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丢你族人的脸!我都替你感到可耻呢。”
丢脸……她丢脸……无数道声音在敲击着耳膜,她愤怒地捂着耳朵,瞪着他,却不再说话。才不是呢!她很好,明明很好,爹爹也说了她这样很好呀,可是他们却在背后嘲笑她丢脸。她才不丢脸呢!她不要听,所以她逃跑了。离家千里,为什么还要听这个人同样的嘲笑?这个人,这个人真是讨人厌!她不要跟他在一起了,就算危险,也比跟讨厌的人在一起好受。
他冷冷得俯瞰着她。那么脆弱,那么天真,真让人难以置信啊。那么凶残的一族,竟然也存在这么的“异类”——或者,更确切的,“败类”。不是最喜欢阴暗的一族吗?不是比鬼怪更令人胆寒的存在吗?习惯用从温热的尸体慢慢低落的鲜血洗刀面,用成堆的头颅当乐器,用杀戮来消遣寂寞的一族,曾几何时,会把竹精这种对他们来说一捏就碎的垃圾看在眼里?可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小丫头,在害怕,在哭泣。他在心中冷笑不已:你的面具呢?还不肯显露出来吗?还不肯戴上?还是太狡猾,妄想欺骗他?——想看桃花?哼,抑或,只不过是穷极无聊地想再掀起一场红色的雨?
胸中涨满怒气,她拽紧袋子,过了一小会儿,却道了声:“谢谢。再见。”满含愤怒而坚定,转身便走。不曾回头。
落在原地的他,冷眼瞧着。就让他看看,她究竟有何能耐,值不值得,脏了他刚擦拭一新的剑。
3、她愤愤地跺着脚走路。讨厌的人,不值得再想。于是她决定不再想那个把他嘲讽的一塌糊涂又毫无同情心的坏蛋。这是桃花的优点,或者说是异能。她太单纯,但是她并不傻,她聪明地过滤掉不要的信息,想法,甚至是回忆。
怀揣惴然行了好一段路,遇着岔路口犹豫一番总是很随性地选上一边头也不回的走下去。单纯的心慢慢忘记恐惧,欣赏起身边的景致来。此时到了另一处,林子稍稀疏,那种阴寒的感觉淡了下去。路面越走越明亮,抬头去看,月亮的全貌倒是能看清了。萤火虫在路旁草间飞舞,身上的光虽然是一点点,但这里聚集的虫儿多,远望时不输天幕中的繁星。又有别的虫子鼓噪辉映,竹影婆娑摇曳,清风相随。这幽僻之处,竟显出另一番浪漫情调来。
那个人,果然在吓唬她。坏心眼。哼!
桃花看得忘记害怕,只觉得自然中乐舞正盛,自己怎能错过?唱唱跳跳,心情放开,眼前飞过一只彩色蛾子,美丽非凡,全身透着淡淡一层金色柔光。桃花惊喜地追过去,一不注意一头撞上暗处的竹子,身子跌坐地上。这一耽误,蛾子早飞远了。桃花揉着额头,有点泄气,这等好玩的宝贝,就这么错过了。心内直道可惜,一抬眼,忽然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双怪异的大眼吓到,心陡然跳到嗓子口。
那双眼睛怪异的令人胆寒。巨大而无神,空洞洞的,眼瞳——似乎是不存在,白茫茫一片,混杂着一小块灰色斑迹。怪异的大眼下没有鼻梁,只有一张裂开的大嘴,嘴角一直向上翘着,形成一副扭曲的——笑容。半透明的身体只有半人高,恍恍惚惚与其后的竹子融成一处。头大身小腿短,手臂却长及地面,此刻正烦躁地晃动着,甚至,高高地斜向上扬起。此时,以他们之间的距离,只要那怪物一伸手,就能够着桃花纤细的脖颈,那粗大的手指用力一弯,只要发出一声脆响,桃花的脖颈就被折断。
桃花不由倒抽一口气,哆嗦着以手撑地后退。心头不觉浮现那个陌生人说过的话:有种喜欢吃人的妖怪,就是从竹子里头幻生出来的……晚上……他们到处游荡,找寻食物……细皮嫩肉的,最是可口了……
不要!桃花心中的骇浪汹涌,却没有惊叫出来。抿唇试图想出自救的办法。不要怕,不要怕,她会武功的,爹爹教了她武功不是吗?一柄短小的匕首自然而然滑出袖口,安适地躺在她的右掌中。混乱中只觉得左手有些空,却没空理会那种异样的心情。将匕首横在身前,试图让自己的口气充满说服力:“你不要过来,我就不会伤害你。真的,你别过来啊。”突然,一直没有停止后退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斜长的暗影顿时从桃花上方铺盖下来。桃花僵硬地仰头望去,顿时被另一双恐怖的大白眼眶骇得失声尖叫:“啊!啊!”只因不知何时,又一只怪正站在她身后,可怕的双目直盯着她,在碰到她后,裂开的嘴角显得更扭曲,更恐怖。长手也是高举着,悬对她头颅顶上。
桃花惊恐地意识到,她要被妖怪吃掉了。凭她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是从未实战过的),应付一个尚且没把握,更何况是两个?若说桃花这一路走来,保她周全,全杖爹爹给的护身符,被她小心地藏在小袋子里。爹爹说她喜欢到处乱窜,那张符算是弥补她武功上的不足,上头被族里的祭师施了法,一般小妖是不敢近身的。现在怎么、怎么不管用了?
