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棉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同意,也不想知道,那天之后她便再没见过他。他们彼此间的罅隙她不知道有没有抚平的那一天,只要一触碰那道伤她便会痛,她向来知道怎样让自己活的更好,因此她不去想,不去触碰。
她害怕面对夏映川,在他面前她感觉自己太透明,她所有的心思他都捕捉的一清二楚,她所有的坚强和镇定自若都荡然无存,她害怕太过真实的自我。在逐鹿陵,她在他面前哭泣乞求,将他当做绝望中唯一的一线希望,那是她现在怎么也不敢回想的事。他们彼此为敌啊,她怎么能把他当做希望?又以什么立场去哀求他?
锦璃身体虚弱,只能下床缓缓走动,念卿已经被人带来了桃花涧,见到念卿的那天,锦璃抱着他哭了,他是那么的小,抱在怀里只有一点点,那孩子躺在锦璃怀里时竟会对着她笑。华洵时刻不离地跟在她身边,眼睛更是不离她身,经过这件事,他知道原来锦璃也爱着他,他服用冰痕棘的事并没有告诉锦璃,他只想看着她笑,华厦和北辰他更是什么都不要了,他只要他的锦璃。
锦璃知道自己只有三年寿命,不再对华洵冷眼相对,她终于学会了忘记北辰,忘记百姓,忘记过去,舍弃自己大慈大悲的心,只好好珍惜眼前的小幸福,爱她所爱。巫涯感念他们之间的爱情,将桃花涧留给他们居住,这样一来,他们便有了一个安稳的世外桃源,不会再有人找到他们,打扰他们。
听说,逐鹿陵一战,徐天柏与苏辰月两败俱伤;听说,逐鹿陵里的哀嚎声直传进了恽城;听说,那场战役一直持续了半月直至双方纷纷无力再战。
夏映川走的那天华洵找到了他。
“夏映川,久仰大名。”他含着笑,恢复了从前那副痞雅的样子,说话时摇着铁轮扇。夏映川却没心思理他,面无表情,修长的手指拿着一块方巾,擦拭着青夭剑。
“咳……”华洵没想到他是一个这么冰冷冷的人,碰了一鼻子灰,他摸摸鼻子继续道:“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会出手相救,嗯,我们本是敌人,你能救我实属不易,这样想来,我是不是该对你表达一下谢意?虽然这件事本就出自你手。”
“……”夏映川漠然擦剑。
“你为何就甘心放弃到手的一切?难道是为了锦棉?”他摇着扇子晃到夏映川身边,对夏映川的不理不睬满不在乎,在他心里这算不了什么,从小到大他就在锦棉的不理不睬中练就了一身厚皮。他用扇子随意敲了一下青夭剑,发出“嘭……”的清脆声,声音绵长不绝,青夭剑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不需要知道。”他的声音平静无调。
“哎,何须这般对我,我只是试试这剑的戾气。”华洵恬着一张笑脸,慢慢地将肩膀往外抽离,然后跃到一个安全的地段。
“感情这种事,谁先爱上,谁便悲催,如果你够能耐,也许结局是你所想,不过这过程嘛,百味杂陈,只有你自己知道。”华洵不拍死地嘲笑他。“不过话说回来,像你这样一个心高气傲、高高在上的人,不仅失了天下还失了锦棉,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是我的早晚都会是我的,过程不重要。”夏映川继续擦拭着青夭。
“你倒是很自信嘛。”华某人继续晃荡。
“……”夏某人继续擦剑。
“我想,从徐天松将乐正舞零以及锦棉截回之时就已陷入你的圈套了吧?”
