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石凳上,手执一杯清茶,几片上饶白眉沉沉浮浮,素手轻摇,茶叶顺着水势,沉入杯底,映着白玉杯身,显得格外翠绿,石桌旁的柳树透出绿芽,随着微风,垂落到锦棉的肩上,冷眼看着卑榆居里里外外的宫人将大红丝绸挂在各个角落,窗户上贴着大红喜字,一场华丽的婚礼正在筹备。
她已忘了她是怎么回的卑榆居,只记得一进宫殿便被太后召进崇凤殿,乐正舞珺端庄高贵地坐在凤榻上,正红的双唇一开一合,“今早的事哀家也听说了,现下,你和叶深一夜春风之事已在桥易仙城传开。叶深是襄骥将军唯一的爱徒,身份地位高贵,你又是先北辰的公主,身份自然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发生这样的事不仅是你们之间的情情爱爱,更关系到东莱的王室的颜面和东莱的民风,要是不加以处理,那以后,民间百姓定会乱了套,各国各城也不会服我东莱,定会以为桥易仙城是个风花雪月、乱纪无德之地。”
锦棉低着头,看不出神色,乐正舞珺也不催促,坐在上位抚着红色的长甲,细长微挑的眼睛带着微微笑意。
锦棉缓缓抬起头,看着凤榻上那位美丽高贵的女子,浅浅弯起嘴角,恭顺问:“太后以为如何?”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她看着锦棉停下欲说的话,见锦棉无动于衷,继续道:“对外宣布你和叶深已有婚约,这婚约是经过襄骥将军做主得来的,只等着正式拜堂成亲,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再过三****便和叶深成亲吧,哀家和王上不会亏待你们的,定会为你们营造一个华丽的婚礼。”
锦棉心中微微一愣,但依旧面不改色,只是一会儿,“会不会太仓促了?”
“你放心,哀家定会命下人好好安排,三日时间足够了。”
“太后误会了,锦棉无意轻视东莱王族的能力,只是觉得,婚姻大事要有父母做主、
媒妁之言,锦棉的父王母妃已不在人世,只余苏辰月这一位长兄,长兄如父,锦棉的婚礼必得有他参加才行。”
乐正舞珺脸上露出不快,正颜道:“苏辰月乃是重犯,在没有得到西陇答复之前,定不能放他出来,既然长兄为父,那……”
锦棉知道她的后话,打断她,抢先道:“既然太后不愿意放我大哥出来,那派人通知大厦的监国公一声吧,他是我表哥,表妹大婚,岂有表哥不知的道理?”
乐正舞珺显出怒意,上翘的眉眼放出历光,“等他到来,已是二十日之后的事情,到那时,你和叶深的丑事早已传遍我东莱,我东莱王室岂不是颜面全无,若是民间男女皆相效仿,你想成为千古罪人吗?!”
锦棉见她如此动怒,只莞尔一笑,淡淡道:“太后何必如此生气,锦棉还是分得清事情轻重的,大婚之事照常进行,既然长兄为父,那么长嫂也就为母,到时,请言淑公主证婚便好。至于大厦那边,只要太后书信一封传到大厦监国公府,告知他锦棉成亲的事即可,这样一来,既合乎礼仪,也不会伤了锦棉和表哥的情谊,与彼与此,都是有益的。”
乐正舞珺看着锦棉温文淡雅的笑颜,猜不出面前这女子的一点心思,这一翻话应付下来,她感觉有些吃力,原以为三言两语便可打发了锦棉,没想到此女巧舌如簧、步步紧逼,一步一步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先是苏辰月,再是徐天柏,最后这个要求她若再不答应,她还真担心这女子会不会负隅顽抗,到时,损了王室颜面就不好了……“你说的是,哀家定会书信一封,好让大厦监国公知道你成婚的消息。”
一杯清茶已然凉透,锦棉将白玉杯移至唇边,轻抿了一口,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胃里,透心的凉,不过,比起夏映川的温度,这凉茶算不上多凉。这一天下来,她已经想清楚了,既然夏映川不要她了,那么,她也不要他了便是。感情的卑微乞求她只允许一次,一次过后,他不领情,那么,她再不会做无谓的争扎,这样,方能让自己过的更好。
她现在要做的,便是找出幕后之人。昨晚,水浞蓝已经暴露,想要在暗中继续探查有些难度,这以后,她得使出浑身解数孤军作战。如她所料,幕后之人果然是东莱强权,竟能引得韩若、夏映川、南澳御史一干人等前去捉奸,不出半天,此事已传遍整个皇宫甚至桥易仙城,毁她名誉,逼她成亲。她有些迷惘,先前在大厦,他们想尽办法要至她于死地,为何来到桥易仙城后改变了策略?不然,昨晚,她便死在背后那黑衣人之手了。
采萼匆匆跑来,对着锦棉伏了一礼:“锦棉公主,孙嬷嬷说要为你量尺寸,你看现在,见是不见?”
