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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年三十,阿宁遵照了心莲的话,早早地起来了。虽是被闹铃闹醒,拖着困倦的身体,也硬是从床上爬了起来。

不知是时间的缘故,还是心理的作用,这一天感觉总是不一样。至少对他而言,是这样的。

前些天,他都在惶惶度日,心莲教给他的早起早睡的习惯,也被他糟蹋得七零八落了。晚上,他是只不折不扣的夜猫子,即便抛开了手机,凭借他天赋异禀的幻想能力,他也能撑到凌晨而不打瞌睡。早上,他便死死地守着自己的暖被窝。

陆婉萍与伏政道时不时地数落他,“你也不去你同学那里逛逛,看看人家,早就出了社会,都挣了几个年头的钱了。让你读个书,天天享福,都读成懒汉了。”

放眼望去,这村里曾和他一个班的同学,竟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了。其他的都无一例外地在初中的时候戳了学或者毕了业,出去打工挣钱去了。好像他多读了两三年,是莫大的罪过。

然而自从心莲回来,他元神回窍,清醒过来了,作息又恢复了正常。

吃完了早饭,他们就被催着收拾收拾去扫墓上坟。心莲胆儿小,不敢燃放鞭炮,一直揪着他不放,让他帮忙把手里的鞭炮全都燃放完毕才罢休。扫了一圈回来,又赶紧忙着贴门画贴春联。

在这个死人与活人都要过的节日里,总会带着些喜庆的颜色。他们收拾完毕,家里的面貌就焕然一新了。虽只是门上增添了几分鲜艳的色彩,却分外地醒目,大红的底色,配上金箔的大字,喜庆的图画,点缀在小洋楼的大门口,忽然就有了过年的味道了。

待到正午,家家燃起了烟花爆竹,整个山沟敲响了新年的钟声,更添了几分欢喜的色彩。

唯有阿宁家的家犬是痛苦的,这个胆小的家伙,逢年过节是它的噩梦。瞅见主人点燃了鞭炮,它便吓得一头扎进窝里,把屁股露在外头,两腿夹着尾巴,抽搐,颤抖。偶尔一个鞭炮的碎屑掉在它的屁股上,它条件反射似的猛地掉过头来,却迎头撞见那可怕的场面,吓得大叫一声,又一头扎在狗窝里。

酒足饭饱,大人们便围着一张桌子玩起了扑克牌。心莲作壁上观,呆在在陆婉萍和姚淑敏中间,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阿宁则跑到家犬身边去看它,它仍躲藏在狗窝里不曾出来。中午那震耳欲聋的爆竹,可把这可怜的家伙给吓坏了。

见阿宁来到,它才战战兢兢地从窝里爬出来,冲着他僵硬地摆了摆尾巴。它外貌酷似一只棕黄色的狐狸,修长的身子,修长的脸,硕大的耳朵总是高耸着,还常常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畏首畏尾的,却有些溜须拍马的本领。

它勉强撑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孔,脑袋直向阿宁怀里钻,屁股露在外面,僵硬地扭来扭去的,看来又得个把星期才能回过神来。阿宁连忙搂着它的脖子,好好摸了摸它的脑袋。摸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它两条后腿仍在瑟瑟发抖。

在家里玩儿了一些时候,趁着天气正暖和,伏政道与李建军又出去串门儿去了,陆婉萍与姚淑敏也在左邻右舍闲逛着。

妇女们凑在一块儿,多半是拉家常,偶尔也会斗斗地主。而那些中年男人,则十有八九聚众豪赌,三五块钱一局,都在下血本了。

伏政道与李建军也跟村里人凑了一桌,半路被陆婉萍与姚淑敏撞见,盯了他们好一会儿。牌桌上竟有村里的一个女的,扎着耳环,还涂着脂粉,一副风骚的模样。

这小山村里,斗地主是由来已久的,相传是从土地改革的时候流传下来的。每逢过年,外出的人们挣了钱回来了,总不会忘记这项历史悠久的文化活动。三五成一群,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嗑着香喷喷的瓜子,再喝着茶,抽着烟,也算是享受了。

