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朋友,他叫伏邱宁,我叫他阿宁。
这当然不是我的专利,我也是跟着一位故人这么叫的。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他了,正是那位故人告诉我的,远比我认识他的时候早。那时候,她可是很乐意跟我讲述他的事情呢。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只是跟我一样,有些不食人间烟火。
所幸的是,我们都有一个温柔体贴的人,温柔地体贴着我们。然而谁也没有料想到,这后来竟是我们人生里最大的不幸。
我们只是偶然见过一次面,在一起的时间不过两天而已,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却没想到,后来,我们竟在同一家公司上班。
我从没有想过,他会成为我最知心的朋友,甚至如今也不敢相信。不巧的是,他也是这么想的。
我常常在晚上陪着他在老城区的河道里散步,或者说,是他陪着我。那里宁静,开阔,偶尔会有潺潺的流水声,宛如乡村里的小溪,清澈见底,那是我最喜爱的天籁之音了。我们边走边喝着酒,这是我们共同的爱好。我并不喜爱酗酒,只是习惯了而已,对它已经爱不释手。况且我又不能跟他亲亲嘴,或者拉拉手,只能握着酒瓶,时不时地喝一口。
他已经结了婚,有了一个三岁大的儿子。他有一位年轻而漂亮的妻子,虽已是人妻人母,却非常地活泼。他从不觉得她像个孩子的母亲,也没有个女人的样子,身子也没怎么发育,于是常常称她为女生。
她叫陈双。
她果然与他的描述相差无几。她很好相处,个性外向开朗,也不乏内敛和温柔。至少他们当初的爱恨情愁,让她成了一位温柔大度的女人。
见我单身一个,她曾向我透露,自己有个好闺蜜,人长得很漂亮,各方面的条件也不错,而关键的是,人家还是单身。不等我谢绝她的好意,她已将电话和网上聊天的帐号一并发给了我,并着手帮我撮合。动作之迅速,令人咋舌。
其实我觉得他们很般配,不由得心生羡慕。
她从不了解我的过去,即便是在一起吃饭聊天,她也不清楚。她始终都跟着阿宁叫我老石,石头的石。
她的生活态度,任性,洒脱,倒是值得我效仿。或许人活在当下,就不该再沉溺于过去的时光里。昔日的种种,无论是悲伤或快乐,都已经过去,无法改变,也不能再拥有。但没有经历过的人,谁又能够感同身受呢?
我跟他们的关系就这么保持着,并没有丝毫的差错。然而前些天,我去找他的时候,却意外地在他们小区里看见了那个许久未曾见过面的人。
她叫李心莲。
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姑娘,那应该就是她的女儿吧,以前听阿宁说过,大概有八九岁的样子,长相很甜美,一如她妈妈小时候的模样。
我看过她小时候的照片,那是黑白色的。那时阿宁三岁,她也才九岁大。他们头并肩地站在一起,她还比他高了一个头呢。而好笑的是,阿宁因为穿着一条大号的短裤,老是松垮着往下掉,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来提着它。
我远远地看了她们母女两个好久。她跟以前一样,还是那么地温柔漂亮,或许漂亮这个词不足以形容她,因为经历了岁月洗礼,她更有女人味儿了,以一位母亲的姿态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她和阿宁他们在公园里玩耍,很开心呢。我是有多久没有看过她这开心的模样了?好多年了吧。
我没有告诉好友,扭身走掉了,至今也没有告诉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而看见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我心里还是莫名地失落了。我时不时地幻想着,倘若我也是其中的一个,那该多好啊。
我常常从好友那里听来许多关于她的事情。我从没有刻意打听过,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每当我们在城区的河道里散步的时候,他总要说起她,然后说起我,又说起他自己。
过了这么久,我的脑子里依然时常浮现出一幅幅熟悉的画面。这是一个沉积在我心底许久的故事,今日,我想一吐为快,希望你会是我的倾听者。
故事大概要从这里讲起,那是农历新年的前夕,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
拜这干冷的天气所赐,盗用“摧枯拉朽”“纵横八荒”两个词来形容这山丘沟壑,是最适合不过的。参差不齐的山头,弯弯曲曲的山沟,除了一小块儿补丁似的绿得发黑的松柏树林做点缀,剩下的只是枯枝残叶,荒草遍野。唯有山腰的阴暗处,偶尔还能发现一两块儿残存着的白色的雪。至于山间的土地,多半是撂荒了。这年头,在这深山老林里种地是不划算的,倒是走出这片土地,去闯荡一番,还能捞着几个钱。
都十一点了,太阳才刚刚露了面,挂在东边的山头上,红扑扑的,活像个害了羞的女人的脸蛋儿。但她的分量却未因此而减轻,自从太阳爬上山头,气温就上升了不少。这是个好天气,蓝得发白的天空,已看不出有半点儿雨水的迹象。前两天猛烈的西北风早已销声匿迹,此时连阵阵的微风也不见了踪影,只有这干冷的天气还能感觉到丝丝的凉意。