锦棉轻“嗯”了声,采萼转身欲走,却被锦棉叫住,她含着笑问:“采萼。自从来了卑榆居,就一直是你在照顾本宫,可以说,在这宫里,你是本宫身边最亲近的人了,这下,本宫就要成亲了,你不恭喜本宫吗?这边没人,你我说些贴己话。”
采萼听了,连忙跪下,“奴婢恭祝公主新婚之喜。”然后抬起头来又道:“照顾公主是采萼的本份,能得公主青睐更是采萼的福气,公主成亲,采萼打心眼里为公主高兴。”
锦棉看着采萼一直笑,采萼跪着,心里七上八下,许久,锦棉才扶她起来,“走吧,孙嬷嬷不是等着为本宫量身吗。”
夜深后,锦棉携采萼来到痴行湖边。
“锦棉公主,夜里凉,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本宫就要成亲了,毫无睡意。”锦棉看着采萼,道。
采萼笑道:“也是啊,成亲是件多么喜庆的事啊,一生只这一次,若有一天奴婢成亲,那也是高兴地睡不着的。”
“哦?采萼也想着成亲的事?和本宫说说,中意哪家公子?本宫好给你说情。”
采萼故作镇定,可脸上还是飞来一团红云,“公主莫要笑话奴婢。”
锦棉心里了然,“看你这样子,定是有中意之人,让本宫猜猜,嗯……难道是襄骥将军,据说,他在东莱是每个姑娘的梦中人啊。”
“公主说笑了,襄骥将军英俊不凡,奴婢不敢奢望。”
锦棉轻笑一声,绕到采萼身后,扶住她的肩,银月顺着她的肩慢慢抵上她的喉咙,采萼惊道:“锦棉公主,奴婢说错了什么吗?”
“只要你告诉本宫,是谁派你来的,本宫就放了你,好么?”锦棉站在她身后,软声轻哄,见采萼没说话,用了点力道,“嗯?考虑考虑?”
“自然是太后让奴婢过来伺候公主的。后宫之事,都是太后安排的。”
“嗯,说的也是,那么,你告诉本宫,你中意哪家公子可好?国相大人?柳州牧使?还是成高王?”
“公主说笑了,这些都是王公贵戚,奴婢只是一个宫女,只偶尔在宫内见过国相大人和柳州牧使数面,成高王更是见都没见过,更没有中意一说。”采萼稳稳道,不疾不徐。
锦棉又笑了声,银月在采萼脖子上蹭了蹭,轻声说:“知道吗?本来本宫将刀架在你脖子上也只是试一试,没想到,这一试便坐实了本宫心中所想。若是换成寻常宫女,就算平时行事再稳重,刀架在脖子上,也免不了惊慌,可你却不慌不忙。”
“奴婢问心无愧,不需要惊慌。”
锦棉又笑,“只有视死如归之人,在此种情况下才能稳重自持。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
采萼不语,过了许久,方问:“我哪里露了破绽?”