姚淑敏让心莲去商店里买些东西,她便叫了阿宁一起,径直沿着旁边的小路走。这一路,遇见不少半生不熟的人,总要打声招呼,说上几句话。

换做是阿宁,他倒甘愿走大路,离这些农村人远远的,好清静清静。无奈跟着心莲,也不好说什么。心莲小时候在这些邻居家玩儿得挺多,跟他们熟悉,这次回来,就算是走过路过,也要去打声招呼。

快到商店的时候,阿宁忽然想起刚才的一位邻居。他也不大懂这农村的习俗,然而心莲口中的那位婶子,因为陆婉萍的关系,论辈分,却是他的表嫂。这样想,心莲竟然比他矮了一辈儿,他心中暗喜,就对她开玩笑说:“来,乖侄女儿,叔叔给你糖买吃!”

心莲满脸狐疑地瞅了瞅他,说道:“糖呢?在哪儿?”

待他真的从商店里买了糖果,她才高兴地说:“这还差不多。”

阿宁无奈地摇了摇头,这脸皮真比城墙还要厚。

心莲在商店里买了两串一次性的塑料杯子,两人便沿着公路折回来。一路上,她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嘴里叼着棒棒糖,却在阿宁背后拿着一串杯子敲他的头,活像个尼姑念经求佛似的,自得其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阿宁生起气来,抢过另一串杯子,两个人疯跑着打闹起来,跑到半路才发觉,前面几只杯子,已经被打得稀巴烂了,就只好再回去买了一串。

除夕夜,大人们早早地休息了。阿宁跟着心莲在邻居家里玩儿,那里聚着几个她小学到初中的同学,都在那个时候与她分道扬镳,终止了自己的学海生涯,就和金莲一样,跑到外面打工去了。

阿宁并不喜欢和他们待在一起,因为话不投机,但也不讨厌,至少他们不是那些老顽固。心莲和他们倒是聊得很欢,也顾不上他了。他只好一个人嗑着瓜子,看着电视。

直到十一点多,他们二人才打着电灯回来,一路冻得瑟瑟发抖。阿宁一路不停地做着小动作,心莲随口问了一句,他忙说冷的。原来他是闷着头嗑瓜子,瓜子嗑多了,嘴唇舌头火辣辣地痛。

他们在院子里摆放了两桶烟花。等到十一点五十八分,远处已响起了烟花的鸣笛声,他们也抢着点着自己的烟火,然后匆匆跑到楼顶的阳台上。

绚丽的烟火携着悦耳的鸣笛声冲向半空,爆裂开来,宛如天女散花,星星点点,又消失不见了。远处近处,烟花爆竹争先恐后地嘶鸣闪烁着,一串一串,一朵一朵,五彩斑斓,纷纷扰扰。漆黑的山沟顿时热闹起来了。

两人趴在阳台上,居高临下,各怀着心思,开心地笑着。

热闹景象渐渐放慢了步调,空旷的山沟回归了平静。唯有头顶幽蓝的天空,还是热闹的,点点繁星,不停地眨巴着,仿佛就在那山顶上。

两人回过神来,对视一笑。

“我的妈呀!这怎么回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反正明天要换新衣服了。”

两人只顾着欣赏这美丽的景色,竟忘了躲避了,浑身上下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和渣子。这下儿吃了大亏了,两人连忙脱下外套放在栏杆外面使劲儿地抖擞着,却一不小心,连手机一块儿抖到楼下去了。

“咦,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Oh,myGod!我的手机!”

