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了,黑皮叫他快过去。刘春庚抹冷静冷静,回屋又弄出两瓶来,疾步去地锅鸡店。
他心里难受,知道自己一喝就醉,醉了,下午箩斗要装车。他怕耽误事,先敬了酒,然后朝工商人员一抱拳,说失陪了。又拍拍黑皮,说陪好客人。
他吸了烟,说一声,不就是他妈的箩斗吗,回门店去。他在门店后院的仓库里呆了好一会儿。仓库的一角,放着不少箩斗,内行人一看,就知道它们做工精细,模样美观。这些全是王家争编的。大家都以为刘春庚拉出去卖了,谁都不晓得他藏在这儿,上面还蒙了半透明的塑料布。他是想,等攒够了一车皮,出去卖个好价钱。现在,这些他真的不想卖了。他酸着鼻子,抚摸着那些凉凉的箩斗,静静呆了好长时间,尔后猛地一拍,吼一句,伍宝,你个笨蛋。
伍宝领三龙地虎在四板桥上吃老母鸡汤面叶,酒足饭饱,三个人影踩着影子,都有些醉意。走下桥头,碰上陈大力,一把扯了伍宝个趔趄,说伍老板哪伍老板,早知道也不卖给你荆条。伍宝不解,正想发问,陈大力说,王家争把五个新箩斗烧了。
伍宝身子一抖,说不会吧。陈大力说,他净干古怪事,有心烧箩斗,还买荆条干啥,不是麦糠擦屁股,自找麻烦吗?
三龙也说不会,昨夜十点多了,他还叫地虎去写字。陈大力说,烧的就是那几个,写着天地君亲师,在他祖坟和师傅坟前烧的。不信你们到南洼里细看去。陈大力又说,昨夜"马头"处突然有几声尖利的马叫,吓得睡在外面凉快的人纷纷回了屋,闭了门。这王家争胡毬整,说不定伤了马神的哪根筋。
伍宝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朝南洼地望去,绿油油的庄嫁,在刺目的阳光下,铺排着,微风习习,顺河道吹过来,又干又热的。这种干热风,别看小,却让人浑身发燥,从里到外地燥热,光想脱衣服。伍宝脱去上衣,光了背,笑着对陈大力说,陈老板,反正也没欠你钱,你激动个屁,他王家争这是福烧的,拿钱往河里扔呢。
陈大力说,我明年的荆条生意更不中了,他烧我荆条,不是扑我晦气吗?他咋能连这种规矩都不懂?
伍宝说,也晦气不到哪去,以前俺们理发匠不给女人理,尤其是月经来的女人,小产后的女人,以为晦气,现在谁来都理,挣钱第一。兄弟,别生气。陈大力说,我不是生意不中吗?我要像刘春庚那般,还会在乎这个。不瞒你说,刚才我老婆还骂我呢,她还准备问问王家争,到底俺咋得罪了他。伍宝说,没听说俺妹子骂过你,不能卖赖啊。陈大力说,她是没骂过我,都是骂我爹娘上面的,把我隔了过去。
伍宝哈哈笑着,说别当回事,都啥年月了,还信迷信。陈大力说,这几年才信这个,以前大集体,大锅饭,谁信这个。伍宝说,王家争是个怪物,谁个不晓?老婆又是个哑巴,你跟他们也论不出个青红皂白,还是留着唾沫润喉咙吧。回头我问问他,图个啥?就不心疼。
下了桥,三龙提着饭菜回家看老娘,伍宝地虎踏着村街到店里。伍宝心里燥热,扯胳膊又想脱上衣,结果摸到了汗油油的膀子,明白自己上身没衣可脱了。地虎赶紧拧开了电扇,屋子里洒了刺耳的噪音和一丝丝凉气。
地虎递他一支烟,劝他师傅,操心落罪受,别太在意。这个王古怪也真是,存心烧箩斗,买外乡人的荆条多好,省得人家遭闹心。
伍宝吸了两口烟,马上平静下来,拿起一把剃刀,对地虎说,你先洗洗脸,我给你净一次,你感觉感觉。地虎马上摁灭烟,说师傅,我早想到这一点,不好意思提。伍宝说,这会儿闲着,我手痒痒,也不是想为你服务。
地虎躺进圈椅,伍宝马上关了电扇。地虎不解,问师傅你热,关了不更热。伍宝说我一干活就不热了,老毛病,就这贱命。
地虎闭上眼,认真享受一回。他觉得师傅不是在刮脸,而是为他做面膜,他的刀走到哪儿,哪儿就像揭开了面膜一般,肌肉随之轻松起来。人家说师傅刮脸不像用刀,而像是纸,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做过面膜。也难怪现在许多城里的人都跑来让他刮脸点晕。这是用电动刮胡刀永比不上的享受。
金大堤一身臭汗从村口过来,下了自行车,直奔理发店凉快。他让地虎翻自己的几本新书。地虎说,我真得学学,不然做生意太吃亏,不少钱掏出去,莫名其妙。金大堤说,干脆我当你的法律顾问,帮你讨说法,中不中?
