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由招妹做到一半的客户大都又扛着料子回到了招财木器厂。招妹说，你们不见我正忙着吗？他们说，你在做什么？招妹说，棺材。他们说，你下的料不像是做棺材，像做一只方桶。招妹说，王痞子要死了，王痞子要的就是这样的棺材。他们无话可说，招妹的爹要死了，招妹赶活是无可厚非的。
过了两三天，棺材的料子下得差不多了，招妹用板车拉王痞子到木器厂。王痞子全身无力，两只眼睛黯然无光。招妹一边将木料进行组合，一边介绍棺材的创意，他说，你满意吗？王痞子嘴巴动了动。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也是这天，招妹把一个朗中请到豆腐坊。郎中号脉后说，王老板身体虚弱，需要好好地调养。郎中开了一副药，招妹送郎中回家时顺便抓回药。
豆腐坊的上空就充满了中药的特殊气息，这些特殊的气息随风飘向四面八方。药熬好后，二妞将药液倒进下水道，添上水再熬。豆腐坊的药味成天不散。第二天招妹提了药渣在大街上慢慢行走，他几乎对每一个走过来的人说，你闻闻这是什么。对方说，不用闻都知道这是药渣，你提着它干什么？招妹说，王痞子病了，病得很厉害。后来招妹把药渣倒在离棉花铺一两米的街头。棉花老板说，王痞子要死了吗？招妹说，差不多了。棉花老板说，你不该把药渣倒在我门前，我得的是花柳病，你爹的药治不了我的花柳病，而且我的脏病现在好多了。我们都知道王痞子得了重病，就要死了，等哪天王痞子真的死了，我们谁也不会怀疑你们母子俩杀害王痞子。
所以你在我门前倒药渣非常地多余，两天之后郎中又一次被请到豆腐坊，郎中说，王老板的病情加重，可能保不住命了。我药铺里有吊命的人参，你们去拿一些来，我可以优惠。不管怎么样你们也得让王老板过了这个年再走。招妹随郎中要了药和额外的人参。二妞说，我去买个鸡，我们母子俩非常需要补一补了。二妞将人参的一节塞入弄好的鸡里放到锅里蒸。人参和鸡的香味没有药味浓，它冲不破药味对豆腐坊整个气场的封锁。招妹和二妞吃完鸡后将一碗汤送入黑屋里。这事通常由招妹来做。招妹将带着人参的鸡汤喂进王痞子的嘴里。过了半个多小时，招妹撕开封住窗户的油纸，两道光线从不同的地方射进屋子。招妹发现王痞子的脸上竟然有了红晕。娘，招妹喊道，快来看。二妞跑了过来，她跑着说，他死了吗，他真的死了吗？二妞细看了王痞子的脸色，说，他活得更好了。
招妹觉得这个现象很有趣，便逐渐加大了王痞子的食量，药也一滴不落地送进他的嘴里。吃了最对路的药吃了最有营养的饭菜，王痞子一天天好转起来。能把一个将死之人救活，招妹心情舒畅。招妹说，淹不死你，饿不死你，你命大，我服你了，从此你又是我爹了。
棺材的事，招妹一直没落下，他说既然开了头就尽快地把它做完吧。刚开始他赶时间是怕王痞子死了棺材还没做好，而现在他的想法就是想把那件事做完。因为脸色精神都好起来的王痞子十天半月死不了。
玫瑰镇今年第一场大雪来到时，王痞子已经能下地行走，而招妹的棺材也最后完成。豆腐坊工作又正常开展起来。现在豆腐坊只剩下二妞一个人了。王痞子说，我的病基本好了，我能帮你什么吗？二妞不理他，一个人忙碌着。王痞子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豆腐，今天我想试试。二妞还是不理他。王痞子战战兢兢地磨石膏配制卤水。
许多天后王痞子配成了第一锅卤水，做成了第一板豆腐。王痞子似乎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
豆腐坊因为人员的减少业务在缩小。王痞子问二妞，是不是请一个伙计？二妞淡淡地说，你看着办吧。
王痞子走到了街上。他一出现立即引起别人的注意。棉花铺的老板走近王痞子，说你不仅没死，反而好好地活着？王痞子说，多亏了我儿子和媳妇，他们母子俩救了我的命，把我的身体养得更好了。王痞子拍了自己的胸口，虽然不太响，但你能觉察到他说得很感激和认真。棉花老板说，你在放屁，招妹把药渣倒在我门口了，他把晦气送到我家门口了，你当然能活，我的脏病自然就要复发。棉花老板说着右手伸到下部去挠抓。王痞子听到一种节奏明快且痛快的挠痒声。棉花老板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王痞子回到棉花铺，王痞子说，你一身晦气，我不想惹你的晦气。王痞子行走时非常注意直腰，他发现只要坚持直腰，腰并不是不能直起来。认识王痞子的人说，王老板你的腰杆直多了。王痞子快乐地笑，说，多亏了我儿子和媳妇，是他们的精心照料我才有今天，不然我只能变鬼来见你了。
伙计被请了来，王痞子感到现在的伙计远远不如抗战前的伙计，那时候的伙计机灵悟性好。现在的伙计不灵活可能与鬼子对中国的长期侵略有关，他们用枪炮吓走了一些伙计的智商。王痞子自告奋勇地当起了培训伙计的任务。