“你很稳重,也很有手段,对本宫尽心尽力,让本宫误以为你是襄骥将军的人,不过,却还是露了破绽,这破绽嘛,本宫是不会告诉你的,除非你说出幕后指使。”
“你死了这条心吧!这是东莱皇宫,你若杀了我,自己也不会好过,周围都是暗卫,只要我大叫一声,你也别想跑。”
锦棉眼带笑意,对着她的脖颈道:“你可以叫。”
采萼有一瞬的错愕,待反应过来,便扯了嗓子大叫“救命!”于此同时,锦棉手下猛地用力,将她推进湖里,自己也纵身跳了下去。
周围有侍卫走来的脚步声,痴行湖的水凉到刺骨,穿心而过,锦棉抓住采萼的头发拼命往水里拉,黑暗中火把缭乱,周围充斥着采萼叫“救命”的声音,锦棉浮在水里,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在黑水山,黑暗弥漫了整个时空,然后墙壁轰然倒塌,点点火把照进她的世界,还有那人天人一般的身影,清冷孤傲却明亮了她的黑夜。在这样黑的夜里,在这么冷的水里,就算自己死了,他也不会再出现了吧……
一望无尽的黑纠缠着彻骨的冰冷,凝结成深渊般的绝望,望一眼便会浑身颤抖,远方的漆黑里似乎晕开一线红迹,顺着一道缝隙逐渐向四周扩散,越来越大,带着吞噬一切的浓烈铺天盖地般卷来,红色侵染处,黑暗化为一道道污秽腥臭的血水朝她涌来,她使出浑身力量向黑暗更深处跑去,血水漫过她的鞋袜,膝盖,腰身,她奔跑着,用力的喘息,前方的黑暗里闪过几抹亮色,她想抓住,手伸过,一无所有,血水漫过她的脖颈,直到嘴角,她泪流满面,挣扎着想要逃离,发不出任何声音,亮色聚集,幻映出青色人影,锦棉张口大叫,腥臭血水涌进嘴里,她不顾一切,从胸腔里发出一声似哭非哭的悲鸣……
“醒了,醒了,快去禀告太后,锦棉公主醒了……”
锦棉听见叫声,缓缓掀开眼帘,刺眼的光戳进眸子,她不得已又重新闭上,心里庆幸,原来是个梦……
锦棉用手支着额头,盖住眼睛,朝着一旁的丫鬟问:“采萼呢?”声音干涩沙哑。
“回锦棉公主,采萼姐姐溺死在痴行湖了。”
“……”
丫鬟见锦棉默不作声,以为她为着采萼的事伤心不已,连忙安慰道:“公主莫要太过伤心,采萼姐姐是为了救公主您才会,才会……她一定不愿您为她伤心,您身子刚有好转,若是情志不稳,病情就更难以控制了。”
锦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本宫昏睡了多久?”
“已有四日了。”
门外传来通报声,太后携着舞零款款而来,锦棉欲起身行礼,被太后推了回去,“你身子还弱着,就不要行礼了。”
宫女恭敬的端来软座,在一旁上了点心和香茶。太后向一旁的御医询问了锦棉的病情,御医说锦棉公主寒邪侵体、再加上七情抑郁阻滞气机、素体尚衰,还得多调养几日才能下床活动,舞珺听后眉头紧皱,转而又问锦棉:“怎么会好生生落水了?”
锦棉面带悲伤,“那日,锦棉夜里睡不着,便叫着采萼出去走走,痴行湖边的柳树刚好发了芽,便想着折几枝回去做摆设,哪里知道一不小心就落进湖里,连带拉着采萼也一并摔入湖里,采萼为了救我,拼命将我拖出水面,之后的事,锦棉就不知道了……”
“也真是个衷心的奴婢,哀家定会厚待她的家人。你这一落水,把婚期都给延误了,等你身子好了,尽快把婚礼办起来。哀家还等着瞧热闹呢。”
“锦棉该死,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乐正舞珺笑道:“责罚倒是不必,这几****就好生在卑榆居养着,别再出了什么乱子。不然,天下人都要笑话东莱待客不周了。”
乐正舞珺起身准备离开,舞零朝她道:“皇姐,臣妹和锦棉公主还有话要说,就不陪您回去了。”
乐正舞珺点头同意。
乐正舞珺一走,舞零便遣退了所有的宫人,颦颦婷婷地坐在床边的软椅上,盯着锦棉看了半晌,笑颜逐开,“咯咯,实在想不到,你也有今日的落魄样。”
舞零啜了一口茶,细细看着锦棉的眉眼,“那年在初木,你才十五六岁,干瘪瘪没有模样,三年多过去了,倒长成了狐狸精,就连叶深也被你迷得团团转。这以后啊,你可得叫我一生师母呢,进了我襄骥将军府门,日子可就长了,咯咯,从现在起我就得开始想想整治你的法子,不然,以后那么多的日子可不就白费了。”
锦棉没打算理她,舞零心情很好,也不在意,“你和叶深那一幕,还真是断了映川所有的念头,知道你落水,叶深还吵着要来见你,映川却说:既然没死,成亲后再见也不迟。当时我听了真是全身畅快啊,这以后,映川再不会因你分心,平定天下指日可待,而我,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做他的襄骥夫人。”
锦棉听她说完,似是想到什么,瞳孔紧缩,看着舞零的眸光越发深沉,眼神在她身上若有似无地飘过,脑海里想抓住些什么,可一闪而过。
于是,缓缓开口:“哦?你别高兴的太早,说不定我和叶深的婚事不会成呢。”
舞零嗤笑出声:“能不能成我倒不介意,反正结果都一样,叶深是映川的徒弟,难不成师父还会抢徒弟的女人?”
“你不是说,我长成了狐狸精?狐狸精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