“……”沉默,擦剑。
“看来我猜得不错,你竟然连天松的脾性都摸清楚了,还故意四散谣言让他以为你很重视乐正舞零,然后又暗中让人泄露乐正舞零的行踪好让天松将她抓获。嗯,果然是险恶用心啊,连我的人都被你利用了。”华洵啧啧了几声,见夏映川还在擦剑,再接再励,继续往下说,他就不信这男人能一直不理他。
“在天松写信威胁你时,你又假装上钩,在退兵的幌子下秘密让大批军队驻进花容,瞒过了所有人的耳目,从中又通过追踪锦棉摸出了璃儿的藏身之所。在北辰和西陇交战之时,却又打出讨回郡主的旗号,大张旗鼓的和大厦为敌,牵制住大厦兵力,给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而后,你与西陇交好,让他们劫走璃儿一干人等,逐鹿陵,你借着苏辰月让他用璃儿压制我,用锦棉压制徐天柏,如此,我与众人在劫难逃,我等一死你便再无敌手,最后锦棉还在你手中。真是一石二鸟啊,哦,应是一石三鸟,西陇也在你的算计里。”说完,折扇一收,摆了个风流潇洒的姿势,眼眸里带着胜利的喜悦。
“嗯,你确是个聪明人,虽在逐鹿陵没能除了你,此时,你也再无还击之力。”夏映川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来。
“啧啧,我还得好好保重陪我的璃儿呢,本想和她坐拥江山,却没想竟与她归隐山水,不过,这样更好,少了权力纷争,自我遇见她后,一心只剩一个念头,那便是和她在一起。”
“却让我见识了一番生死相许,此前还真是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痴情之人。”夏映川渐渐散去了满身戾气,表情也和缓了些许。
“你是没我好命,遇上了锦棉这样凉情的人。对了,那只从我背后射出的箭,普天之下也只有华汲有如此臂力,你将他引来,让他为了王位杀我,让大厦国内无人,你伏兵山上,只等时机一到将我们全部消灭,那时,不管是西陇、北辰、还是大厦都在你手中了。却不想,伤了锦璃,呵呵,这样一来,锦棉定不会与你好过。”
说到锦璃时,华洵心里还是隐隐作痛,毕竟,那日的伤心太深重,这一辈子都释怀不了。不过,却也没什么好责备的,技不如人,甘心服输,要不是因着这布局之人最后一刻的解救,他和锦璃都已葬身逐鹿陵,更换不来三年恩爱时光,他总是能将一切想得开开的。
“这些,你是何时知晓的?”夏映川心下微微诧异,眼前这位蓝裳男子竟把他的计划看的一丝不错。
“你计划的如此缜密,我也只是在逐鹿陵看见你时方才大悟,谁能想到一向以君子著称的东莱襄骥将军会背信弃义做出残杀同盟之事?想必苏辰月到现在还想不通吧。”
“君子?世人痴想罢了。”他将青夭插回剑鞘,双手环胸,靠在椅背上,神情淡淡,不以为意。
“不过,你机关算尽,却遗漏了自己的心。”华洵总想以此事嘲笑他几句,毕竟,以后都没机会再嘲笑这位襄骥将军了,嘲笑一个强者,是件很爽快的事,“却讨我欢喜呐……”华洵很想说,见到你不开心,我便安心了。
“我做的事,不需要任何人来评价,你的谢意我领了,请回吧。”夏映川客气送客。
华洵神色微变,心觉好笑,他只是装装客气问一问可需道谢,并没打算谢这人啊,这人倒好,兀自摆起救命之人的架子来。
“呵……正好,出来也有一时了,我还要回去照顾我的璃儿,你……好自为之吧。”华洵觉得夏映川的情路必定坎坷,走时嘴角含着不怀好意的笑,这也算报了锦璃中箭时的噬心离魂之仇。他对夏映川并无恨意,胜者为王,这个道理他自小就懂,他现在能和锦璃相偎相依不管是三年还是一年对他来说就已经够了。
华洵走后,夏映川一个人坐在那出神,好一会儿,他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对着青夭,自言自语:“本将军从不做徒劳的事。”
他的每个决判都是瞬间的事,在知道锦棉就是他要找的人时,时刻将她安置在身边,并利用她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慢慢的,他却因了这女子生了些自己也不懂的情愫。以前,征战天下是他的全部,他在胜利中找到活着的快感,自从遇见了苏锦棉,他开始有了感情,不管是苦是甜他都喜欢。
他不知道这感情是什么,只感觉很好,他从小便是独自一人,不懂所谓的亲情或是爱情,更不懂如何去对待别人,就像那次在黑水山他不知道要让她上马,在洛水城他不知道要抱她下马,他像个孩子一样,在感情的世界里慢慢独自摸索,偏偏他遇见的苏锦棉也是个不懂情的人。两人跌跌撞撞,找不着出路。
在逐鹿陵,看着那女子痛苦万分,悲伤祈求,心,不由的生疼生疼,被撕裂般的疼,那时,他只想眼前跪在地上的女子能少受些苦痛,直想自己替她受了。于是,他就真的那样做了,他弃了苦心经营的计划,弃了唾手可得的天下。只为,博她红颜如月静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决定放她离开,不过只是离开一会儿而已,他想,与其留她在身边恼着他利用她利用苏锦璃的事,不如让她先放空一段时间的好,等到尘埃落定,她再别想跑。
