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把手"是姐姐弄的。幼时，姐弟俩用铡刀铡草喂兔子。他蹲下续草，姐姐提按着铡把子。一不小心把他的左胳膊铡下一截来。他成了独臂，哪里还能找到媳妇。姐姐愿意为他换亲。可那年月正兴破四旧什么的，村里工作队员不允许这样做。姐姐出嫁，他成了光棍。到了四十多岁了，姐姐让自己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外甥女为他"转"来一个二十岁的女人。"转"是三家结合转的，即外甥女的婆妹子嫁给了三龙女人的哥哥。这听起来有点拗口吧。说得明白些是，甲家的女儿嫁给乙家，乙家的女儿嫁给丙家，丙家的女儿嫁给甲家。三家组合成三对新夫妻，虽辈份有偏差，因是三家"推磨"，也显不出什么尴尬来。
喜事那天，姐送的鞭炮有点长，响得让几乎全村人纷纷跑过来看热闹。三龙家住在后沟沿处，跟李毛柱是邻居。他娘，村里人多称二奶奶，吃斋行善，七十多了，经常到学校里扫院子，没要地过一分钱。校长老师都感动。见了她都二奶奶长二奶奶短的，学生们也跟着叫。怕她磕着碰着，校长多次不让她扫。她不干，说学校是圣人住的地方，有灵气，哪个大人物不是从这里走出的。她只想沾沾仙气。让神仙保佑她家。
喜事刚过，从刘春庚口中传出了一则笑话。说那天"箩斗王"也惊动了。"箩斗王"常年不爱出门，只爱掐箩斗。自己年纪一大，腿上的毛病加重，轻易不能下床了。听到炮声，他问自己哑巴女人：
"谁家办事的？瞅瞅，该不该随份子去。
哑巴女人出来后返回，朝他嗷嗷两下，两只手举起，左手拍右胸，右手拍左胸。
他说："明白了，是二奶奶家的。哪个二奶奶啊？"
哑巴女人想半天，没有手势。尔后爬上床，伸手到他屁股后。
他说："后沟的二奶奶。"
女人手又朝前摸，摸到了尘根，晃了晃。左手在他眼前伸了仨指头。
他说："是毛柱的邻居，三龙吧。快去上礼，远亲哩。"……
这笑话让许多人前仰后合。三龙却很生气。说刘春庚作践人哩，"箩斗王"与他们虽有亲戚，那天却没上礼，有鲜红的礼单为证。正准备问问哪儿得罪了他呢。三龙说："刘大款，跟人家同门学手艺，编箩斗不中，编故事可高得多呀。"
这话刚好叫刘春庚听到。他一把抓住三龙的断臂说：
"小子，你听到我说啦？不是看到你是废人，现在说让你狗吃屎。"
三龙哪是他对手，只有挣脱。他倒是不松手，掐得三龙呲牙咧嘴。没有人上去拉。还是伍宝拉开的，伍宝拍了一下刘春庚的屁股，说你刘百万有雅量哩，何必小事叫真，快松手吧。伍宝的手在他腕上一卡，中了某个穴位，刘春庚立马松了手。脸色缓了，上前又捋了伍宝的后脖梗说：
"你小子，我跟他闹着玩哩，你小子干嘛，吃屎的，比屙屎的都紧张。"
伍宝也笑，说：
"吃了八仙屙的屎，能成神仙哩，谁不紧张呀。"
刘春庚接不上茬，又指着三龙说：
"你小子好福气，光棍几十年，憋着，竟找了个美女。"
三龙没敢接话，躲到人后去了，他的脸发了白，嘴唇发了紫。又不想迎着众人的目光，只好半蹲下来，弯着腰作了半天干呕状，将一片尖削的屁股朝向众人。
三龙的女人叫红园。刘春庚瞄到第一眼时，他正与黑皮在后沟里钓鱼。红园从自家后院出来，端着一盆洗的衣服，往沟沿上的绳上搭。身腰婀娜，水蛇般扭动着。等她扭过头来，刘春庚对黑皮说：这女人水性得很，不过真不赖，嫁给三龙可惜了。外甥，你招呼招呼她去。那脸，叫红园不亏。
"表舅，你没看走眼吧？"黑皮问。
"都捉了半辈子鹰了，会让鹰叨了眼？你去吧，准中。"
