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长看了手表估算一下一个小时列车将要到达的大站。前方济南。列车长指使火车司机加速了,巨大的车轮如有力的壮汉飞驰着。
我也想到医院平安的生下飞鹏,谁知这讨厌的小家伙不听话在肚中动弹。疼的我死去活来,几个回合后我终于撑不住了那撕心裂肺的阵痛,我几乎骂起了飞鹏、骂起了他可恶的爸爸,让我受活罪,那时我发誓再也不做女人了,再也不生孩子了。女人易忘事揭了伤疤忘了疼,还是要生孩子的。我被医生按住了手脚,一名医生在肚中挤按,一阵阵痛之后忽觉如憋得时间久的大小便一样的畅快,肚中空了,飞鹏生下来了。在这轻松的刹那我听到婴儿的哇叫声和火车的长鸣声,这是从天上飞来的天籁声。内科医生捧着光裸的飞鹏给捏鼻子抠嘴巴拍光腚,孩子乱蹬乱叫,劳累的医生对着飞鹏说:小男子汉哭吧,用劲地哭!
我听了得意地笑了,忽然眼角温热的泪水流下,我心中暗叫飞鹏,我儿你的命大,你知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吧!
列车里像过节一样的隆重,有人对酒当歌有人以铁碗当鼓,唱起了心酸的《知青之歌》:
告别了妈妈,
再见了家乡,
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
啊!
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
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
许多知青来送小孩的衣服奶瓶奶粉,我裹着我的被子躺在坐位上,被人照顾着接受知青们的祝贺。列车未到济南就生下了飞鹏,列车长取消了长停的计划,在济南停车时许多人有空来送保暖驱寒的东西。列车继续南行到了徐州天亮了,再行一个上午火车终于到达了淮河岸边上的那个白色小城。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温暖的中午,许多人把我们母子搀扶送下车,于此同时列车的车窗全部打开伸出了头颅和手臂,他们叫喊着:
“知青保重!知青保重!知青……”
火车有意长鸣不停,来为我们送行。
我裹着棉衣背着梅花姐,怀里揣着飞鹏跪在站台上向着所有告别的知青叩头感谢。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水看着艰难回家的同命人,从我眼前经过的知青欢快叫着再见,用劲摇着手臂,其实很多人都已泪流满面。我知道这不仅是我们这一代人在流泪而是整个民族在流泪。
12
表姐合上了相册,把梅花手绢放在上面,搁在被子上。她的语气变得柔和了,声音也低沉了。
我回到了我思念的家乡==白色小城,到了白色小城再也找不到过去的篝火与战壕。白色小城在我重新的寻找中消失。我似身患梦游症的病人时常作梦,在燃烧鲜血的篝火与长满疤痕的战壕里高声啼叫着北上支队队友的名字。一切都是徒劳。后来,我确证白色的小城是不存在的,白色的小城因为红色的鲜血的污浊而变得紫黑,确切地说白色小城本来的原貌是灰色的,应当叫灰城。为此,我的思想在寻找过去激情的幻觉中,在痛苦的现实面前,神经错乱。
把孩子交给母亲哺乳,把梅花姐的骨灰装进骨灰盒子里,安放在我居住的屋子的桌子上,成了天天祭奠的神明,她的恩泽可比日月,也可比伟大领袖们。
我几次想走出去,到湖西农场看望我的丈夫李阿鸿和战友焦晓东,还有江雁飞、黄小云。家人说什么不让走,因为外面还乱,我的神智也有问题,就怕一走,就成了诀别。
我的神智稍微好了些,被分配到了一个煤矿机械厂当车工,我与日益见长的飞鹏相依为命。后来,那场比抗击日本人还长的战争终于结束,溃败的民族部队得到了休养生息。我把飞鹏交给家人,独自去微山湖西找寻遗落未归队的败兵,李阿鸿、焦晓东,还有江雁飞、黄小云。
在长满荒凉与野草的湖滩农场,于一个响着猎枪声响的秋阳杲杲的上午找到了他们。似一个非洲森林里的野人状的猎人拿着猎枪扒在两个土坟中间捕杀野兔。我们相识时是费了好大的努力才完成。
“焦晓东,你怎么会是这样?”
“你是梅花,你也老了。”
“李阿鸿呢?”
