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教走过来了,他顺着窥视的小窗口朝我们号里看着,我们四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管教又去别的号观察,我们都喘了口粗气。
我敢断定,这凄厉的惨叫声就是从我们号里发出的。我有意无意地看了关向民一眼,虽然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他愈是这样,我愈发相信我的判断是真实的。我也有意无意地看了周天一眼,他甚至想哼几声家乡二人转味道的拉埸戏的小调,来表现自己的清白与镇静。
这一阵折腾足足有三两个钟头才平静了下来,大家的心情平静过后,刚刚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好象又有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不过,这一回好象惨叫者有了预感,他好象做了准备,叫声才没有象上一次那样凄惨,声音没有传出更远的地方,没有惊动别的号里的人。因为上一次的折腾,人们也困乏极了,才没有产生后果。
叫声出自我们号里,是关向民发出的叫声。我问他,你这是怎么啦?做恶梦呢?还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向政府报告?
关向民吱吱唔唔地搪塞着,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看到了一双眼睛,那双隐在黑暗当中的眼睛也闪烁着一股阴幽幽的寒光。我顿时明白了,关向民绝对不是做恶梦,也不是身体不舒服。如果不是有人在实施着一种极其残忍的手法,这个年轻人是不会发出这样的叫声的。
那一夜,我无法再合上眼睛。因为那叫声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我从来也没有听过这样的叫声,如果是关向民叫出来的,他为什么会这样叫?也许昨天夜里的这凄惨叫声在许多人的心里留下了记忆,相信许多人都会质问,这是谁干的?他要做什么?
管教们也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他们用更加严厉的眼光盯着我们每一个人。我们这个监区除了老犯就是重犯,对付政府都有一套足够的经验。事不关已,高高挂起,每一个人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犯人们的脸上几乎都是一个表情,木然,冷漠,小心翼翼,眼神里也隐隐地透出渴望自由的光点。
背过别人的眼睛,我悄悄地问关向民,发生了什么事情?能不能……
关向民的眼睛里倏地闪过一丝恐惧的神情,他打了一个寒颤,晃了晃脑袋,不,不,不是我,我没有,没有……他有些语无伦次。
我也不能再问下去,但我敢断定,深夜里在牢房里的惨叫声就是关向民发出的。关向民不会自己平白无故地惨叫,而导致他惨叫的人是谁?我想,不会是别人,就是周天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到了熄灯睡觉的时间,我看见关向民象平时一样,他为周天铺好了褥子,然后再铺自己的。因为他在号里的地位最低,这些事情只有他来做。睡下的时候,关向民象中了带有魔法的催眠术一样,乖乖地在周天的身边躺下了。黄鼬想吃掉比它体积大几倍的兔子,它就在兔子面前跳起了柔软的摇摆舞。其实它是在向兔子施发催眠术,渐渐地,兔子眼睛直了,身体不听自己的摆布了。小小的黄鼬不可能叼走一只大兔子,可是到了此时的兔子已经不由自主地跟着黄鼬去了它的巢穴,心甘情愿地当了它的盘中餐。我觉得周天就是那只黄鼬,而关向民就象那只兔子。别人谁也帮不了他,他好象愿意受那个人的摆布。
这天晚上,我也没有马上入睡,我想知道在我们号里,在周天和关向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人不能马上入睡的时候,我必定要辗转反侧。我克制着自己翻身的次数,尽量让他们觉得我已经睡着了。毕无虎已经发出了轻轻的酣睡声,如果他真的是眼线,他可是太不容易了,整天与罪犯在一起,吃小饼子,睡小号,在这已经失去自由、丧失了人格的地方度日,也真难为他了。
究竟熬到了什么时候,我不得而知,凭感觉,好象过了半夜。一切都很平静,除了蛐蛐的叫声,没有什么别的声音。我也有些渐渐地熬不住了,困倦之意一阵阵地袭上心来。我也索性不再等着什么声音出现,闭上眼睛,没用多久,我也就进入了梦的天地……我在梦境里听到了一声沉而压抑的惨叫,这叫声没有惊动任何人,但我却惊醒了。因为这叫声就发自我的身旁,我更加坚信,就是关向民发出的叫声。整个监狱都在沉睡,而我却清醒了。我一动也不动地躺着,静静地听着号里的动静。我听到了关向民和周天两个人的对话,他们面对面,用被角遮挡着,那说话的声音只是在嗓子眼里回旋。我也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
关向民说,你放过我吧。
周天说,我从来也没有和你过不去呀。
关向民说,大叔,你真的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了。
周天说,我怎么折磨你了?