不要!她还没看到桃花,还没找到桃花下的幸福。
“爹爹救命!爹爹!呜呜~”
意料之中的厄运没有降临。阴暗的树林半空突然光芒闪现,扑照下来,亮白如昼。桃花见此奇景,呆住了。隐约觉得半空中洋洋洒洒,有物品掉落。呆呆地用手去接,竟是一朵紫色的小花婷婷立于指尖。
“好美。”桃花不禁叹道。这半空中,竟然会下起花雨来。真是太神奇了。
“呵呵!”一声柔美的轻笑自半空传来。只见一玉人骑着白鹿立于半空,白鹿通人性般,自动朝地上走来。刚着地,却又突然消失,只剩玉人,让人不禁揉眼,虚实莫辨了。
那玉人盈盈笑道:“喜欢么?”待到见桃花傻傻点头,媚眼儿一挑,目光流转,得意道:“至美之物,方至毒。这花,可是半点沾不得哟。一沾上,就会蚀肤肉,断肠腐骨,寸寸死。”
4。这女子,委实芳华绝代。乌发碧眼,笑意盈盈,一身紫色华服衬得身量窈窕,雍容华贵,顾盼生辉,衣袂飘飘,彩蝶绕转,只随便立着,却叫人转不开眼,痴迷不已。这等风姿,不似凡人可有。
这女子饶有趣味地绕着傻桃花漫步一圈,目光随之变换,有戏谑,有吃惊,有玩味,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的暗含。
初时,桃花被她的风姿震慑,瞪着大眼不由低呼一声“仙子”,这,莫非是传说中的仙人?转而又被她奇怪的眼神盯得极其不舒服,惊觉手上还托着毒花,急忙甩掉。四望,毒花过后,那两只怪物早已死去,竟变成了两截僵硬的枯枝。
桃花只觉得眼前一片紫色如水流过,有什么东西润进身体里头,不由身体僵掉。那女子吃吃笑着。她似乎总在笑着,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好心情。
“别紧张。给你解毒来着。小姑娘,我认识你?”那女子问道,眼睛完成美丽的月牙状,很是和气。
桃花一愣,老实地摇头。这个问题,好像不该由她来回答吧?
那女子轻掩朱唇,娇笑不已。“我果然太出名了!”
“……”
那女子又问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游荡,不怕被妖怪吃掉吗?”