这时候门帘一响,钻进来个孩子,手里拿了封信,喊了声伍老板,这是我奶奶叫送来的。转身又缩了回去。
地虎接过信,说,师傅,这信可是撕开了的。
伍宝说,没事,每次黑皮儿子送来的信,都是撕开的。反正我侄子知道我蚂蚁尿尿,识(湿)不深,只写些问侯话,没有秘密。
金大堤要过信看了看,说这是违法的,她王玉娥没有私拆别人信件的权力,你可以告她。
伍宝不理他,掏出来一看,侄子果真只写了一小段。他不看信,而看随信而来的照片。侄子生了儿子,照片是孩子的。伍宝认真看,说我还担心他们会生个黑孩子,你们看,这孩子照样是黄种人。三人再看,除了孩子眼圈有点发乌,这个裸照,跟村里儿童差不多,还蛮漂亮的。
伍宝将照片放在柜台上,贴墙竖好,一进门,便能看到。他对地虎说,可惜你奶奶这会儿不在,她见了,不定多高兴呢。金大堤说,不同种族通婚,符合优生学。地虎也说,混血儿体质好,又聪明。伍宝脸上浮着笑。三龙一进来,他马上叫他看。三龙说,你得请客。
正高兴时,金大堤问,小梅的事有结果没有?一屋人马上静下来,没人再说笑。金大堤说,我能帮她打官司。等文爷回来,告诉他,靠上访,没用的,得走法律程序。文爷已经不知道现在如何打官司了。这是街上不些嘈杂,黑皮几人过来了。金大堤喝了一杯水,抱起书出了门。
黑皮这帮人嘈嘈着,脚下如同踩着船板,东摇西晃。包括那两位工商人员,脸也成了猪肝样。他们脚下无根,却相互搀扶着,亲密地说着粗话。令人不解的是,黑皮脚下不稳,手中仍拿着一张报纸,嚓嚓地撕着,纸片撒得每人肩上都有一些,颤颤的,花瓣一般。他撕得不慌不忙,撕下的纸片大小相当。工商人员说,黑哥这手不简单。瘦猴说,他还有一手不简单的,是画长龙,就是不点睛。工商人员说,何不亮出来,让兄弟开开眼界。瘦猴说,不能亮,把小鸟亮飞了,逮都逮不住。一伙人哈哈大笑,把理发店的人震得起身朝外看。
地虎掀开门帘,一群醉人蜂涌而入,挤得门框吱溜叫了一下。
有人扶黑皮坐上圈椅,他指指地虎说,你小子,咋不见你了。拿杯水。
伍宝赶紧递给他一杯水。他没喝,指指两位工商人员说,快点晕。
光点晕,用时很少。点晕醒来,两人头脑清醒,朝外一看,说声不好,外面黑暗下来,又想下雨了。两人跟黑皮瘦猴胖子等人打个招呼,跑到街那边开起三轮摩托,出了村子。
瘦猴发现了柜台上的儿童照片,拿下来,找到话题。说黑哥,你看,后面还有字,是黄种人和黑种人生的,小杂种漂亮哩。胖子敲敲照片说,十个杂种九个好汉,这小子将来说不定弄大事呢。瘦猴又说,黑哥,我看这小家伙像你哩。黑皮笑了,说我还没有开过洋荤,啥时进城,找个洋妞去快活快活。
伍宝夺过照片,朝他们一抱拳,说这孩子是咱坞坡镇的,回来喊你们都是长辈,长辈得有个长辈的样子嘛。你们也向我学习学习,爱护爱护这祖国的花朵。撕破了咋办?
黑皮笑了,说伍大郎啥时有了学问,能上台演讲了。
伍宝说,我学东西还能叫你们知道吗?我这叫"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野百合也有春天"嘛。
众人大笑,黑皮说,你他妈还真会流行歌曲呢。我还以为你只会那种戏台上的破调子。
黑皮一把摘去伍宝头上的太阳帽,伍宝的光头亮亮地呈现出来。黑皮高兴了,盯了他的光头,一伸手摸到了头皮,啧啧称赞,这头酷啊!
伍宝说,那当然,咱是酷头嘛。
黑皮和兄弟们再次大笑,酒气随他们的前仰后合窜动着,在屋子里沉浮不已。他们纷纷拍打伍宝的光头,边拍边说,这是裤头,这是裤头。
瘦猴说,是不是孔夫子的裤头--能装圣人蛋的?
