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坡地上的土地开垦出来了,成群的鸟儿纷纷地给我们叨来了玉米和高梁的种子。我把这些种子种进地里,第二天,那绿油油的庄稼苗就从地里钻出来了。秋天到了,那金黄色的玉米棒子有一尺多长,那高梁穗子象一只只红色的火炬。鸟儿们也绉纷纷来向我们道喜,我们把一把一把的粮食抛给它们,让它们分享我们丰收的喜悦。当我们沉浸在喜悦之中时,刘慧却偷偷地抹起了眼泪。我问她,女儿啊,咱们一家人在一起这么幸福,你为什么要哭泣呢?女儿有些难为情地说,爸爸,有件事,我不好意思开口跟你说。我说,你不好意思跟爸爸说,那你就跟你妈妈说吧。我让慧子听听女儿有什么心事。过了好一会儿,慧子回来了,她悄悄地告诉我,女儿长大了,不能老跟我们在一起了,她要找自己的心上人,她也应该结婚了。好啊,这是好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大了不能老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于是,女儿刘慧沿着这条清清的溪流朝着更广阔的天地走去……
刘慧走了,剩下了我和慧子。我们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想不到,我们象年轻人一样,依然那样富有激情。我们俩拥抱着接吻,吻啊吻……
刘允终于从梦幻走回了现实。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说,我和慧子,自从一九四0年分手以后,我们俩再也没有见面。光复以后,我从北京回到老家,我曾经挖空心思去寻找过她们母女。日本人刚刚投降那阵子,在连地区乱成了一锅粥。老毛子兵只要见到女孩子,不由分说,在大街上按倒女人就强奸。中国妇女不知被他们糟蹋了多少,那些日本女人更理所当然是他们糟蹋的对象。慧子是日本女人,她和她的女儿能逃脱得过老毛子的糟蹋吗?不少日本人怕自己家的女儿受到强奸,把女儿偷偷送到当地中国人的家里去,求他们帮助抚养女儿,别让坏人糟蹋了她们。年纪稍大一点的姑娘,则嫁给了中国人,寻求有个庇护。我几乎找遍了大连市内外的每一个角落,我没有找到慧子和刘慧,此时的我几乎绝望了,几乎疯狂了。慧子啊,你和孩子在哪儿啊!有人跟我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许她们母女乘船回日本国内去了。但愿会是这样,如果这样,我也能放下心来了。
那时候,我就是因为她们母女,我才好好地活着,一定要结结实地活着。走出监狱以后,我还要担负着挣钱养家糊口的责任。没有一副好身板,我哪里能干得动活。没有一副好身板,我也许熬不到走出监狱的那一天。于是,我把每一顿饭二两小饼子细细咀嚼,增加牙齿咀嚼的次数,增加胃肠蠕动的次数,以欺骗感应神经,以达到吃饱的目的。虽然那菜汤里没有什么营养,但我也要细细地品尝。这不是什么烂菜帮子汤,这是世界上最高级,最富有营养的人参汤。这汤只有皇帝天子才能喝到,而我今天也喝到了。每把一只蛆虫喝进了嘴里,我都把它当成了一只大虾米,一只大黄蜂蛹,我都要默念着,虾米啊,大黄蜂蛹啊,不是我要吃你,而是你自己钻进了我的碗里,你的心眼好,心地善良,你一心想着为我增加营养。我也不好再推辞,只好把你吃下肚去。你也会早日超脱的,我也能健康地活下去。
说也怪,我在监狱里呆了三十年的时间,除了有过一次发高烧,我几乎没有得过什么病。我也没有什么养生的秘诀,我每天把眼睛眯起来,我就不是呆在监狱里。而是一个景致十分优美的地方,有山有水,有草木,有鲜花,有一股泉水从山顶上流下来,我来来都在这股清泉下面洗澡,从头到脚,那个清凉劲,别提有多美气了。
可是到了一九七九年,你已经在监狱里面呆了三十年,你就不想走出监狱的大门?