女子态度和善可亲,让桃花悬着的心又安定了下来。这么美丽的人,应该也有副好心肠吧。
“我叫桃花。我——迷路了。”
那女子听了,似乎很是怜惜她,俯下身,轻抚桃花头顶。“哎,真是可怜的小东西。”柔媚的声音,春风化雨般暖人心。桃花有种恍惚要睡去的错觉。
那女子勾着唇角,突然,凑近桃花嗅了嗅。“你刚才跟他在一起?——身上有他的味道呢。”
他?是谁?桃花又愣住了。似乎从碰到这仙子开始,桃花就没有弄清楚过的时候。
明白她的疑惑,仙子好心地凑近桃花耳边轻声解释道:“他,就是我那最最俊秀无双的——姘头呀。不过你这傻妞,大概是不明白什么是姘头的。呵呵。”轻轻拍着桃花的头顶,仙子笑弯的双眸朝桃花身后望去,盯着不远处竹木上那模糊不清的身影,眸光似水流转。
这丫头当真以为那些低级无脑的尸灵敢动她半分?怕早被她身上的气息压制得动弹不得才是。呵,即使作为那一族的失败品,只要她身上有着那样的气息,就够一般小怪闻风而逃了。而他又想干什么呢?本来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却因为她的出身,变得招人眼了。
女子温柔地扶起桃花。“跟我来吧。我就住在前面。”
“谢谢仙子!仙子……就叫仙子吗?”这样貌似不好认吧……桃花在心中偷偷地想着。
那女子又掩唇轻笑,心想这丫头真是直肠子。“我叫侞凰。”语声轻柔,却显得飘忽。边说边解下腰侧的小药篓,捡起那两截枯枝放进篓子里,背影透着丝落寞。桃花看得不解,捡那怪物的尸体做什么,却不好直问。
“侞凰仙子——”
“那可不对。”侞凰止住她,“侞凰便是侞凰,不是仙子。仙子啊,是有些人怕我对他们开些小玩笑,才喊得这般不清不楚。其实他们都管我喊——毒仙。”
两人边走边随意搭着话。渐渐的,路旁多了很多火把,一路迤逦开,照亮了路面,照暖人心。弯弯曲曲的路,路旁积满落叶,路面青石板铺就,长满青苔,看上去是湿润的暗绿色。不久,路的尽头露出道观的摸样来。走近前,看清这道观的门面颇衰败。牌匾掉下一半歪斜挂着,边角缠满蛛丝。灰尘落满其上,只隐约露出三个字的筋骨来——紫竹观。门墙破损得很厉害,青铜制的门门把锈迹斑斑,随时要倾倒的摸样。老鼠吱吱叫着跑进跑出,见着人也不怕,大摇大摆。
看着这幅荒凉模样,桃花不禁想,这地方,真住着人吗?
也没看门的人,两人推开门往里头走。桃花张望着,只觉得这里气氛诡异得紧,灯火通透,却不见半个人。正想着,绕过一处屋角,迎面却撞上硬物。桃花吓了一跳,细看时却看到有个老道士挡着自己的路了。那老道士,说来也是很怪。身子隐在黑暗中,身量矮小细瘦,一身道服松松垮着,半点都不合身,拿着拂尘的手藏在袖子里,那袖子一抖一抖,未曾安静片刻。皱巴巴的老脸,眼眶深陷,眼角皱纹太多,使得眼睛都变形了。脸上带着笑,却笑得不自然,在那样的阴暗中,有些吓人。
那老道微微躬着背,一脸讨好地朝青落道:“仙子还不曾休息?小观照顾不周之处,仙子只管吩咐一声,定当为您备全。”眼见青落朝自己挪了一小步,老道受惊吓般后退一大步。
侞凰笑道:“竹友道长客气了。你这哪都很好。很舒服。让我倒是想多住上几天了。”语声方落,桃花听到竹友清晰的抽气声,身体抖动如筛糠。
侞凰没有再继续逗弄,牵了桃花的手,将桃花带上前一步。
“方才睡不着,出去转悠了下,倒带回个小姑娘。这小姑娘迷路了,着实可怜。我就擅自带回来了。望竹友道长不要见怪。”又好一阵抽气声传入桃花耳中。桃花听得纳闷,朝那老道看去,未曾想,那老道受到的惊吓似乎更大了,迭步后退,直贴到墙根处。
这,可真怪。桃花皱起小眉头。
侞凰掩唇咯咯直笑,笑声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不息。那微扬的玉面,半合的眼角,显露出不可方物的妖艳气息。
“竹友道长自去歇吧。本仙子自带这迷路小羊羔去休息。”
侞凰牵着桃花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既然道长好心收留本仙子留宿,本仙子也该回报道长些许。道长也知道本仙子略懂医术,而道长活得这把年纪,自然不容易,本仙子也不想道长一不留神就归西了。所以奉劝道长,晚间休息定要充足,别一听到什么动静都起身,一觉睡到天亮,才能养命啊。若不然,一个不凑巧,黑灯瞎火摔断脖颈,那可就不妙了。只恨我这毒使得确实比医术好上许多呢。”