伍宝说,咱不识瞎字,哪敢与孔夫子相提并论呀?别辱没圣人。
这时黑皮已经坐进了圈椅里,伍宝拨开那些人的手说,别乱了,别乱了,干正事呢。他抓起剃刀在黑亮黑亮散发着油气的鐾刀布上噌噌比画了几下。其他人老实了,看他给黑皮刮胡子。黑皮手中还有些纸屑,见他举刀过来,没有用嘴吹起纸屑,而是撒在地上。纸屑给电扇吹得绕墙转悠不息。
点晕时,伍宝招来三龙和地虎。他轻拍一下黑皮的胖脖子,说你俩看见没有,他这儿刚好有条肉沟沟,这儿正是下手的地方,不能上更不能下。黑皮有点迷糊,双眼眯着,半睡中。
他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又倒了一杯水,让黑皮喝,清醒清醒。黑皮不想清醒,不喝水,说点吧点吧。
伍宝说,你迷迷糊糊的,我咋点?黑皮睁了眼,说以前迷迷糊糊的,你咋点的现在就咋点,你猪脑子吗?伍宝说,你还是清醒着好,享受一下的好。
黑皮喝了水,顺手拍了拍伍宝的光头说,这裤头,这鸡巴裤头。
伍宝说,我擦擦汗,看这汗乱淌。
黑皮说,你就仰八叉尿尿,想淌哪淌哪,别耽误点晕。
伍宝朝三龙地虎示意一下,扬了扬胳膊,左手扳住黑皮肥硕的大头,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已经张成了虎钳状,移向黑皮脖子的那条肉沟沟。
地虎猛地一惊,叫了一声,师傅,手靠得……"可上了"三个字没有出口,被旁边的三龙一膀子扛出去一个身位,差点倒去,撞在了瘦猴的怀里。黑皮的弟兄靠过来,问咋啦。地虎瞪着眼,只说头有点晕。瘦猴说,又没点你,你晕个毬。
这一瞬,伍宝的两指已经卡住了那肉沟线的上部位,一使劲,叭地一声,黑皮头一歪,过去了……
他对瘦猴说,快扶他回家休息,要下雨了。这些人还算听话,架起黑皮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跟昨天的这一刻极为相似,风嗖着,云翻着,地面上尘沙纷起。伍宝拍了一下没恍过神的地虎说,要下雨了,庄稼太旱了。话音刚落,哗哗的大雨砸了下来。门帘卷了半开,发出响声,冷风爽爽地进来。屋子里顿时显得冷冷清清。
尾声
又是一个炎热的正午,有人看见小梅头戴草帽,去洼地锄草。暴雨连续几天,如今地里的草茁壮生长,不锄,有盖住庄稼的危险。锄草的人多,议论也多。但她已不是议论的主题。而文爷,正在门外的树荫里睡觉。
伍宝娘跪在神坛前念着:"剔亮佛前灯,了去心中事。"
孩子们踩着知了叫声,蹦蹦跳跳,走在村街上。
村子里仿佛没事,一切都静悄悄的。
从县城运回来,村民都晓得躺着的黑皮再也不会站起来了,他已经成了"皮囊"。这么多年,伍宝终于失手了。
伍宝吓坏了。他跪在王玉娥家的院子里,跪在炽烫的水泥地上放声痛哭。他朝屋里的王玉娥喊:
"姨,我不是人,我害了老表,我以后当牛做马,侍候你全家。您就是我亲娘。"
王玉娥的大度出人意料,她摆摆手,有点轻描淡写,说一句:"都过去了。"
大家都以为她原谅了伍宝的失手。
伍宝来之前,金大堤告诉他,黑皮强暴小梅,是因为刘春庚跟他打的赌,刘春庚说,"你敢掐了她的黄花菜,我请客,要啥有啥菜,要啥酒有啥酒。"……这叫伍宝听得怔怔的。迷迷糊糊就来了。他光着膝盖跪在炽热的水泥地上,叩头不止,又痛哭流泣。
桃枝听不得伍宝的哭,一脸怒气从屋内跨出,一脚将他踢倒,伍宝刚爬起,又给她一阵左右开弓的耳光打倒。她大哭大叫,你把俺害惨了,还装啥子假惺惺?你咋不在别人身上失手啊!你咋不把自己点趴下?你叫俺以后咋过呀?
伍宝对她磕了一头,马上起身进了厨房,他几天前来过,要找菜刀断自己的指头。可回身出门时却发现手里抓的是根黄瓜。他再折回,顺手抓到菜刀,来到桃枝面前。
桃枝惊恐,说你想砍俺咋的?
王玉娥冲了出来。门外的观众冲了进去。
伍宝吼一声,一刀砍向右手,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受惊的鸟儿一般飞向半空。两只狼狗挣着铁链大叫。有一指落在狼狗身边,没落到地上,就被一狼狗仰嘴吞了下去……这个院子的喧嚣挟着正午的炊烟,传向村子的角角落落,传向村外黄泛区广袤的洼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