我怎么不想走出监狱的大门,那是时机不到,时机到了,你不想从监狱里面出来也不行。一九七九年,我被政府释放了。在释放我之前,因为有我老乡郭子信的关照,政府一直在为我找个落脚的地方。我虽然没有家,我的妻子虽然去世了,可我有儿子,他在三十里堡教书。政府找到了我的儿子,政府没有想到,我的儿子根本就不认我这个父亲,他坚决不肯让我走进他的家门。政府做了很多工作,给我儿子刘岐讲了很多道理,可我的儿子就是不肯答应。他说的话很难听,他说,他从来就没有我这个父亲。政府说,你父亲是很对不起你,不仅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甚至给你和你的家庭带来了许多负面影响。但是,你父亲他现在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你这个当儿子的不收留他,难道让他从监狱里出来再蹲露天地吗?你父亲他再不好,他也是把你生养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所以,从人道主义的角度,你还是把老人领回家来吧。我儿子到底没有答应,这让我十分伤心。
我也有些灰心丧气了,索性再在监狱里呆上十年八年的,在监狱里度过一生算了。有住的地方,有吃饭的地方,总比出去以后四处飘泊,死的时候,也是个孤魂野鬼。
关于我的出狱安置,政府操了不少的心,他们见不能说服我的儿子,就开始寻找我的亲属,看看我的亲属当中有没有心眼好的,能对我发发慈悲的,让我也能有个归宿。功夫不负有心人,政府在金州城里找到了我的一个亲叔辈三哥,他叫刘勇,比我大一岁,是个退休工人。听说了我的遭遇以后,刘勇挺同情我的,他向政府表示,愿意把我接回他的家里,都是古稀老人了,好歹互相有个照应。
从监狱里走出来的那天,刘勇还特地到监狱大门前去接我。我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金风送爽的季节,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把我抓进监狱的时候,是政府押着我。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还是政府来为我送行。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全部的家当放在一只旅行袋里。不过是几件破旧的衣服,扔了都没有人捡。赤条条的一个人,在这里度过了三十年,冷不丁地要走了,心里还挺难舍弃的。三十年哪,一闭上眼睛,就好象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三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就象在眼前一样,走进监狱的时候,我满头黑发;走出监狱的时候,我已是满头的白发。扳着手指数一数,进来时我四十二岁,现在已经七十二岁了。不禁有些感慨,忍不住就要潸然泪下了。
从大门里走出来,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陌生的世界。风是暖暖的,阳光是暖暖的,久违了,人间的气息。久违了,世界上活蹦乱跳的人们。我好象重新诞生在这个崭新的世界,我好象不会走路了。
刘勇迎了上来,他拉着我的手说,兄弟,你还认不认得我啦?
模模糊糊地记忆里好象有他一点印象,但我叫不上他的名字了。
我是老三刘勇啊。那时候,你当县长,我进城里还从老家给你捎过东西。唉,蹲牢狱蹲的,头发都蹲白了。
我说,是三哥啊,想起来了。我都七十二了,能不老吗。
刘勇说,我奶奶就说过,好汉坐牢底,囊包睡热炕。这是有数的,你就是坐牢底的好汉。走吧,跟我这个囊包回家去吧。
政府这才告诉我,如果不是刘勇,我连个寄身的窝也没有。与政府告别煌时候,几个政府把他们凑的一百块钱塞进了我的手里。我想推辞,他们把我的手握住了。政府说,这是我们一点小小的心意,用它买点鞋子袜子,手巾香皂什么的。他们几个人都与我握了握手,我心里酸楚楚的,眼泪直往上涌,我没让眼泪涌出来,忍住了……
我说,你走进了你叔辈兄弟的家。你真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好象没用三个月的时间,你就把你三哥的媳妇,也是你的嫂子给勾引跑了?