那老道吓得早不知言语为何物,侞凰看得满意,怡然带着桃花寻房间去。
5、侞凰将桃花带到一间厢房内。桃花心中不安,眼珠子上下左右转动,看看房内的摆设,往侞凰一点点靠过去,又一点点挪开,扯了扯身旁的小袋子,只轻喊了一声“侞凰姐姐”。
侞凰看得直笑,心里却多了种异样的感觉。还真是个孩子,那出身,可惜了~
侞凰给她掌灯完毕,指了指墙壁,道:“我便住在隔壁。好好休息,夜间不要随便走动。”又轻拍下桃花的小脑袋瓜,走了出去。
桃花望着被关上的门,莫名有些失落,嘟嘟嘴,坐在床沿小脚儿晃荡了一阵,旅途的疲累压下来,没一会儿,便在“这里有些怪一定要警惕”的思绪中昏睡了过去。灯也未熄,灯光铺到了门板上,映出两道佝偻的身影来。
就在桃花刚睡去不久,厢房外就出现两道鬼祟身影。两个老道士抖抖索索地贴着门,小声讨论着。
“真要、真要要这样做?”畏缩的声音,说话者赫然是竹友老道。
另一人斜了竹友一眼,啐道:“你就这点胆子,难道真要永远呆在这个破道观里,守着那些臭道士的雕像给他们扫灰尘?你看看,你看看,这地方实在破烂!总之,我不要呆了。”说的愤恨处,抬手就给竹友一拂尘打将过去。那动手的老道叫竹全,贼溜溜的眼珠子看起来比竹友心眼多。
竹友有些急,争辩道:“可里面的毕竟是——”
竹全不耐烦地打断:“是又怎样?今非昔比,知道什么叫今非昔比吗?”拂尘又打将过去,奸笑着扯了扯竹友:“当年被青湖木屋那老头困在这里,动弹不得。实在可恨。却也没法子。今日平白送来了个宝,还不会用,你真当自己是傻子?你乐意当我还不让呢!里头那小丫头,虽然有着那一族的血统,可——方才在暗处我可瞧分明了,那就是个空架子。可她那小袋子就不寻常了。我敢以身上全部的竹叶打赌,必有异物!”
竹友不以为然:“一个黄毛丫头,能随随便便得了什么宝物?你别净瞎扯。”
“怎不成?十五年前,八大门派谋划的‘大事’功败垂成,谁之过?还不是因为那些比怪物还可怕的魍魉门人突然撕毁盟约,窝里反。否则,今日之天下,还有无魔族存在未可知。本来,魍魉门人不多,也不至于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但是当时魍魉一族的族长握有天下至宝,能够撼动天地的神兵利器。那利器经当年一役后随魍魉一族退隐雷泽,不复出世。传说得此利刃者,风云雷动,乾坤尽握掌中。你说,若我们兄弟两弄到这等宝物,还用畏惧青湖那老头?带着它投奔幽州乐土,岂不乐哉?”
“话说万般好,可是你不要见着个魍魉人就——”说到魍魉二字时,竹全不由打了个寒战。
“哼,宁杀错,毋放过!就算她身上没有,但,我听说魍魉一族,倒也怪。对外人凶残无比,对族人倒是不设防。咱就骗那小丫头帮咱办事。看她那样,傻愣愣,应该很好骗。”
“那,那就这么办吧。哎,等等,隔壁那毒妇若问起,可怎么办?那毒妇领着她来的。”
“哼,我早想到了。方才,你当真以为我好心给她送宵夜?我可在里头放了十足的‘配料’。切,什么毒仙?没点脑子,吃得倒是欢快。待收拾完里头小的,再去报那毒妇羞辱之仇。”
竹友见他说的把握十足,狠劲也就上来了。“那——动手吧。”
两人偷偷推开门,再小心地一左一右掩上。歇口气,正要行动,却被所见惊住。这屋里,除了床上睡着的小丫头,竟凭空多了个剑客。那剑客正慢条斯理地优雅十足地擦拭手中的宝剑,白刃折射着灯光,刺的他们的老眼睁不开。这人他们是认得的,正是隔壁毒妇整日粘着的姘头。
怎、怎么可能?他们明明盯着,为什么没发现他的出现?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转眼,那剑客悠悠叹息一声,手腕一抖,白刃转出一圈耀眼的白光。还剑入鞘,从两个老道中穿过,开门走了出去。没多久,又回来,一根粗绳卷起地上两截干枯老竹枝,拖着离开。
叹息声远远传来:“真烦人啊……越来越过分了……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