“跟江雁飞、黄小云一块儿到农村考察民情去了。”
“啊,阿鸿他……”
猎人提着野兔,带着到了土坟中间,他指着一个长满小松树的土坟,那里躺着的是我朝思暮想的未婚丈夫李阿鸿,另一个长满小松树和柳树的土坟是我们的战友江雁飞、黄小云夫妻。
我扑到了李阿鸿的土坟上,伸开胳膊抱着土坟头,哀号痛哭。要是我早知道他死了,我也没有活下来的勇气了。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与我无关了,我是死的人了。
没想到目光呆痴的猎人也这么回答我:
“我比你死的还早,离开李官庄时我的心就死了,李阿鸿死了之后,我就把自己当成了死人。”
在我的追问下,焦晓东,一个活着的死人开始叙说我们分手时的情景。
他带着江雁飞、黄小云的白骨,与李阿鸿分到这个军事化的农场。刚到这个农场就撤销军队编制,如摘了领章帽徽扒了军衣的军人混乱不堪。那时李阿鸿的重伤未痊愈,残疾了。其实根本不能痊愈。我们的生活无人问津,我们也领不到应有的粮食,为了活着,我们俩被分配到了湖边看守一块田地和湖摊。这里离湖近,湖摊附近到处是芦苇荡,芦苇荡里有狐狸有野狼出入,它们到了夜里前来偷我们的东西。我们搭肩的窝棚外摆放了粮食和公家的牛、羊,我们时刻警惕着提防着来偷袭的敌人。一天夜里,来了几只野狼,前来偷袭我们的羊。我和李阿鸿拿着菜刀出来,吆喝着想吓怕它们,可是,狡猾的野狼依仗自己的同伴多,我们的人少,不怕,欺负我们,跟我们搏斗。那时,我们没有经验,手里没有猎枪,只有用菜刀跟它们拼命。我的手脚麻利,胡乱叫着挥舞着菜刀,砍伤了野狼。而李阿鸿也是如此,挥舞菜刀,同野狼搏斗,可惜,他的一条胳膊断了,一条腿也骨折了,成了残疾,就不显得灵活。我们每个人都要对付两条以上的野狼。李阿鸿被狡猾的野狼从背后偷袭了,临死前的他,用菜刀砍破了野狼的脑袋,同时狼咬住了李阿鸿的脖子。
我们打不过野狼的,我乘机跑到了窝棚,点燃了柴草,野狼吓跑了。我前来找李阿鸿,他已经和两只野狼倒在血泊里。一只狼被他砍破了脑袋,另一只狼与他同归于尽。
“这么说,我给你们来信时,阿鸿就死了。”
“是我回的信,我问你还活着吧。”
“啊……”
“后来我就把他们各自安葬了,再后来分地了,我就要了这块地。”
焦晓东的心死了,不愿意回城,就在湖滩的野地建起了自己的王国,与世隔绝。后来,我又把梅花姐的骨灰抱来,安放在我的亲人和战友中间。我想,等我和焦晓东老的那天,就安眠在这块寂静的理想王国里。北上支队活着的人只有我和焦晓东,我就让焦晓东成了我挂名的丈夫,为了让孩子顺利上学,让人知道他有一个健全的家。没想到,孩子是弱智的,没上完小学就辍学了。我几次想带他回到焦晓东建立的理想王国,让我们跟地下的亲人一起,畅怀自己的理想。孩子来了几天闹着要回去,家里的老人也不让飞鹏离开。到老人们相继离去,飞鹏在城市变得越来越孤单生存越来越危险,他多次因为偷吃人家的熟肉而挨打的时候,这个傻瓜也开始了不满,主动提出了要离开灰色的城市,到焦晓东开拓出的理想王国来,这里没有人欺负他,也没有人打他,相反,大家都爱他,包括地下的死者和活着的死者。
我无能照顾这个穷人的孩子,这个被人嘲弄被欺骗的傻子,我就带着他来了……
表姐讲完,现出了虚弱的神态,她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搂着相册和梅花手绢睡去。我换了煤球,然后,走了出来。我看着眼前的神秘王国里的宫殿,不由地走了进去。坟茔在大雪中变大了,四周的松树愈加高大,撑出了一个广大的天空。我踩着人家走过去的足迹,挨个看着每个坟茔。总共三个。坟茔的南侧有一个石碑,上面的雪被人打扫过了,有人烧了纸,祭奠过了,再一看,三个坟茔都是如此,石碑上的雪都被打扫过了,被人祭奠过了。天还在下大雪。大雪继续覆盖坟茔和石碑。我知道是表姐来过这里了,与他们相会了。西北角的坟茔前的石碑上写着‘李阿鸿之墓’,东北角的坟茔前的石碑上写着‘江雁飞、黄小云夫妻之墓’,正南方的坟茔前的石碑上写着‘梅晓婷之墓’,三个大坟茔,构成一个大三角形。在参天松树的护卫下,真的是一个幽灵的王国。
我看着石碑上的积雪,想,同在一片广袤的大地上,生者和死者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水土的精灵。活着和死着,本是生命的不同的形式。
我呵着热气,仰头,目光穿越松树外。漫天大雪,冰冻的湖面在下雪,萧萧的湖滩在下雪,看不见的远山在下雪,……风雪袭击着山口的凸石和枯树,袭击着湖面上发呆的野鸭,袭击着湖滩上迎着风雪而无家可归的生灵,……老猎人焦晓东和傻子焦飞鹏正在雪原上追击着猎物,……荒野的大雪,覆盖了湖滩,覆盖了远山,也覆盖了激情的城市,也在慢慢地覆盖这片死寂的王国。风雪从松树的缝隙里刮了进来,从松树上大块地掉了下来,落在坟茔上,落在墓碑上,落在死者的心头上……
正当我思想的时候,一群乌鸦飞落到了我头上的松树里,聒聒地叫着,紧接着,一声枪响,乌鸦又飞走了,而松树头上的雪纷纷落下,我感觉天地翻转,生者被雪地覆盖,死者站了起来,向这个世界宣判:
“我们都是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