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国的天气以湿寒为主,此时正是半夜,山里起了雾气,朦朦胧胧遮住天空,群星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只留下一弯月亮散着白光。
风昊臣盘坐在悬崖边的空地上,一动不动。他垂着的手边正卧着一只白色的犹狸,小小的身子蜷缩着一拱一拱。风昊臣低头看了看小兽,抬手擦了擦面具上凝聚的水珠,对小兽道:“你也不耐烦了么?”
小兽耳朵动了动,抬头冲风昊臣嘤嘤叫了两声。风昊臣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怨我,康伯怨我,凰鸢上死去的风族族人也怨我。此事若出了差错,免不得天下人都要怨我,恨我入骨。可惜我已经不在乎了。”风昊臣顿了顿,伸手抚了抚犹狸光亮的白色毛皮道:“我不能为了别人在乎的去活我自己。如果非得选一样,我当然选我在乎的。”
犹狸呜咽了两声算是回应,风昊臣又道:“你说呢?罢了,我不需要你说什么,此时山中多得是野果和小兽,你不去觅些吃的么?”犹狸抬头看了风昊臣一眼,风昊臣道:“去吧,也算我向连你在内的众生赔礼了,我也好独自待会。”
犹狸站了起来,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离去,风昊臣向它摆了摆手,示意它尽管离去。犹狸看了看四周,也对周围的密林来了兴致,它本就是林间的野兽,一想到可以好好玩耍一番,转头看了风昊臣两眼便冲进了林子里。
刚冲进林子里,那犹狸便听得身后响起了风昊臣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婉转着钻入它的耳朵,它只觉得甚是悦耳,便随着节拍一跳一跳地玩了起来。
那本是一首歌。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蜀山的风打着旋从远处吹入林中,又从林中升起,冲入漫天的大雾,俯身看着苍茫的大地,漫卷着,发出了几声低沉的呜咽。
“冷啊。”
风昊臣身后的山峰上,昆吾临时营地外面,昆吾“毕方”号右舱隼卫、预备百夫长于临不住地跺着脚。在于临的身旁,是一队同样在跺着小碎步瑟瑟发抖的士兵。此时距离“毕方”号凰鸢的坠落已经过去整整五天,致使凰鸢坠落的雷云不依不饶地在他们头顶停留了至少八个时辰,落雷经数百丈的距离之后落到地上,威力已经不再似先前那般吓人,却依旧声势浩大,将山顶上数片林地生生夷为了平地。
谁都没想到,在劫雷之下捡回一条命的昆吾勇士们生还之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顶着大腿粗细的落雷赶到林子里灭火。同时“毕方”号凰艏康伯下令杀掉了凰鸢上所载的几乎所有奴隶和三牲,一群青袍巫师在一片惨叫声中祭祀了足足三个时辰,上天的怒火才渐渐得以平息。雷云逐渐散去,树林中的火也被已经灰头土脸的武士们扑下去。
此时此刻,所有人心中都只剩下一个念头——活不下去了。
凰鸢上残存的三牲都已经被杀了祭天,除非长了八个脑袋,否则谁敢吃祭天的祭肉?而凰鸢上所载的五毂本就不多,还在落雷中被烧掉了三分之一,凰鸢散了架子后又洒了三分之一,祭天又用了剩下的一多半,最后能给人吃的只剩下那么一点,自然是给了大人们吃,底下的军士只能靠在山中轮流打猎度日。
好在蜀国山中野兽众多,蜀人早已经分崩离析,忙着打渔过日子,也没人在乎一架凰鸢掉在了自家院子里,几天以来,倒是猎得不少猎物。只是凰艏早有命令,为防宵小斥候探清防御阵型,全军严禁生火,三军茹毛饮血了整两天。好不容易盼来了王庭派来接应的凰鸢“青凤”号,谁知天杀的青凤只顾赶紧确定毕方号的状况,为了提速竟然抛掉了包括粮食在内的一切辎重。从昆吾山一路飞到蜀山,两千五百里路他们居然史无前例的只用了不到一个半时辰,到了蜀山后确认毕方号已经碎成了一堆烂木头,青凤号又负起了在运输毕方号零件的车队到达之前的空中监视之责。接下来的几天得继续茹毛饮血也就罢了,上面的人说不定还要跟下面的人抢粮食!
想到这里,于临不禁泫然涕下。昆吾乃是前夏盟国,前夏亡国之后,昆吾人从未与商国媾和,反而对商国屡次用兵。但毕竟国力有限,几代下来,昆吾已经俨然成了一个军国,军事大于一切,全国十六岁以上的健全男子几乎全都在军队服役。他老子本是负责征兵的小吏,虽然不敢不让自己儿子参军,参什么军却还是可以做些手脚,遂大笔一挥将于临划进了负责运输补给的毕方号里做了个隼卫,擢升慢是慢了些,总不至于冲锋陷阵缺胳膊少腿了。他老子总是给他寄信,信里老泪纵横,写着老父为了你殚精竭虑日夜担心,你可别不识时务把我给你弄的饭碗砸了云云。
这还是于临在凰鸢上的头一个年头,本想着就这么混下去了,结果来了这么一出。于临回头看了看山头方圆一里遍地都是的毕方号,心想这下可不是儿子不争气,是饭碗把自己给砸了。唯一落得的好处便是,眼见着十夫长和五十夫长跟着亚艏一股脑从舱里掉进了雷云,他直接被一纸调令擢升五十夫长,本来也没当回事,毕竟那时已经顾不上这些,结果好不容易安然无恙落地之后,身旁的百夫长竟径直砸在正在山顶休息的一条尺余粗两丈多长的白蛇身上,被白蛇一口吞了去,连刻着姓名的青铜盔甲都没给吐出来。
凰艏以为落地之处有白蛇盘踞不吉,占卜之后果然得大凶之兆,复调了几十甲士费尽力气捕杀了白蛇。事毕之后,他又以五十夫长的身份补了百夫长的缺,任职隼艏。一日三次擢升,只有惊没有喜,唬的于临战战兢兢,险些忘了自己老子是谁。
好在本分倒还记得。百夫长只是军衔,对于凰鸢上的特殊编制而言最多算个虚衔,况且毕方号上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于临手底下也就那么几个人还活着。为了填饱肚子,纵是隼艏也只能去乖乖打猎。
蜀山之内雾气弥漫,加上尚是寅时,太阳还没出来,湿淋淋的雾气贴在将士们厚重的青铜铠甲内,身上黏黏糊糊的很是难受,再加上山中阴寒,雾气刚刚贴在身上便变得冰凉,让人直想跳脚骂娘,偏偏军令禁止大声喧哗,违令者斩。于临只得忍了这口气,带着手下兵士跺着小碎步寻找猎物。
正胡思乱想着,于临只听身后一声惊叫:“大人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