两人大惊,慌忙跑到楼下,捡起手机,仔细瞅了瞅,“还好还好,辛亏我的手机有个好外套。”

两人用干毛巾将衣服擦拭一遍,就赶紧睡下了。

大年初一,有贵客要到。阿宁早就听说了,金莲要回来,带着自己的男朋友和他爸妈,这是正式向李建军和姚淑敏提亲来了。

心莲大半夜里叮嘱他,大年初一不能睡懒觉,还要比平时起得早才行。他连连地答应着,果真将闹铃提早了一个多小时,将音量调到了最大。

清晨,他却没有被闹铃给闹得清醒过来,而是迷迷糊糊的,竟伸手将闹铃给关掉了。

就在他要钻进被窝里接着睡大觉的时候,忽然听见窗户外面有人在说话,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趴在枕头上悄悄听着。

冬季的早晨是清晰而宁静的,窗外枯干残枝的剪影,常青竹林的轮廓,洁净如洗的天空,点点闪烁的繁星,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此时干冷的西北季风也销声匿迹,却时不时地传来阵阵的鸡鸣狗叫之声。这乡村的风格,并不能为厚实的墙壁和封闭的玻璃窗户所阻塞,声声皆能回响于耳中。

他并未刻意偷听什么,只是两只耳朵仿佛突如其来的心跳一般,忽然捕捉到了这个信号,其他的杂音全都过滤了去,剩下一阵半清不楚的对话。

其实声音并非来自窗户外面,而是伏政道与陆婉萍在楼下的卧室里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为了透透气,夜里阿宁将窗户开了一个缝隙,伏政道夫妇也做了同样的事。他们的对话便从窗户传到他的耳中了。

“金莲都要结婚了,也不知道心莲谈对象了没有。”陆婉萍这样说。

“你最好别多管闲事儿,就你那个侄子,说实话,我真看不上他。”

“哎哟,你倒是尊贵哦。”

“就他那个样子,将来要是出了差错,我看你在老军他们面前还好意思。”

“他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把心收回来,成了家就好了,他还能一直在外面厮混啊?”

“狗改不了****,你给我悠着点儿。再说他们那文化水平,都不在一个层次上。”

……

伏政道口中的这位侄子,便是阿宁的表兄弟陆项乾了。心莲还在读大学的时候,陆婉萍的兄弟过来走亲戚,呆了两天。他老婆祝佩云见着心莲,便一眼看上她了,背地里央求陆婉萍夫妇帮忙撮合,却被伏政道以心莲还在读书为名,一口回绝了。

其实伏政道对陆项乾是颇有微辞的。在他眼里,陆项乾的品行是不端正的,虽然他混得不错,自己都买了小汽车了。在这一点上,阿宁对自己的父亲十分地赞成。

陆婉萍却对自己的侄子赞不绝口,在她看来,他可谓是阿宁的榜样,倘若他能混得跟他的表哥那样好,她也心满意足了。于是她常常在阿宁面前吹捧自己的外甥,反而把自己的儿子贬得一无是处。

陆婉萍自然也听说了侄子的流言蜚语,知道他在外面厮混,但她心里仍是向着自己的亲外甥,不像伏政道,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而且她也觉得,倘若心莲能嫁给他,也是个不错的归宿,这样,以后阿宁出了社会也好有个照应。

她将自己的深谋远虑告诉了伏政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伏政道虽觉得于心不安,却也无话可说了。

夫妇二人在卧室里谈着话,并没有料想到他们的阴谋早已泄露了。

阿宁躺在床上,心里一团乱麻。他是不会让那种货色与他亲爱的大姐搭上关系的。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越是想着他那位项乾表哥,越觉得他就是个人渣了,原来自己竟是如此地讨厌他。

听他爸妈的意思,那个讨厌的家伙要来拜年了,分明是居心叵测。然而他终究是无所适从,只好在心里诅咒他,要是开车开到山沟里就好了。

他趴在床上仔细地听着爸妈的对话,生怕疏漏掉了。伏政道夫妇却将话题转移到了金莲的身上,他顿时没了兴趣。

见爸妈都还没有起床,他便将闹钟往后调了一二十分钟,准备小憩一下。无奈脑子像是被驴踢了似的,十分地清醒,怎么也睡不着了。他仰面躺在床上,看着模糊的天花板,心里却空荡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就那么躺着。

直到另一句话忽然窜进耳朵里:“我都说要早点儿说说金莲他们的事儿,你非要说阿宁还读书,太早了,现在人家都要****儿来结亲家了,想说也没机会了。”

他怎么听,都觉得这话里有话。正疑惑,却听见伏政道说了一句:“没机会就算了,娶不到金莲是他没福气……”

他霎时明白了,一股厌恶的情绪,不由分说地袭上心头。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乱点鸳鸯谱的事情,居然出自他爸妈的口中!

