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世这个挺大的汉子此时此刻显得腼腆起来，他在我的面前很拘谨，也很有礼貌，他红着脸说，我老婆去世好多年了，我也一直想着再找一个。可就是没有遇到随心愿的，一晃十来年过去了，我都快要把娶老婆的事忘记了。谁曾想，你和你的女儿来到了懒汉砣子。我看到刘慧的第一眼，我就对她动了心思。接触的时间愈长，我对她的印象就愈好。这么长的时间，我已经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再忍耐下去，我的心恐怕快要迸裂了。你是刘慧的亲生父亲，我能看得出来，她对你相当敬重。在没有遇到我之前，在刘慧的心里，装着的全是你。她也想着在你的有生之年，尽一尽女儿的孝道。在我们相遇之后，我能感觉得出来，刘慧她也不是没有感情的人。她也是女人，她也渴望幸福。你是长辈，如果你对我陈立世这个人没有坏印象，你就成全了我和刘慧的事吧。
听了这话，我的心象一盆浆糊。不是我舍不得将我的女儿嫁给陈立世，关键的问题是陈立世是共产党的村支部书记。而我是什么人？退回几年，我还在共产党的监狱里当囚徒。虽然我把我的底细跟陈立世说过，但我认为他并不知道我的全部底细。如果他知道了我刘允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还会娶我的女儿当妻子吗？那当时，我心里非常矛盾，我到底对陈立世再往深层次里讲我自己？思忖了半天，我还是决定把我出狱以后发生的事情，甚至于我的女儿刘慧的遭遇，一切的一切统统地告诉陈立世。以至于我们父女二人为什么跑到这懒汉砣子上来，我都不想再隐瞒下去。
谁知，我刚要开口说话，陈立世却打断了我的话头。他说，刘老师，按辈份，我应该叫你一声大爷。你来到咱们砣子，你就一五一十地把你的经历都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什么其他事情，我真的不想听。通过这两年的接触，凭心而论，你是好人，刘慧也是好人。你们不是好人，我也不会收留你们。刘慧不是好人，我也不会看上她的。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觉得我陈立世人怎么样？你愿意不愿意成全我和刘慧的亲事？
我还能再犹豫吗？我说，你陈立世是好人，我愿意成全你和刘慧的亲事。陈书记啊……
陈立世已经激动得不行，他立即纠正我，从此以后。你不要再叫我陈书记，你就叫我立世。
我说，立世啊，我受的那些个苦，都是政治上的苦，是我绺由自取。我遭的那些个罪，也是皮肉之罪。可刘慧她和我大不一样，除了肉体，她忍受的是精神和感情上的折磨。她同一个比她大二十六岁的老人，一个甚至和我有着血缘族亲的人生活了好几十年。那种婚姻，不是幸福，而不是一般的痛苦。她从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熬到了现在……所以，你对她可是要好，千万别在感情上让她受一点屈。
陈立世说，你放心吧，现在我叫你大爷，等我和刘慧成了婚，你就是我的父亲。我会用我的全部生命，来呵护刘慧。她前半生没有得到的幸福，我要在她的后半生补偿她。大爷，成了你的女婿，我也是你的半拉儿子。你的养老送终，你的后事，全包在我这个半拉儿子的身上。
也许是上帝看在我们父女受尽了人间的罪和苦，才指点我们来到了懒汉砣子这样美丽的地方，又让我们父女遇到了陈立世这样的好心人。那时，我的心里好象喝进了一杯醇浓的美酒，我已经迷醉了……
就在我对刘允老爷子的了解逐渐深入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刘允涉嫌敲诈勒索，被三十里堡公安派出所拘留了。这个消息还是刘风告诉我的，不是空穴来风，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是千真万确，哪个不要命的派出所长敢拘留一个快一百岁的老爷子。
我让刘风详细地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刘风说，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刘允找到了我家林丰惠，很郑重其事地要他拿出一千万来。如果林丰惠不拿出一千万，他就要林丰惠的等着，看看究竟会有什么后果。林丰惠怎么可能乖乖地拿出一千万，他就向派出所报了案。刘允也不否认他向林丰惠说过，要他拿出一千万来。如果不拿出一千万来，他就要让林丰惠好看。