锦棉走的那天阳光很好,锦璃抱着念卿,华洵在一旁搀扶着她,他们送她到桃花林。锦璃叮嘱颇多,锦棉含笑一一答应,华洵也像少年时一样和她们嬉笑,就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阳光也是一样的好,桃花也是一样的红,他们在桃树下谈笑,人面桃花相映红。夏映川还是没有出现,叶深带她出桃花涧,一路上叶深在前面走,她跟在身后,叶深偶尔出言提醒她要小心。她忽而想起第一次和夏映川来桃花涧时,她也是这样跟在他的身后,只不过他至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嗯。”
“就不能不走吗?”他终究还是年少气盛的少年,虽然知道这是不会更改的事实,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我有未完成的事。”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吧?”他对她,十足十的不舍,虽相处的时间不长,可锦棉却是他这些年来最记忆深刻之人,他从没和谁如此亲近过。虽是差不多的年纪,她却有着他所没有的从容不迫,只要看着她,不管多大风浪,他的内心都会安宁。
“也许,走着走着就遇见了。”她说完转身离去,这一次换他看着她孤单的身影渐渐模糊,只不过不是下雨天。
原以为出了北辰皇宫就能一路东行,虽知路上必定坎坷,也只以为是些匪徒强盗,只想着凭着自己的力量一一去化解,却没想到,遇上的不是麻烦,而是走进了权力争斗的中心,并亲身历经沙场,还赔上了此生最珍视的人事。以为足够坚强,可以抵挡任何创伤,不曾想,伤心欲绝和坚强无关。
锦棉看着身边这位风情无比的女人郁卒了,她真没想要带一个拖油瓶在身边的啊,她只是掀开车帘望了一眼外面的情况而已,没说让她上车啊,怎么就变成这种情况了?
“哎呦,小妹妹,你就当做了件好事嘛,人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这样看着我,别人以为我欺负你呐。”
“哎呦,你不要这幅表情嘛,姐姐只在你车上避一会儿,等他们走了,姐姐就走啦。”
“等他们走了你便离开。”锦棉冷冷道。
“我叫红霜,红是红色的红,霜是风霜的霜,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呐?”
“……”
“相逢一场便是缘分嘛,等我走了,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待日后想起没有任何东西证明我还以为我做梦呢。”
“……”
“小妹妹,我看你年纪也不大,顶多十七八岁,怎么一副大人的模样啊,姐姐不是坏人,你用不着这么防着呐,我要是坏人还用得着怕被人追吗?”
“……”
“小妹妹……”
“楚锦,我叫楚锦。”锦棉实在受不了她一个劲的追问。
“是小锦锦啊,名字真是好听呐,哎,我本来不叫红霜的,进了倚红楼是妈妈赐的名字,本来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个风字,还是你命好呐,不过你这一个人是要去哪呢,现在世道不太平呐,姐姐我只不过是不想接一个浑身长脓的客人而已,就落的被人追打的下场,哎,要不我陪你一起吧,好歹两个人有个伴啊。”那女子舞着粉色的帕子絮絮叨叨没没完没了,她一身浓浓的胭脂味充斥了整个车厢,粉色的衣裳遮不住肩膀,露出雪白的肌肤,发髻有些不整,应该是逃跑造成的,满头都是金钗银坠。
“闭嘴。”
红霜被这么一声给吓着了,张着嘴不敢说话,然后撇撇嘴不再吱声,这时马车却停了下来。
“姑娘,一群人拦着咱们的去路,说是有人看见一红衣女子上了咱们的车。”车夫在外面说道。锦棉看了那女子一眼,她立马抱着锦棉的胳膊,眼泪刷刷的往下掉。“小妹妹,你千万别弃我与不顾啊,我要是落到他们手里,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你可怜可怜我救我一次吧,我保证听你话,你让我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只要过了这一劫,算姐姐求你了。”
“嗯。”锦棉轻声答应,然后看见红霜立马笑颜逐开的脸,那脸上哪里还有悲戚,就连泪痕都没了,锦棉很无奈地笑笑。她掀开帘子,寒着声音问:“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