他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伸直了脖子,仔细地听着,通篇都是些悔恨的话。末了还抱着一丝希望,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要是金莲这事儿没谈成,可要去说说去,凭我们两家的关系,多少还有点儿盼头。”

他心里失望极了,木讷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经历一场殊死搏斗,筋疲力尽了一样,一颗折腾的心又归于平静。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看着模糊的天花板,双眼缓缓地闭上,连被子也没有盖好,便睡过去了。闹铃响了起来,却被他一下子关掉了。隐约听见陆婉萍叫他起床,他迷迷糊糊地答应着,从鼻腔里哼出了低沉的声音,身子却不肯动弹。

他忘了他与心莲的约定了。

早上心莲也早早地起了床,梳洗完毕,还不见他的身影,便径直上二楼来了。他当然没有起床。心莲推门进来,本想吓唬他一下,却听见几声咳嗽。他没有盖好被子,有些着凉了。她见他一副放荡的睡相,不禁觉得好笑。

睡个觉都不安分,她在心里想着,连忙帮他盖好被子,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竟还要为他盖被子,真是叫人不省心呢。

本来她是想叫醒他的,此时却不想了,他夜里肯定没有睡饱。反正大人们都出去了,得好一会儿才能回来,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好了。

然而他却忽然发了愣怔,或许是做了恶梦,倏地睁开了双眼,醒了过来。他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发现她就坐在床头。

她笑了笑,还真是巧了,冲他说了一句:“新年好。”

“新年好。”他懒散地说道。

她看着他,埋怨似地笑了笑,“昨天晚上怎么跟你说的?叫你今天早上早起,今天可是初一,你怎么又赖床了?”

“哎呀,忘了。”他苦笑着。

心莲笑了笑,懒得理他了,“醒了就快起来吧,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

“据我所知,等太阳晒到屁股,我还可以再睡一会儿。”他眯着眼睛笑着说。

话音刚落,心莲就把外套丢到他头上来了,“还睡,再睡阿姨他们就回来了,又想挨骂了你?”

“他们去哪了?”他随便问了一句。

“去老爷庙了,天没亮就走了。”

老爷庙啊,他笑了笑,不屑一顾。这些农村人啊,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些愚昧的思想中解脱出来。

这几年也不知怎么了,回乡的路上忽然就多了几个小庙,什么老爷庙,财神庙,山神庙,一个个的都挂着血红色的长布。他们村里的山头上一座废弃的小庙也被人修葺一新,不知是谁这么慷慨。每年的这个时候,村里人大清早地抢着去朝拜。干这个事情,人们倒是很热心,甚至一些跟心莲年龄相仿的有着初中文化的年轻人也趋之若鹜。

有些时候,他真替这些农村人感到悲哀,竟把自己的旦夕祸福寄托于一个素未谋面的神明,做出诸如此类的愚昧的行为。

他自己的父母竟然也如此,他也无可奈何,不得不搬出“代沟”这个东西来安慰自己,想到这里,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抱着衣服不肯动弹。

“你怎么了?”心莲这才发觉他不对劲。

“没什么,就是没睡好。”他敷衍着。他总不能告诉她,他早上听见了什么吧。他当然不会了。

心莲见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便不再强迫他了,“那你再睡会儿吧,阿姨他们回来了,我再叫你。”

他点了点头,躺着睡下,闭上眼睛,又睁开。心莲轻轻地将窗帘拉上,只留了自己一个位置,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窗外,让外面耀眼的光线尽情地越过自己的身躯,留下一个朦胧的身影。

她穿了一身黑色外套,里面一件洁白的羊毛衫,并没有戴上那条白色围巾。他只能看见她的半张侧脸,丰满的曲线,却不能看见她的眸子和眼神,唯有眼角处长长的眼睫毛自然而然地往上翘着,时不时地眨一下,分外地妖娆。

他就这样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模糊了,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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