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买醉,却换到个头痛,虽然难受,意识却越来越清醒,于是那些前世的,今生的,一幕幕,无论是被藏在心底的还是选择刻意忘记的,都趁着这会儿一股脑的涌了上来。
“浮世生涯一转蓬,今日韶颜,明日衰翁。”何少炎记得曾经用“韶颜”当笔名的时候,一个原因是因为和自己的名字读音相似,一个是用那句词来自嘲,不想今日倒真成了名副其实的“衰”翁,真的很衰,非常衰。
何少炎铺开一张宣纸,用青玉镇纸压住一角,然后开始磨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要作画,就像李白喝了酒就会诗兴大发一样。
几笔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轮廓,只是转身回首的一个动作。然后用墨,水,朱磦层层渲染,不一刻一袭玄红嫁衣就跃于纸上。其实叶挽情的婚服是锦绮罗縠缯,采十二色,重缘袍。何少炎一时调不出那么多色,只好以红黑二色代替。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空悬着笔,笔锋顿在纸面上,迟迟不落。
一滴墨落在了画上,何少炎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团墨在女子的脸上晕染开来。忽然觉得叶挽情的脸也随着那墨模糊了,她那时的无奈,悲伤,幽怨,一下子那么遥远,无论怎么努力回忆都看不清楚。
恍惚又看见她如蝴蝶般翩舞而来,然后翻飞旋转而去,一会儿停在叶家的院墙之上,一会儿飞入盛放的花丛之间。忽而换了一身男装,突然从后面拍他的肩膀,趁他微愣时朝他挤眉弄眼做着鬼脸;忽而着淡绿罗裙,坐在秋千上,不断催促他再将秋千推得高些,又在真的荡高时轻呼一声,然后咯咯咯地边笑边嗔怪他太坏了;忽而又是月夜,两人并排枕着手臂躺在屋顶,听她说着幻想的月亮下方那处会是什么样的地方;忽而又是两人偷偷去逗那只叫小白的狗,谁知它那么凶,一口咬坏了她的裙摆,吓得她爬到墙上又爬上房,因为太高了下不去,只好高声喊着他去下面接着她;忽而她一袭水红的嫁衣,脸颊涂着嫣红的胭脂,眉间点缀着殷红的朱砂,指甲染着艳红的凤仙花汁,那么美,却又那么忧伤,他还来不及说话,她已经转过身走远了。“挽情!”他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臂,她一回身,却是前世的叶晚晴。水红的婚服不知何时变成白色的婚纱。她带着一丝不耐和厌烦看着他说:“我们已经不可能了,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放手呢?这样纠缠下去有意思吗?”是啊,有意思吗?他缓缓松开了手,看着她在眼前消失了。
有些人慢慢变成了回忆,只能放进心里偶尔想起,却是再也回不去了。原以为永远会记得的那灿烂的笑脸也开始一寸一寸崩裂,碎成千万扎进心里。
何少炎觉得好像下雨了,湿湿地打在脸上,落在心底,淹没了记忆。无论是叶挽情还是叶晚晴,都似云烟空水,逐渐氤氲。
她们的身影,她们的声音,她们的一切穿插交替,一会儿重合,一会儿分离,骤然又化作清淮河水,像当年那个噩梦重演,瞬间将他吞没。
何少炎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猛地一用力,紫毫一声脆响,生生被折成两段。喉头涌上一丝腥甜,胸腔一震,随着郁结着的那口气一起吐了出来。画中女子的那件嫁衣,也被血染红一块,看着那么刺眼。
“煜儿!”刚刚进门的缘君看到这样的何少炎,又随口唤出早已习惯的称呼。
何少炎抬起手,阻止缘君的靠近,表情不容拒绝。
缘君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是那么陌生,好像这十几年来自己从来都不曾看清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好像最初那些年的痴傻可爱都是装出来的一般,而实际上他的心那么深,深得让人望不到底,让人无法靠近。
何少炎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望着缘君缓缓说道:“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和小白在我身边所图为何?这些年你们不曾伤我害我,我也当你们如亲人一般。却不想如今你们会这般背叛与我。”
想到平日性子淡薄的缘君居然会借他的画将叶挽情推进笼子一般的皇宫,心中又是一寒。何少炎闭上眼,颤着声音说:“你们,走吧,他日再相见,权当是陌路。”
待何少炎再睁开眼睛时,眼底一片决绝,只是不知刚才将什么隐去了。他看不到缘君的表情,只见他微低了头,像是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呆呆地在看地上的某处,一句话也不说,但是何少炎却能感觉到他是那么悲伤,如同巨大的海潮,一波一波向着自己涌来,彻骨的冰冷。
何少炎突然很想听到缘君解释,说他没有做过背叛他的事,说这也许只是个误会,哪怕是谎言,自己也会相信。可是他什么都不说,默认了何少炎猜测到的一切。
“阿缘……”何少炎恍惚又听到了多年不曾听见的呼唤,虽然声音不再是糯糯的童音,他却知道那声音的主人是何煜。脑海中不断闪现缘君恬淡的笑颜,暖软的话语,身体突然失控一般想要伸手去抱住面前那个人。
何少炎用力抑制着那股莫名的力量,攥紧拳头强压下刚刚抬起的手。他觉得刚才的自己好像着魔了一般,又好像被缘君的某种力量蛊惑了。这样有违自己意志的行为让他很反感,从而迁怒到缘君身上,就不再想要原谅。
缘君像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一般。他抬起头看着何少炎,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拉起他的手腕。
何少炎怔在那儿也不知道缘君要做什么,但是他没感觉到有什么危险,所以也没将手腕从他手里抽回。
“原来忘情草也断不了情思红线,倒是我托大了。也罢,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缘君抬袖一甩,将已经快要崩断的红线斩成两段,然后消失不见。瞬间五百年修为抽出了体内。他勉强挺直了身子没有栽倒,倒是何少炎被他这一下弄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唉,你这又是何苦?”小白走到缘君身边,叹了口气。
缘君摇了摇头,将一件薄衫盖在何少炎身上,转身扶着小白的手臂缓缓站了起来。五百年修为乍一抽去,再加上受凡界的限制,身体还真有些抗不住。也是活该受这个罪,谁让自己先造这么个孽缘呢?
“咱们,走吧。”缘君觉得很累,仿佛一下变成了年迈体衰的老人。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小白的身上,想要迈步却抬不起脚。
“唉,看你这个样子还能走得了么?等休养几日再说吧。”小白看着缘君有些心疼,虽然知道这个建议效果不大,却还是说了。
缘君倚在小白肩上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困极,眼睛都睁不开了。
“算了,我今日就发发慈悲心,把你背回去吧。不知道等到了承凰山我这把老骨头会不会被你压散了。”嘴上这么说,动作却一点儿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