自从这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一步一步地逼近,常常一年难得几回见的父老乡亲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一个身材瘦削的男生,穿着一身灰色的夹克型外套,一条深色牛仔裤,一双白色运动鞋,在这蜿蜒蛇行的乡村公路上慢悠悠地闲逛着,兜里揣着手机,听着一首婉约而清丽的歌曲,翘首以盼。他已经来回走了许多遍了。
这段偏远的公路冷清得很,偶尔会有一辆汽车呼啸而来,划破这山村的宁静。乡村的房屋建筑,稀稀落落地散落在公路的上下两侧。新生的房屋总是向着公路靠拢,没有人会拒绝这破烂却能带来方便的乡村公路,只有那些年代已久但却依然坚固的老式建筑,才躲在山沟或山腰的某个角落。
自从这条弯弯曲曲的公路铺上了水泥和砂子的混凝土,村里就争先恐后地,陆陆续续地盖起了火柴盒式的小洋楼,正面贴着各式各样的闪亮的陶瓷砖,人们都说这样好看,十里八乡的都流行这种样式。
他上初中的时候,他和心莲家里也盖起了小洋楼。那时他读初一,心莲读大二,金莲刚好初中毕业,就没有再读,跑到深圳打工去了。
心莲是李建军家的大女儿。李建军是紧挨着他家的邻居,跟他父亲伏政道虽不是什么血缘亲戚,却是患难生死的铁杆儿兄弟。那都是****时候的事情了。而那个年代的女人,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妻子往往围着丈夫打转。他们两家的关系,就不言而喻了。后来,有了他之后,那个叫作李心莲的女孩儿,就成了他大姐。
他就是阿宁了。也不知是谁给他取了伏邱宁这个的名字,究竟有什么寓意,他从未详细地问过,也不大在乎。
然而这名字却为他引来了不少的烦恼。每到一个陌生的班级,总有人以为他的名字叫作伏秋宁,甚至老师也觉得他的名字有些女性化。他常常被弄得哭笑不得,幸亏没人知道他的小名叫作阿宁。
阿宁这个称呼,却是从心莲那里传承下来的。当他还在摇篮里爬来爬去的时候,她就常常趴在旁边,轻轻地刮着他的鼻子,逗他玩儿,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阿宁,阿宁……”
时间长了,大人们也跟着她这样叫。
他天生一副瘦削的身材,心莲戏谑地称之为苗条。瘦削的身材,便造就了一张瘦削的锥子型的脸,辛亏五官还算端正,虽然并不特别地出众。要说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他那两道漆黑而浓密的刀疤型的眉毛了。
许多见过他的人都说,这样的人骨子里暗藏着一股煞气。或许正是这个缘故吧,他的性格并不算开朗,不大喜欢与陌生人交往,甚至本该与自己最亲近的爸爸和妈妈,也疏远了一段无形的距离,吵吵闹闹是常有的事。
然而他对那个叫作李心莲的姑娘却有着一股天生的亲切感。在他心底,她是漂亮的,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是轻松而快乐的。
有人说,感情要从胎儿培养起,仿佛有几分道理。当他还躲在娘胎的襁褓中的时候,他大概是感觉到她了。她常常趴在陆婉萍的便便大腹上,左右打探。自从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分外地喜欢。
而他,也一样。
他曾对班上一个叫作张玉珠的女生情有独钟,只因为觉得她和心莲生得很像。她也有着一头乌黑而笔直的长发,西瓜子的脸型,眉清目秀,高高的鼻梁有些突出,精巧的嘴唇却恰到好处。唯有那双眸子,少了深厚的底蕴,并没有他印象中的吸引力。
纵然如此,他仍旧觉得她俩生很相像,越看她越觉得像了,仿佛她是心莲在世上的另一个存在,跟他在同一个班级里读书似的。
然而她俩终究只是有些相像而已,还是有许多差别的,只是被他一时的错觉蒙蔽了双眼,只待真相解开的那一刻。
有一天,那女生正跟他聊着天,他一时得意忘形,便说了一句:“你和我大姐长得好像哦。”
那女生又惊又喜,笑着问:“是吗?那你大姐长得漂亮吗?”
他不好意思起来,笑着回答:“漂亮啊,当然漂亮。”
岂料那女生并不像心莲那般含蓄,扭头便对旁边的人说:“你听到没有,他说我长得漂亮。”往后更是当着他的面以姐自称。
他被这出人意料的一句话弄得面红耳赤,从此对那女生的印象便一落千丈,越看她跟心莲越不像了。
时至今日,每当他看见那女生,总会想起这事儿。她们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不知自己当初怎么就看走眼了。
心莲老早地便打电话要他在公路上迎接她,他也一大早就到了公路上,而她却迟迟没有现身。原来她并没有搭上上午的那班车,要等到下午才能回来,害得他被大人们嘲笑了半天。
大人们的嘲笑,令他一阵脸红脑热,却又转瞬即逝了。随之而来的,是无人问津的颓丧与失落。虽然心莲下午应该能回来,他心里却仍是惆怅的,仿佛她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然而他又担心她连下午的客车也搭不上。他对她的印象是鲜明而深刻的,他明白她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苦衷。他打了电话,询问她的情况。
她在电话那头发着牢骚,“哎呀,人太多了,我实在是挤不上去!他们太野蛮了,也不排队,都使劲儿地往上挤。那客车都挤了满满一车了,他们还要往上挤。天啊,也没人管一下!”
