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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这一套桌柜要一个多月才能做好。珍珠常到工棚来。有时管家在;有时管家不在。父女俩总算说了不少话。现在,他们所计议的事只有一件了,就是如何想法逃出去。最后商定,由王木匠在外面准备好一辆马车,定好三天以后的晚上,珍珠装作去看戏,散场时趁混乱逃走。这几天,河南来了一个有名的须生,正在演出豫剧《赵氏孤儿》,天天爆满,连县城周围一些乡绅都赶来看戏,城门到很晚才关。

珍珠怀着忐忑不安的激动心情等待着。

25

然而,事情又发生了突然变化!

就在他们商量好的第二天传来消息,日本人攻占了徐州,形势一下紧张起来!

全县城一片混乱,生意人关门闭店,忙着转移钱财。河南那个戏班当天就走了。徐州离这里只有一百多里路,日本人要来,抬脚就到,县城随时都有沦陷的可能。

第三天四更多天时,白振海弃印逃走,一辆汽车拉上全家和一些细软财物,直奔南京去了。临走时,珍珠挣扎着不上车。白振海喝令卫兵把她双手绑上,塞进汽车里。珍珠又哭又叫,白振海又叫人把嘴给她堵上。汽车绕道安徽,一直往东南去了。

到南京日子不长,白振海的傻儿子不明不白地死了。白振海要收珍珠做小。他早就看上了桃花一样娇艳的珍珠。珍珠至死不从。白振海老婆更不答应,大闹一场。白振海只好暂时收了心。但珍珠被关在一间屋里,看管得更严了。

三个月后,白振海奉命弃政从商,到重庆去扰乱共产党的统一战线。白振海正好脱开家庭,只带珍珠一人乘飞机去了重庆。

珍珠像一只美丽而可怜的小鸟,被关在铁笼里,提来提去,完全失去了自由。到了重庆的当天,他们被一辆小轿车送进一家阔绰的公寓住下。女招待为他们开了两个房间,白振海和珍珠各住一间。

珍珠失魂落魄,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几天来,从地下到天上,从天上到地下,弄得她晕晕乎乎。如今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不知道这儿离家有多远,只知道这一定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觉得精神和身体都是这么疲劳。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都不愿想了。

一个年轻的女招待打开门进来了,一看见珍珠就笑盈盈地说:“哎哟!小姐,下了飞机,又坐汽车,路途上一定很累,怎么不洗个热水澡呢?’

“啊?”

“不会摆弄是吧?来,我帮你冲好水。在这个地方。”

女招待一阵风似的又推开一个套间。里面是洗澡间。

珍珠看她并无恶意,站起来跟了过去。身上黏乎乎的,是想洗个澡了。

女招待分别拧开两个水龙头,一股热水一股冷水同时泄到一个白玉样的狭长池子里。珍珠看着吃惊。女招待笑着介绍说:“慢慢地你自己就会摆弄啦。这是瓷砖做的单人澡池。”又转身指指别的几样东西,“这是便池,这是洗脸池,都很方便。往后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你洗澡吧,我把门带上。”

女招待拧上水龙头,冲她诡秘地笑了笑,像一阵轻风似的走了。门被她“砰”一声带上了。

珍珠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洗澡间半壁都是白瓷砖砌成的,光洁得打滑。澡池里半池清水能照出人影。这么豪华的陈设,让珍珠眼花缭乱。她顾不上细看,赶紧脱衣服。脱了一半时,忽又觉得不放心,悄悄走到门后,用力拉拉门,拉不开。看来是锁上了,外人不会进来,可待会儿怎么出去呢?……不管他,女招待还会来的。

她迅速脱光衣服,跨入澡池,往下一躺,周身沐浴在温乎乎的清水里了。她在水池里泡了好长时间,又认真把身上搓了一遍,像脱了一层甲壳一样舒坦。在热水的浸泡中,她觉得浑身软绵绵的,连骨头都酥软了。珍珠仰躺在澡池里,微微闭上眼,感到连爬出澡池的力气也没有了。

“嚓!”