关向民说,今天晚上,我一直都没敢合眼。
周天说,可我睡得香香甜甜。
关向民说,大叔,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是别再那样了……
周天好象有些不耐烦了,他已经发出了轻轻的酣睡声。
关向民也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显得十分无奈。
昨天晚上的事情,好象也没有瞒过毕无虎。他的心情不象我那样沉重,他脸上堆着笑,笑里面似乎有许多内容。
在以后的许多个夜晚,关向民的惨叫声一天比一天减弱,渐渐地,也听不到他的惨叫声了。我发现关向民在偷偷地蓄手指甲,这在监狱里是不允许的。因为以前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情,一个罪犯用自己偷偷蓄起来的长手指甲,把手指甲磨得象刀刃一样薄的时候,他用手指甲切断了自己手腕上的动脉而自杀了。大约关向民是想向这个罪犯学习,他要效仿这个勇敢的罪犯。可是,关向民绝对没有这个罪犯那样幸运,也许因为缺钙,他的手指甲薄薄的,软软的,很容易让人想到软蛋鸡蛋,让人想到软盖螃蟹。这样缺钙的手指甲别说切断动脉,就连皮肤也难划破。我不知道关向民会做出什么事情,但他放弃了蓄留手指甲。他究竟要采取什么方式结束生命,我也不想知道。活着艰难,死也不容易。我发现,关向民一天比一天消瘦,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发青,发乌,那丝可怜的血色从他的脸上渐渐地消褪了。
时间过去了三个月,突然有一天,周天冲着号外面的管教大声叫了起来,政府,政府,我要重要的事情向政府报告……
管教把周天给带出了小号。
到了下午,管教把关向民也带出了小号。
他们两个人走了,毕无虎终于露出了惬意的笑容。他对我说,这下可好了,轰动全国最大的这个案子告破了。我也可以换个地方了,这个小号就属于你一个人的了。
我有些糊涂,没弄明白毕无虎的话意。
毕无虎说,以夷制夷,以老犯对付老犯,这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因为六名土改工作队的队员被害,市县公安局的同志已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省厅也下了死命令。案子破不了,谁也没有好果子吃。刘允啊,经过这么长时间关在一个号里,我觉得你与所有的老犯不一样。遗憾的是,我帮不上你。
我说,关进了监狱,失去了自由,我也是犯人,和这里的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毕无虎听了以后连连摇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读过大学,留过洋,当过县长,当过少将,虽然是在日伪时期,这县长和将军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上的。关于你的事情,我知道不少。虽然你没有亲手杀人做坏事,但是,你要负领导责任。政府问过我多次,你表现得如何?我已经跟政府说过多次了,说你的表现相当好。我原以为政府会给你减刑的,但事情不象我想得那么简单。
我挺感激毕无虎的,他好象十分信任我,甚至把一些隐秘的事情也告诉了我。在一个号里蹲了两三年时间,人的本性统统暴露无遗。同时,人与人也不可能不产生感情和友情。
毕无虎告诉我,政府对关向民的审讯什么手段都使用上了,可是他就是咬紧牙关,死也不承认土改工作队那六名同志是他杀害的。政府已经什么方法也没有了,如果再进一步刑讯逼供,恐怕要出人命了.犯人如果逼死了,政府就更没有办法向上级部门交待。因为这桩案子,多少人受到了连累。如果这个案子破不了,对上对下,都没有法交待。大家集思广益,想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想出了以夷制夷的主意?
这是我们集体的智慧。小时候,在乡下农村放羊的时候,听老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村里有个老地主,他家有许多亩地。庄稼长出苗来的时候,邻村的一只羊总是偷偷地来吃地里的庄稼苗。从春天吃到秋天,这只羊已经不再吃山坡上的草了,专门吃地里的庄稼苗。这只羊成了祸害,老地主吩咐好几个伙计,费了不少的周折,才把这只羊给抓住了,大家都说,要把这只该死的羊给杀了,熬成羊汤给大伙喝。老地主说,这只羊杀是肯定要杀的。但是,让它怎么个死法,不能一刀把它给捅死拉倒,那样,就太全家它了。那你说让它怎么个死法?有人建议,把羊拴到山上,让狼把羊咬死。老地主说,让狼把羊咬死,狼也顺便把羊给吃掉了,不会把羊留给咱们。那你说怎么办?老地主说,咱们到山上套一只狼来。于是,他们就真到山上套了一只活狼回来。他们把狼拴在后院里,就羊就拴在狼的跟前。这下可好,一天没到太落山,那羊就活活地给吓死了。能想出这个主意的人心有多毒,你说那羊死得有多难受。
周天是狼,关向民是那只羊?
我们对周天有是所了解的,你和他在一起,你不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冒着一股阴森森的杀气吗?用他自己的话说,连号里的臭虫跳蚤都不叮咬他。他是职业的刽子手,活着的时候,血光避灾,谁也奈何他不得。他要受折磨,是在下地狱以后。
其实好人坏人都要下地狱的。
好人还是要上天堂的,只有坏人才下地狱。
毕无虎这人挺不错的,他也看出了我是个对政府和人民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的人。临走的时候他问我,有没有什么话要捎带出去的?如果有,就告诉他,他会为我捎话出去的。我想让他给我打听打听慧子和女儿的消息,可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请他到我三十里堡老家去一趟,去找我的老婆梅平和我的儿子刘岐,让他们给我送点穿的和用的。
毕无虎答应了,回去之后,他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三十里堡我老家去,去找我的老婆,去找我的儿子。
我问他,你怎么能叫这样一个名字?
他说,他老家是黑龙江最北边的一个小屯子,老林子里时不时地就会窜出一只老虎伤人,吃牲畜。他的父母就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名字代表不了什么。朱元璋的父辈名字用的都是一二三四五六,可人家的后代却当上了天子。
毕无虎要离开四十九号了,虽说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我却有些舍不得他。因为在那铁窗里面,能接触到的,就那么一两个人。临走的时候,毕无虎告诉我,千万千万不要招惹周天这种人,无论要哪里,在监狱里,在工作单位,哪怕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