒揉成一团扔到马路中间去。抽了一个晚上的烟，这最后一根烟的味道变得苦涩。一口痰涌了上来。是一口比地上的脏水还要黑的痰。舌头都发麻了。我依在摩托车旁，坚持把烟抽完。牙痛。
街上行人极少，太冷了，早班的公共汽车从远处驶来，车上除了司机外再无他人。汽车驶过，扬起无数细碎的脏水珠子。2002年的天气大异于往年，夏天热得令人想自杀，冬天冷得手脚发麻。往年这个时候，我们这个地方，已经有春天的迹象，有些急性子的树甚至已经开始发芽。事实上，前几天也是挺暖和的，但前天晚上冷空气突然南下，气温一下子降到2度。我在南方生活了近三十年，只遇到两次这样的天气；一次是在我八岁那年，夏天发大水，阴雨连绵了一百多天，冬天就奇冷无比。今天夏天，应该说是去年夏天才对，因为已经过了2003年的元旦——去年夏天干旱，热得要命，到冬天一吹北风就下雨。前些天温度降到10度以下，大家都说这个冬天怎么过呀这么冷。在我们这里，极少有10度以下的情形出现。到了这天早上，2度了，我觉得快受不了了，特别是上网时，握鼠标的手的皮肤像风干了的土豆皮一样，一点水分都没有。我爸说，这样的天气，他活了六十岁也只是遇到四次，前面三次都是夏天发大水，只有今年，夏天的时候干旱，冬天反倒寒冷。我爸还说，肯定哪里出了大问题才会有这样的天气的。我爸的话，像预言一样提早宣布了那场即将到来的SARS风暴。
回到我们居住的这个叫新威花园的小区，大门是关着的，保安裹在小被子一样厚的军大衣里缩成一团，他坐在椅子上瞌睡。值班室内，灯火通明。值班室太小，日光灯把这个狭窄的空间照得雪样白，这样白色，使值班室看上去有一种虚假的不安。这么冷的天，在这样一个四面漏风的小房间里，应该生个炉子的。我跟欧阳雪在这个只有两幢小高层的小区里住了一年多了，亲眼见到这个小区的入住人数越来越多，物业管理公司请的保安也越来越多。
我停好车，走到值班室旁，敲那有一层水汽的玻璃。保安惊醒，一看是我，连忙起来开门。保安说，打了一个晚上麻将呀？我点点头，连话也懒得说，因为我闻到我呼出的口气是臭的。我脸上始终保持着一个温暖的笑容。
在电梯口遇到住在十楼的老头和老太太去晨运。真难为这老两口了，这么冷的天也去晨运。我依旧向着他们温暖地笑。老太太说，上夜班呀。我微笑着点点头。我想，六十岁以后，老两口还能一起去晨运，也算不枉此生了。
这老黄牛一样的电梯，在凌晨的宁静里发出刺耳的声音。这电梯应该是十年前的产品了。据说，这个楼盘的老板，建好这两幢房子后，没有钱买电梯，这楼便成了烂尾楼，已经交了首期的业主天天纠缠着他，烦得他想死，正好有个儿时的朋友从国外回来，借了一百多万给他，让他买了四个电梯。他这个朋友在国外的时间太长，变得直肠直肚而且富于同情心，轻信了朋友的话，一百多万借了出去后，他的朋友迟迟没有钱给他，因为他还欠着三百多万的各种款项没有负清，房产证迟迟办不下来，接着又是经济热退潮，这房子卖不出去。后来没办法，老板只好给了几个套间这位从国外回来的朋友。这位从国外回来的傻瓜就住在18楼，我们楼下，他的儿子经常跑到我这里来向我请教功课，顺便把他父亲的傻事告诉我。
由此，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要么不出国，要出国就不能呆太长时间，或者出去别回来，在国外呆的时间越长，回到国内越容易吃亏。我有好几个大学同学到国外去留学，然后留在那里不回来了。虽然我的英语不好，但是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愿意出去走一走的，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这样的英语水平，如果要出国读书的话，一定要到外语学院好好补一补才行。如果我的英语有欧阳雪这么好就好了，连补习班都不用上，直接去到国外去都行。
江维说得没错，最近我的思想是有些问题，屁大点的事也能引起我无数的联想。真不明白，我怎么能由一个破电梯想到这个小区的老板，联想到他从国外回来的朋友，再联想到自己出国，然后再联想万纤出国。
客厅的壁灯没有关，是欧阳雪给我留的。鞋柜上有她的留言：四方你这几天到底在做什么？我们得好好谈谈。厨房里有皮蛋瘦肉粥，你上火了，吃东西要当心，你热热再吃吧。你要注意身体，你要是病了，我可没时间照顾你。
我的牙还在痛，一阵一阵的。可我仍然感动。
最近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特别容易感动。欧阳雪几句关心的话，电影里一个感人的细节，也能让我有哭的冲动。后来，过了很久，欧阳雪不在身边后，我才突然明白到，这是因为我一个人独处的时间越来越长，跟这个混乱的社会的联系越来越少，感受到来自内心的情感越来越容易，也越来越容易敢于面对自己的软弱和纯粹。
是有些饿了。可是粥早已经凉了。我回到客厅，找了盒饼干吃。牙痛得要命，才吃了一块饼干我就受不了，只好用开水把饼干泡软了才吃。我尽量不让自己弄出声音来。我自己最讨厌的是在早上被人吵醒，当然不想吵醒欧阳雪。
客厅中的音响还开着，一闪一闪的泛着蓝光。我把CD机中的光碟拿出来。又是齐豫。欧阳雪跟我都很喜欢齐豫，有事没事都爱放来听，经常在需要浪漫气氛的晚上放着这张CD来进行两性活动。我们第一次亲密接触也是在这张CD的掩饰之下进行的。欧阳雪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这张CD一定要归她，因为她每次听到这张CD内心都很潮湿。想到这些，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也有点内疚。
我小时候因为极爱齐秦而知道了他的姐姐齐豫，知道了是豫之后就喜欢上了她而极少再听齐秦。欧阳雪说她也是这样的。她还说，如果有一天我们真分开了，只要她告诉我她正在听听齐豫，就说明了她那个时候正在想念我，那么我们就有复合的可能。
我换了软底拖鞋，回房间拿了件大衣，盖住下半身就倒在沙发上。
在半睡半醒间，我被欧阳雪推醒。她说，四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心感冒了，去洗个澡到床上睡吧。
我说，欧阳我把你吵醒了吗？
欧阳雪说，都几点了你还说糊话，我上班去了，你起来吃点粥再睡吧。
我说，星期六你也上班，真辛苦呀。
欧阳雪走到门边，停了下来，说，呵呵今天你倒是说了句人话。
我走上前去，抱住我的欧阳雪。她让我抱了一会，说，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天天都是这样，没事吧你？好啦，好啦，你身上臭哄哄的。她说完，转过身了，抚着我的脸说，还痛吗？我说，痛。我又说，你又听齐豫了——你也不关音响就睡觉，我心痛电费吖。
欧阳雪打了我一下，说，我听了一个晚上齐豫才没这么恨你，要是不听了齐豫我现在就到厨房去拿把刀把你的脚剁下来了，让你永远都走不出这个家，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肌肉一扯，牙痛得像要在我的嘴巴里发生爆炸案一样。
欧阳雪上班去了，我一个人的白天正式开始。
洗澡，吃早饭，然后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