她似乎听到外间房门一声轻微的响动,有脚步声进来了,很轻。肯定是女招待来开门了。珍珠想起身,刚欠起一只胳膊,洗澡间的门也被打开了,门扇轻轻转动着。珍珠倦慵地往外看去,在朦胧的水汽中,进来一个人。不是女招待。她很快认出来了,那是白振海!他穿着一件肥大的睡袍,正乜着眼,猥亵地笑着,一步步走进来。

珍珠吓得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26

白振海终于强奸了珍珠。以后,每隔三五天,就到她房间里来一趟,发泄完兽欲,就扬长而去。那个女招待是他花重金收买的,专门负责看管珍珠。有时,她也甜言蜜语劝说一番。什么“人生行乐须及时呀”,什么“一朵鲜花可不能白白蔫了”呀……

的确,珍珠的美貌使所有见过她的人感到惊异。真是高山出俊鸟,僻乡出丽人!女子的青春时期是最美好的时候;而珍珠又正处在青春中最光华灿烂的阶段。她那匀称苗条的身材,玉雕样光洁的肌肤,丰满耸动的胸脯,不加修饰自有天然美的桃形脸庞,以及终日笼着愁云的神态,使白振海如痴如醉。在他看来,那些终日涂脂抹粉、放荡嬉笑的女人,都没有珍珠独具的韵味。他像野牛闯进花园一样,恣肆地践踏着,吞吃着……

珍珠受尽了屈辱。她想杀了他,但手无寸铁。她想逃跑,但山城重庆,举目无亲,自从来了以后,她就像坐牢房一样,被关在二楼一个套间里。后来,珍珠又被转移到一座独院里,仍有卫兵看守。弹丸之地,方寸之天,没有一线逃路。

珍珠在重庆呆了八年多。一直被禁锢在那座独院里,连大门都没有迈出过一步。她不知道重庆有多大,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世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在长期幽禁的生活中,珍珠变得神态僵直,面色惨白,像一棵在阴湿的墙根下长出的豆芽,那么柔嫩,那么弱不禁风。

后来的两三年中,白振海来的次数少了。但每月也要来一两次,送些东西,甜言蜜语一番,住一晚就走。珍珠已经完全麻木了。最初的羞耻感已经消失。每一次都是毫无反抗地任他玩弄。她自知反抗无用,无论如何也挣不脱他的手心。

她常常透过重重薄雾,呆看远处的山影,遥遥思念柳镇,思念家乡,思念着黑虎和她的孩子,也思念她的生父王木匠……在无有尽头的精神熬煎中,她居然没有想到过死。她死死地记住了生父王木匠的话:“珍珠儿……千难万难,你要活下去!活下去!”至于活下去干什么,她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她已经不指望能报仇了,也不指望今生今世还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她只是机械地活着。因为那是爹嘱咐的。爹这一辈子和女儿相处得太短暂了;爹这一辈子只叮咛过女儿这一句话,太珍重了!我不能伤他老人家的心。为了爹,我也要活着。是的,女儿脏了,不清白了,但爹会理解女儿,他不会生女儿的气。日后有一天,即使不能和亲爱的虎子哥以及孩子团聚,也要死在家乡,死在爹的怀抱里。让爹看着我死去。那时,我会忘掉一切痛苦,我会感到一点人间的温情和天伦之乐。我终于到了爹的身旁,我终于有了亲人了……重庆,离家太远了,假如死在这里,孤坟鬼影,阴间也没有亲人。那些不认识的鬼还会欺负我的,连来世也不能回家了……

啊啊,家乡,五千里外的家乡,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珍珠的心。

解放前一年,白振海从重庆逃到台湾去了。珍珠这才被人撵出那座小院。她立刻成了乞丐。

一出小院,珍珠就迷失了方向。八年,她没有见过自己住的这条街道。她在楼房夹道的大街上,在混乱污浊的人流中,踯躅徘徊。不知该往哪里走,才能走出重庆;不知哪一条路通往家乡。她要着饭,在重庆转了三天,才终于走出来。

珍珠身无分文,身体也瘦弱得不成样子了。原来丰满娇艳的桃形脸庞变成了青灰色,下巴尖得像锥子,只剩下两只大眼了。但她归心如箭,决心用两条腿走回去。一路上,她披头散发,满面泥污,折一根柳棍,讨着饭,一步一步往东北走。她问过一个老人。家,就在那个方向。

她怕晚上遇到土匪散兵,每天太阳出来才敢走,太阳落山便投宿。在农家草舍,在山洞里,在草窝里。一天又一天,双腿走肿了,脚板一沾地便钻心地疼痛。她咬着牙还是走,翻过一道道山,涉过一条条河。有一次山洪暴发,被激浪冲走,幸亏一个渔民把她救起。后来,走进一片密林,被凶猛的蚊子包围了。脸上、手上、胳膊上被蚊子叮得满满的。她打死一层,又上来一层,蚊子成群结队,像米饭那样稠密,嗡嗡作响。有许多蚊子顺衣缝钻进去,在浑身叮咬。她拼命打呀,跑呀,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珍珠觉得自己要被咬疯了。她一边拼命奔跑,一边惶然四顾。蚊子像灰色的浓云压在头顶,前面仍然望不到边。蚊子飞动的响声像被人敲着的一面破锣,听了心惊肉跳。