他听她胡乱地发泄了一通,她那种夸张的表情仿佛就呈现在了他的眼前似的,皱着眉头,撅着嘴,一脸无辜的样子。或许她在用她两只脚使劲儿跺着地面,仿佛是要跺死谁似的。当然了,她是绝不会忍心跺死谁的,就算是只蚂蚁,她也狠不下心来。
本来他是觉得好笑,却又觉得问题有些严重了。他便催促她,无论如何也要挤上去,否则,估计得等到大年初一才能回来。
她无论如何都要跟那些农村人争抢一番了。想想就觉得可悲,让她这么高贵的人儿去和一群粗鲁的乡下人争抢一个上车的机会,真是难以想象。那些粗鲁的农村人,可不会因为她是个温柔漂亮的姑娘,就遵循什么女士优先的文明礼仪。
他可是饱尝了它一年两度的煎熬。一辆车,十几二十几个座位,稍微慢了节拍,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剩下的人便一个一个地塞进去。而司机却仍旧大声地嚷着:“往里边儿去,往里边儿去……”无礼而粗鲁。在这里,顾客算是下了地狱。不过,司机没有和乘客大吵一架就已经很不错了。
满满的一车,左摇右晃,上下颠簸,里面七嘴八舌,喧闹不堪,不像是载了一车的人,倒活像是拉了一车的猪,哼哼唧唧地叫个不停。那司机通常也是其中的一只,有时是只公的,也可能是只母的。
有时候,他就在心里盼望着,哪次出个车祸,把一车的人连同司机一块儿丢进公路下面的山沟里去,这样估计能够清静一下了。只要他跟心莲没有在那车上就好了。
于他而言,这个观念是根深蒂固的,她是美丽而高贵的,像她这么优雅的人儿,不该与这些凡夫俗子为伍,她应该是遗世独立的。
他曾在心里想象着,她乘着一辆水晶一般的轿车回来,他亲眼看见她从车上走出来,披着乌黑而笔直的长发,冲他微微地笑,那是一张美丽而温柔的脸。
然而在另一头的心莲,却心乱如麻。
她穿着一件金黄色的外套,连着一顶嵌着洁白的绒毛边的帽子,连衣裙似的束腰,衣服虽臃肿,身子却显得纤细。一条洁白的毛线围巾缠绕在细嫩的脖颈上,将整个脖子围得水泄不通。下身是一条纤细的蓝色牛仔裤,和一双白色运动鞋。
这是她惯用的装束。她喜欢穿着白色运动鞋,却不大喜欢同龄的多数女孩子偏爱的黑色长筒高跟鞋,走起路来上下颠簸,颤颤巍巍的。她常常笑着说,要是遇见坏人了,想逃都来不及。
城里来的旅人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刚刚走了一大拨,此时这简陋的车站却又熙熙攘攘,人影幢幢了。每当城里来的客车呼啸而来,她心里便不禁凉了一大截,生怕连下午那班车也不能搭上去。好在有一半的乘客是从另一条三岔路口走掉了。
上午她本来早早地到了车站,只是客车来到的时候,她一时恍惚,慢了半个节拍,前面一大群背着大包小包的旅人已蜂拥而上,客车还未进站便被包围得水泄不通了。无奈之下,一些人径自从窗户里爬了进去。
她看得傻了眼,杵在那里不知所措,只盼望那客车足够大,能够容纳所有的人,最终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当那肥胖的女售票员远远地叫她:“那姑娘,快过来,还有位置。”
她却愣在那里,直摇头,不肯上前。
而那女售票员却站在门口,在乘客的屁股后头使劲儿地往里推着,“再往里边去啊,里边还有位置,再往里边儿去啊……”
里面的乘客吵吵闹闹起来,“哎呀,要挤死人啦,杀人不偿命啊……”
这不得不令人想起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意挤,总还是有的。其实空间也一样,只要愿意挤,也还是有的。
可她却偏偏不愿意,她摇了摇头,要等下一辆。
看着一拨又一拨的旅人,她后了悔,她早该料想到的,再等多久,结果都是一样。她应该乘了上一班的客车,此时大概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了。可她却只能站在这里眼巴巴地看着密密麻麻的身影,起因竟是她望而却步,白白地丢了机会。
她懊恼不已,然而时光不会倒流,懊恼也无济于事,只能在下一辆客车上尽心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