黑皮收了鱼杆，从沟上的横木上走过去，径直来到红园跟前，说我想借个火。说着将夹烟的指头晃了晃。红园没有任何紧张，笑一下问，沟里有鱼吗？黑皮说，想吃我给你送来。红园说，钓鱼好钓鱼好。这时黑皮的一只手便拍在了她的屁股上，推着她去屋里找火……
村民都羡慕三龙多熬几年寡汉条，感动了月老神，娶了一朵花时，红园已经与黑皮勾搭上了。毛柱女人跟人议论，说瞅瞅三龙那个鳖形，红园鲜花一朵，插在牛粪上。再瞅黑皮高大威武，梁山好汉一般，红园喜欢他也应该的，他们才像一对儿。
整个村子似乎只有三龙不知道，正像小梅不知自己身世别人都知道一样。三龙天天嘿嘿笑着，衣服上都闪着高兴。摇头晃脑，从未觉得绿帽子的沉甸。
其实不是这样，三龙知道。他娘也知道。有几次他瞅着红园洗头，光想将那头摁进水中闷死。等红园洗完头，对着镜子拗着脑袋来回照，他想过去夺了那镜子，摔碎，尔后捡起一片来，将她诱人的小脸横七竖八划成道道口子，看她以后还怎样像叫春的母猫一样浪，还怎样与人勾搭？！
他娘看出了他眼中凶光，马上让他去板桥商店里买条帚。半路上没人，娘说孩呀，过日子难呀，过成一家有缘哩。红园年小不懂事，你要让她。论年龄，你都能当她爹了，你可要好好待她，把她当成闺女看待不好吗？常言说得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咱真心待她，她会明白过来的，也会真心待咱。三龙说我忍不了这口气。娘拍拍他肚子，说大丈夫啥气不能忍，宰相肚里能撑船哩。三龙说我不是宰相，肚子快撑破了。娘说你真没成色，你也四十多的人了，还让娘操心，你天天去剃头铺，咋不学学伍宝啊。三龙说我看他没啥可学，除了那手点晕。娘说就他那个忍字就够你学一辈子的，你叫娘放点心吧。三龙一揉胸口，说我忍，我忍，心里戳把刀我也笑眯眯的，中不中？
"伍宝，你这熊货。"三龙折回理发店找烟的，见烟扔在外面，他就叫起来，"你自个不吸烟，也不该扔掉啊，这也是劳动人民的血汗钱换的呀，该给你上上阶级传统教育课了吧？"
他正想进去，门帘一拱，瘦猴挡住了他。三龙读出了瘦猴眼中极不友好的内容，便问："兄弟，我没得罪你吧？"
"别套近乎，离远点。"瘦猴说着推了他一下，"兄弟们正点晕，远点去。"
"我在这也没碍你们点晕，干嘛这副凶神样？我没该你钱吧？"
"少废话，再不走，我的拳头可不认人了，它想打人。"
三龙的火气一下涌了上来。但他没有上去。他知道里面有黑皮。瘦猴这班人就靠着黑皮才横声横气的。他压了怒火说："我找伍老板，为啥扔我的烟？"
"那烟是我扔的。"瘦猴说，"那种驴粪样，硌眼。"
伍宝出来了。他推瘦猴向屋，又来劝三龙说："他是小兄弟，喝得有点高，你担待，不就半盒烟，回头我赔你一盒，中不中？你先回去。"
三龙有了台阶，转身离去。
瘦猴说："去年他占了我表婶一棵树，我没机会算他呢。"
伍宝想起来，去年春上，三龙将后沟沿上一棵小挑树起回了家，邻居毛柱女人不愿意，说那树是她种的。三龙不记得她啥时种了树，况且后沟沿上杂树丛生，从没人管过。反问她，那里树苗多着呢，都是你种的？毛柱女人说别的我不管，就这棵桃树是我的。闹腾起来，毛柱女人找来王玉娥解决，三龙气极，将拇指粗细的小桃树一下折断，扔进了后沟里。村里人都明白，后沟沿那一带，有几个无声的乱坟，冬天夜里除了磷火乱飞，还有鬼叫声，一般人很少往那去的。这桃树很可能是谁扔下的桃胡子，自生的，长在矮树丛中，没人发现，等三龙发现，毛柱女人以为距她家最近，应该归她。这事弄得不了了之。毛根女人气不过告诉了表侄瘦猴，因为瘦猴在四板桥集市上开渔行，有势力，又与黑皮交好。瘦猴早就想修理三龙了，只是没正面接触的机会。