原来,这是一片低洼的山林,东西约十几里,南北七八里长。在密林杂草中间,布满了沼泽。沼泽上漂一层绿色水苔,又脏又臭,不时从底下泛起一串气泡。这里是蚊虫繁殖的最好地方。当地人把这里称为“死谷”。因为蚊子猖獗,夏天和秋天是从没有人敢进去的。珍珠不识路,误入“死谷”,一下子被成群的蚊子包围了。这是山林中最凶猛的花脚蚊。个头大,嗜血如命。猛然间一个活人闯进它们的领地,哪能轻易放过!这个“死谷”里,平常是没有风的。这时,由于蚊群的追捕移动,居然荡起了一股腥风。

珍珠不敢停下来扑打了,脱下一件上衣包住头,只露出两只眼睛,咬紧牙关往前跑,往前跑。跑出有多远了也不知道,只知道蚊子仍然围着她叫,还没有冲出蚊子的包围。她口舌干燥得像要冒火,胃肠快要翻出来了,直想停下来呕吐,但不能停。她的意识十分清醒,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坚持住,一直跑,千万别倒下去,倒下去就会被蚊子咬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珍珠终于冲出来了,她倒在路旁昏了过去。她的手脸和周身都变成了红肿的硬块,像起了一身牛皮癣,又痒又疼。她完全处在极度疲劳和紧张后的休克中了。

当珍珠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用水给自己擦身子。她穿得破破烂烂的,倒也干净。一边擦,一边唠叨:“……咋会咬成这样子,肯定是闯了‘死谷’啦!……这个外乡人哟……可怜……”忽然发现珍珠醒来了,惊喜地说:“不碍事啦!……你躺好别动,我用苦艾水给你擦擦……你从哪里来,咋闯到‘死谷’里去啦?……安心在这里住些日子吧,你会大病一场的!……”

珍珠使劲睁大了肿胀的眼皮,感激地看着这个唠叨而善良的山区妇女,嘴唇动了动:“大婶,真感谢你了。”

“不谢!不是这,俺这儿还难得有客人来呢。快扣上衣服吧——山娃,出去看你爹收拾好房子没有。”

珍珠这才看清床前还站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正转动着一双眼睛看她。他听到吩咐,应一声赶紧跑出去了。

不大会儿,山娃后面跟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强悍中透着和善。他是这地方的猎人。珍珠就是被他救回家来的。大汉见珍珠醒了,微笑着说:“我给你拾掇了半间屋。一时半会儿你走不了,先搬过去住下吧。”珍珠点点头,心头一热,流下泪来。

果然,珍珠一连发了十几场恶性疟疾,头昏眼花,嘴唇发紫,身上时冷时热。有几次,她觉得自己熬不过去了。这一对山里夫妻为她煎草药吃,精心照顾她。珍珠终于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又过了半个月,她身上的肿块渐渐消失,疟疾也停止发作,精神好了一些。珍珠不想再麻烦人家,便告辞要走。猎人夫妇挽留不住,又送了她一些干粮和衣服。珍珠无以报答他们的恩情,含着泪扑倒地上磕了个头:“大叔,大婶,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

这一对善良的夫妇赶紧扶起珍珠。猎人红着眼睛说:“快别这样!人都会有难处的……我送你一程!”那女人也用袖口沾沾眼角的泪水,连连说:“对对,送一程,可不敢再迷路了!这地方有狼。”

珍珠走了,走出好远了,山娃还在后面向她招手呼喊:“珍珠姐姐——你要多问人,不要再迷了路呀!——”

珍珠回身站住了,泪水刷刷地流出来。她被这一家山民诚挚的心肠深深地感动了。好人,好人哪!世上还是有许多好人的。

猎人护送珍珠,一直转过几架大山,足有六七十里路。前面是开阔地了,他才告辞回去。

珍珠一个人,又开始了艰难而漫长的行程。

从中国的大西南重庆到苏鲁豫皖交界的中原地区,到底有多远啊?她不知道。只知道往前走。走错走迷了路是常有的事,于是拐回来重走。山重水复,路途漫漫;日出日没,月圆月缺……经过一年零三个月的艰难跋涉,她靠一根树枝做成的拐棍,两条浮肿的腿,斜穿了中国的腹地,总行程八千多里……珍珠啊,终于回到了柳镇!

当她蓬头垢面,面黄肌瘦,拄一根木棍,两腿摇颤着,一步一挪走进柳镇的丁字街口时,已经没有人能认出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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