伙计能够独立工作后，王痞子主动承担了豆腐坊一日三餐的采买和制作工作。每天早上他都提着菜篮混在菜贩子们中间与他们讨价还价和说笑。王痞子的身体不是他自吹的，的确在这个战后的第一个冬天好起来了。劳动者的身体都是好的。最近王痞子在买菜时听到了这样的话，对方说这句话来自当地的报纸副刊中的一篇文章。王痞子受益匪浅。王痞子做好饭后先给招妹送去再回来吃饭。有一天招妹说，爹，天这么冷你就吃了饭再给我送吧，如果我门前有鱼和青菜卖，我就自己煮。王痞子说，我心中有数了。从那天起，王痞子把买来的菜分成两份，一份送到木器厂，一份带回豆腐坊。做好豆腐坊的饭菜，他又急急忙地赶到木器厂。
王痞子每天都这样有规律地奔走劳作，精神也好，他身体没有理由不好起来。王痞子在木器厂做好饭便与招妹同吃，他们通常都喝酒。高兴时要喝很多。招妹杀鬼子的故事就是在父子俩一次次喝酒中传到王痞子耳朵里，再由王痞子传到社会上的。人们对招妹的话半信半疑。有一天一个什么方面的人来找招妹，招妹从第一起杀鬼子开始讲，并带那方面的人去现场。王痞子跟在身后，他的脸上荡漾着无比自豪。招妹提供了一些证据，所说与缴获的小田光一部队的记录一模一样。那方面的人说如果是真的要好好地表扬奖励招妹。但是这个事后来不了了之。真正证明招妹杀过鬼子汉奸一直到了解放后唤妹回到玫瑰镇，他和当年的游击队员一道提供了充分的证据。
59
春天悄悄地来到玫瑰镇，万物吐绿。密西河还没有丰盈起来，因为雨季还停留在远处。玫瑰镇的物价飞涨，社会动荡不安。人们不是逃荒防盗就是为生计整天奔波，谁也没有闲心去议论招妹到底是不是抗日英雄。招妹也已从那种自我陶醉的气氛中跳出来。
又是很久不见的何明远与王痞子不期而遇。王痞子说，你想逃跑吗？我看到你的脚准备大跨步，一定准备逃跑。何明远说，我为什么要逃跑？我不欠刘少爷的小老婆我为什么要逃跑？王痞子被何明远的话钉在那里，浑身上下大冒冷汗。王痞子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这天招妹看到了王痞子脸上的阴云，招妹说，爹，你怎么了？王痞子什么也没说，王痞子正将那条乌色鲤鱼丢进盆里。乌色鲤鱼活蹦乱跳。王痞子说，你跳什么，你跳到几时，等不了多久我就杀你下菜。招妹抹了一把汗，说，鱼是给人来吃的，人就不一样了，人可以抗争。
那天中午，招妹说，爹，我要枪，只要我有枪，刘少爷便不敢在豆腐坊撒野。他要撒野我就一枪崩了他。
招妹对搞枪投入极大的热情。他知道民间的砂枪买起来不太费劲，但招妹看不上。招妹要军工厂造真正的枪。单从这个意义上讲招妹怀念鬼子昼夜在街头行走的日子，因为鬼子给他提供了一种搞枪的机会，而且你一口气杀他十个八个再夺下他们的枪也没人说你什么。
招妹并没有把提着利斧腰别匕首出去寻找土匪的事告诉王痞子。对于历代土匪出没之地的黄花岭，方圆百里人们了如指掌。土匪手头有枪，这是不争的事实。招妹的一副打扮像是木匠又像是行走在城乡间国民党的密探。黄花岭上郁郁葱葱百花盛开，就是这样美丽的风景里接纳着一颗颗罪恶的心。土匪头子的住处在山中飘移不定，它像国际恐怖组织的首脑居所飘移不定一样。招妹不想见土匪头子，因为他不想当土匪，他只想搞几把枪，等有一天刘阿水来豆腐坊要什么小老婆时，招妹就用这些枪打掉刘阿水的脑袋。黄花岭脚下是一条南北交通要道，招妹想这可能就是土匪出没频繁之地了。招妹抬眼向黄花岭望去，春天的小鸟在欢歌。路的两头，无一人行走。
土匪一定藏在密林里，他们发现目标后才会冲出。招妹想。他一个人走着，没有马队没有话语，土匪也许根本没有发现。招妹扯开嗓子高唱玫瑰小调，声音穿越密林，小鸟吓住了它们纷纷飞逃。也许招妹的唱词太下流了。林子里仍旧没有动静。招妹大声地说话，他说，你猜谜子（语）吗？我给你猜一个谜子--石壁上面两坛酒，越喝越有，是什么？林子里还是只有天籁之声。招妹说，真是一群笨卵子，告诉你吧，是月子婆两个大奶子！
林子深处传出几声枪响，招妹笑了，说终于等到土匪了。可是枪声过后便没有了任何人的声音。招妹恼怒不已，他奔跳着大骂土匪，我有钱，你们这群胆小鬼快来抢吧，你们为什么不来抢？我操你们祖宗十八代！
天黑下来了，招妹认为土匪天黑动手的可能性很大。他耐心地等待，为了让土匪及时地发现目标，他的利斧挥动，路边的野草野枝接连落地。
土匪还是没有出现，招妹认为没有希望了。人家怕土匪，躲着土匪，招妹想见见土匪却这么难。招妹慢慢地往回走，他不放过任何的希望。行走数里，他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招妹心中大喜，跳入路边躲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影子相对越来越清晰。这是两个男人，他们挑着小担子，行色匆匆。但是他们却一跨就从招妹身边过去了。招妹大喊，我在这，不中用的土匪！黑影拔腿便跑，招妹追上去。黑影丢弃担子逃命。招妹说，我不是土匪，你们不要跑，我是招财木器厂的王老板。招妹的喊声没用。两个黑影奔跑得更快。招妹回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两担东西并作一担往回挑。担子很重，不知道是什么，但不管是什么招妹都要把它挑回玫瑰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