刘允叹了口气,外界一直这样传闻,其实事情真相不是象传闻的那么回事,这让我怎么说好呢……
你与我是忘年之交,我们之间无话不谈,你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也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刘勇他是个穷扛活的,可以说是苦大仇深。他没有文化,家里又穷。解放前娶不上媳妇,解放以后他才娶上了媳妇。因为刘勇是劳动模范,单位分给了分一套二顶三砖瓦平房。所谓的二顶三,就是外屋砌起了一道墙壁,盘上一铺小炕,就顶多出一半间房子,在那住房拥挤的七十年代,能住上二顶三这样的房子,也是相当不错的待遇。刘勇所以敢收留我,就是因为他们家的外屋有一个带有小炕的小屋。
出狱那天,我跟在刘勇的后面走进了他的家门。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象刘勇这样一个人,他的老婆,也是我的嫂子居然比他要年轻二十多岁,而且人长得也很标致。刚进门的时候,我竟然没能叫出嫂子来。她躬下身,很有礼貌地给我鞠了一躬,表示对我的欢迎。我真的有些惊愕,真没想到刘勇会有这样的艳福,能娶上这样漂亮而又年轻的妻子。
在刚见面的时候,你就对人家的妻子产生了邪恶念头。
刘允摇了摇头,你和许多人一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刘勇的老婆名叫孙慧,在城内的一家幼儿园里做饭。她今天正在给我准备吃的,灶上锅台和锅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屋子里女主人是个勤快能干而且讲究卫生的人。
刘勇指着我说,这就是我给你说的五兄弟,怪可怜的,从监狱里出来,连个安身的窝也没有。五兄弟啊,你就住在我的家里,住多长时间都行,我和你嫂绝对不会赶你走。
孙慧也说,听说你儿子他不肯收留你,你也不要怪他,这是他一时没有转过弯来。等他想通了,他会来把你给接走的。你在我家放心地住吧,别难为情。
我当时真后悔,为什么走进人家家门的时候,不买点礼物。我把口袋里政府给我的那一百块钱掏了出来。七九年,一百块钱,不多,但也不少。我把钱递到孙慧的面前,我说,嫂子,我刚从号里出来,兜里空空荡荡,这一百块钱你收下,当作我的伙食费。
刘勇说,兄弟啊,你蹲牢狱蹲得吊蛋精光,我还给我们钱,我们收了你的钱,这不是阎王爷朝着小鬼要钱吗。
我坚持着让他们把钱收下,不收下钱,我的心也不会安宁。
孙慧说,我有工资,你三哥他有退休金,家里的钱够用。这钱你自己留着,买点自己的牙具香皂什么的。你要过意不去,等你挣了钱,再交伙食费吧。
看他们夫妻挺真诚的,我也就没有再坚持给,那样显得有些虚伪。那天中午,我和刘勇喝了能的半斤酒。孙慧给我们捍了面条,这是当地人的规矩,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再说,当地人也有吃喜面一说,碰到喜事,都是吃碗面条。我从监狱里出来,也算作一喜,我吃了一大碗面条。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怎么也合不上眼睛。
你是不是看到你兄弟的媳妇年轻漂亮,你有些神不守舍了?
监狱里面全是囚徒的气味,回到了家里,洋溢的是家庭生活的气息。温暖的小火炕,暄乎乎的被褥,我却难以成寐。我的眼前全是孙慧的影子在晃动……
你真的动了你嫂子的念头?
刘允反问我,你说,世上有没有心灵感应?
我问,心灵感应?应该存在吧,你什么意思?
刘允说,世界上肯定存在心灵感应,就在我第一天走进刘勇三哥家门的时候,我就隐隐地有一种感觉,我的这个年轻的嫂子好象与我有着某种关联。那天晚上,她的那张面孔一直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把孙慧与我的女儿联系在一起了,她们的长相似乎很相象。我的女儿她有日本血统,日本人和中国人虽然外貌上非常相近,但你细细的观察,她们还有是一种民族的性格刻划在她们的形象表面。虽然都同属东方人,中国人,日本人,还有鲜族人,他们的生性和长相有着一种本质的区别。我开始算计孙慧的年龄……我记得我的女儿是一九三二年出生的,今年她应该是四十七岁。日本人投降的一九四五年,刘慧她才十三岁。
你是说,你从你的这位年轻的嫂子身上联想到了你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