这不是敲诈勒索又是什么？即使真的是敲诈勒索，事情发生在刘允的身上，我知道了也不能坐视无睹。处理了一下手头的工作，我就到派出所去了。
派出所的关所长我们认识，也是个挺难得的一个本份的人。三十里堡镇屁股大的一块地方，一有风吹草动，全镇的人都知道。一会儿功夫，我就到了派出所。进门的时候，也正赶上他们准备释放刘允。
看见我，关所长连忙把我拉进了他的屋子里，把情况跟我说了一下。他说，昨天他回县里开会，没有在所里。所里接到国营农场的领导报案，说有人敲诈勒索他一千万元人民币。如果不拿出来，他就有好看。所谓的好看，就是没有好下埸的意思。于是，所里的民警也不敢怠慢，就把刘允带到了所里。到了所里进行询问他的时候，民警这才有些傻眼。九十七岁，就要躺进棺材里的老瓤子了，把这样的人弄进所里，警察给他送终啊。我今天早晨一上班，知道这个情况，就把他们好一顿撸。你们还想不想穿这身皮了？没有卵子找了只茄子提搂着。幸好老爷子在监狱里呆了三十年，不在乎在所里拘留这一夜。换上别的老人，早吓得中了风了。你来之前，我就准备放人。民警现在正陪着他在吃早饭，正在向他赔礼道歉。你来得正好，我听说，刘允老爷子和你还是忘年交？
我说，我和老先生是有些交情，我不相信他会敲诈勒索，才跑到你派出所来的。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所长说，怎么回事，说起来，刘老爷子还是为民请命。刘允老爷子替人写状子打官司，在三十里的地盘上已经出了名了。人怕出名猪怕壮，一天到晚到处告状的国营农场职工们也没了主意，他们就想在刘允身上下些功夫。你没听说，国营农场全体职工每个人拿出十元钱，两千多工人一共筹到了两万多元钱。他们把这两万多块钱交给了刘允，让刘允帮他们打官司。刘允收了人家那两万块钱，拿人家的手短吗，结果就演出了那一出戏，刘允去找林丰惠他想来个先礼后兵……
我说，人老了，总有糊涂的时候。
关所长说，你说错了，刘允老爷子可不糊涂。糊涂的是林丰惠，他也愚蠢到家了，想借着派出所的手，整这样一个老人，也可以说整两千多国营农场的职工。反正昨天值班的那个民警也智商低下，刚才我说过了，老爷子如果真的出了丁点差错，我让他给刘老爷子顶灰盆，扛灵幡。
一会儿功夫，刘允吃完了早饭从后屋里出来了。他很平静，就象从自己家里走出来一样。我扶着他，上了沙漠风暴。刚坐稳，我就忍不住逗他，两万块钱可不是小数，也够判两年的。怎么，因为两万块钱，你就敢去敲诈人家林丰惠？
刘允说，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听我慢慢给你说……全体农场职工给我凑了两万块钱是不假，他们要我拿起笔来，给他们写状子，打官司，一定要告倒林丰惠这个大肆侵吞国有资产的腐败分子。但是，我没有接他们送给我的两万块钱，我不能接他们的钱。因为他们现在生活得挺艰难，一块钱来之不易。如果是哪个大老板来请我写状子，十万块钱我也敢收。我不收职工们的钱，他们也不放心，怕我不真心实意地为他们办事，再加上林丰惠是我的本家孙女女婿。我觉得，林丰惠他已经触犯了众怒，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对他有意见了，而是几乎全体职工对他同仇敌忾，共诛之共讨之。我真的不能袖手旁观，我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我去找林丰惠了。我凭着这张老脸，当然我的脸也不值钱，我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向他陈说厉害。民众者喻之为水，水可以载舟，亦可以复舟。现在你的顶头上级是有那么几个人利用各种理由在保你不倒。可是，你要知道共产党最基本路线就是群众路线。有这么多的群众反对你的时候，与你关系再好的领导，他们也不敢保你。所以，眼下的当务之急，你先拿出一千万来，五百万给职工报销几年来的医疗费。那五百万，你就补发给职工这些年的工资。
林丰惠是什么反应？
刘允嗤之以鼻，他能有什么反应？他执迷不悟。他说，我要拿出两个五百万来，正好证明我就是个贪官污吏。我一个党的干部，挣工资的人，我到哪里去弄五百万。老爷爷，我知道，你和他们串通一气，你们就是想把我给整倒。我说，你要不照我说的做，就有你的好看。不信你就走着瞧……这下，他可是害怕了，他就到派出所报了案。接下来，派出所的民警就把我带到了所里。他们倒是没敢碰我一指头，我倒希望他们能打我。我在所里睡了一夜，他们还管我饭吃。
我说，老爷爷，你告诉我，林丰惠他到底是不是个贪官污吏？