伍宝一拍瘦猴说："老弟，这事人家两家都忘了，你何必耿耿于怀？没看见三龙娶媳妇那天，你表婶子迎的亲吗？"
"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想整他。"
"是不是你天天看鱼眼看惯了，看见小眼的三龙就生气。"伍宝说罢，屋里人笑起来。
黑皮点晕已经结束，精神抖擞，抽了口烟，接了话茬说：
"你看三龙女人顺眼吧，伸手扯一下试试，软柔软柔的，试试吧。你看电影明星顺眼，掏几十万，人家连面都不让见的，哈哈哈。"
其他人也都大笑起来，瘦猴没想到黑皮会这么说，窘了一时。伍宝本该拉他入圈椅点晕，但没拉，想看会儿笑话，让瘦猴多难受一会儿。一同来的胖子有眼色，马上给瘦猴解了围，说你还是看见嫂子顺眼，不光顺眼，她身子光溜溜的，更顺手吧。拉瘦猴入圈椅，说快点晕，你都等花了眼，看啥都不顺了。
瘦猴借凳子下轿，朝伍宝后脖梗抚了一把，说快点，头都等到晕了，你熊货怎没有眼色呀。
"猴爷请，猴爷请。"伍宝笑着说。
"我这个猴也是你叫的？你这伍大郎。"瘦猴又去抚他的后脖梗。
"没到二月二，摸龙头干嘛？"伍宝甩头躲过说。"
"还龙头呢？恐龙蛋还差不多。"瘦猴说。
"真是恐龙蛋，可比这主贵多了，能把黑皮的沙场，刘春庚的店铺，你猴爷的渔行，坞坡镇值钱的都买下了吧。"
瘦猴一把擒住他头，往墙上碰，说我先听听这恐龙蛋里有黄儿没，响不响？
"别乱，别乱，点错了穴位，咱们都放屁放出个爆竹，响当当的难受了"……
等这几人上了汽车走掉，伍宝感到十分疲惫。今一天，没有多少活咋恁累？想想，是黑皮这几个混混给折腾的。再想起小梅的事，心里又有了气。他揉揉自己的后脖颈，又揉揉眼眶。喝了杯啤酒后，不自觉地嚎起了梆子戏，他会唱不折不扣的祥符调，尤其是唐派的几段。他对着镜子，认真瞅自己，开始唱《三哭殿》中万岁劝贵妃那段，贵妃的爹给秦英打死了，秦英又是皇姑所生。喊万岁姥爷的。贵妃上殿告状，杀人偿命，立斩秦英。但皇后皇姑都不干，秦英的爹秦怀玉是领兵元帅，此刻正在边境与摩力萨打仗，怎么能杀秦英呢？伍宝抖抖袖子，如同抖抖龙袍，点了点镜中的自己，开始用二本腔唱：
下位去劝一劝贵妃娘娘
撩龙袍上前去好话多讲
小秦英打死了皇亲国丈
孤王与贤贵妃一样痛伤
他背后突然有人叫了好。他回身住了声，见三龙的老娘提着条帚半掀竹帘站在门口。他马上过去，扯老太太进来坐。老太太高兴，露出口中残留的稀稀几个黄牙。她说，伍宝，唱得好，你能去电视台打擂哩，《梨园春》里有人都不胜你。伍宝赶紧说，我是瞎哼唧，刘春庚这会儿没在这，若在，该喊我是太监腔了。你老喜欢，马上我还唱，反正今天也不会有人来了。你先喝点水。老太太接过水说，你别听刘春庚的，全坞坡镇他瞧起过谁？唱得好，还是人家皇帝会劝人呀，再大的仇气经他这一劝，还不消完吗？伍宝说那是那是，要不人家咋当皇帝呀？咋能把天下事全装进肚里呀？
老太太要走，说拉来三龙一起品味品味这一段，三龙要有你这个修养，我就放心了哇。四十多的人了，他一出门我都提了心吊着胆的。
太阳已经掉进了树的网兜里，散射着压抑的黄光。伍宝正与老太太说着。西边过来一个人。老远就喊：
"伍宝哥，我找你有事。"
老太太知趣地走开。伍宝一眼看见来人戴着眼镜，认出是小学校长"四眼钱"。连说稀客稀客，贵宾贵宾。
"伍宝哥，你得替我做做金大堤的工作，他准备去县乡告我，要我给他家盖三间瓦房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