刘允哼了一声，一个人说，两个人说……甚至一百个人说，他都不一定是个贪官污吏。可是，全国营农场两千多职工，除了几个他的亲信，几乎没有一个人说林丰惠是好人的。连林丰惠的亲生父亲见了面就骂他，骂得他连大年三十也不敢回家。他如果不真是个贪官污吏，工人们，亲人们能对他这个样子吗？
是不是言过其实了？
刘允说，林丰惠的父亲就在这附近住，他也是个老工人，人挺正直，不相信，你可以亲自去问一问。
我不再说什么。
刘允却说，在此之前，职工们筹钱，派出工人代表到北京去上访。说实在的，现在上访都摸不到门，好不容易才找了一个接待部门，人家也是把材料转回了省市县处理。有一个好心告诉职工代表，现在中国已经进入了法制社会，你们完全用不着跑到北京来，既然这个人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你们就应该拿起法律的武器，通过正规的法律程序，起诉他。于是，他们才找到了我。庭长大人，你是知道的，我现在就靠着给人写状子挣打官司的笔墨钱。可是，农场职工这两万元钱，我一分也不能收。但是，我愿意帮助他们。
林丰惠可是和你沾亲带故的。
亲是亲，情是情，理是理。老百姓到各级政府去上访，他们互相推来推去。到你们法院，你们就不应该再推辞了，你们是老百姓讲道理的最后一堵墙壁了。你们再不理不不睬，老百姓只有死路一条了。你上任以后，弄清了五十年前的那件沉睡了五十年的冤案，审理了几桩案子，办了几件好事，三十里的老百姓对你印象不错。如果你这次为两千国营农场职工伸张了正义，你的口碑将永远地立在三十里堡人的心里。
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如果真的这样，那我也只有死路一条了。但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能想出要林丰惠拿出一千万这个瘦主意？
刘允说，我是这样想的，农场职工一天到晚上访告状，他们为的是什么？仅仅是正义吗？我想来想去，我想明白了，他们为的是自己的利益。国有资产没有了，国营农场也没有了，他们怎么办？难道就靠着三十里堡地方政府来管他们吗？我信就是真的把林丰惠送上了法庭，法庭也伸张了正义，把林丰惠绳之以法，把他关进了监狱。可是，你们职工又能得到什么？林丰惠就是有千万资产，只能是国家给予没收，而不会把他的资产分给广大职工群众。所以，我绞尽了脑汁，苦思冥想，才想出了这样一个主意。让林丰惠拿出钱来，让职工群众得到真正的实惠。只要林丰惠这样做了，我想，广大职工群众肯定能放过林丰惠一马。谁能想到，林丰惠这个人他不识好人心，他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图，把我的好心想成了恶意。他反倒恶人先告状，以敲诈勒索的罪名，向派出所报了案。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想过了，既然我给过林丰惠机会他不珍惜，以后发生了什么，那就不怪我的事。下一步，我想收集证据，收集林丰惠偷梁换柱的证据。我知道，没有证据打官司也是白扯。
人都说，这个年头，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千万别做。你做这件事，是不是对你本人也有好处？
刘允笑了起来，他说，损人利己和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都不干。你想一想，两千职工筹钱给我，这钱我敢收吗？
你没跟职工们说，即使把林丰惠告上法庭，林丰惠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他们职工们也并不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已经把道理跟他们说得明明白白的。可他们说了，他们为的不是自己的利益，他们为的是正义，讨的是公道。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可能得罪两千多农场职工。郭庭长，你给我出个主意吧。
我没有你那个水平，我出不了这样的主意。
我把刘允直接送回了狼窝老家，他家的那们“县长”看见主人回来了，兴奋得浑身颤动，尿水淋漓地撒得到处都是。叫声也变了调，好象一个孩子在呜咽。看着他们亲热得样子，我悄悄地走掉了。
回到法庭，一直忙碌到下班。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叫住了刘风，刘姐，我想请姐夫吃个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