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整天都心烦意乱，不可能的事真的摆到眼前了，我们这个配合无间的小团体要散伙了。单凭我和栾军，两只跳蚤是顶不起被单的，能不能在一个屋顶下住下去还是个问题。散伙之后我能干啥？加入阿松他们的团伙跑腿？要知道没人会看重一个光杆儿司令的。而且，以我的年龄，再去和那批毛头小子混在一起也丢身份。但是，除此之外，我还能干什么？一没技术，二语言又不通，虽然说身边还有几张钞票，但那又能支持得了多久？
我跟歪嘴在一起这么久了，从来没有看到他这么绝决地一条道走到黑。歪嘴是个少话多脑的人，而且一向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他一定明白干我们这行的很难走回头路，先放着过去的对手不说，同行的朋友见到你也忌惮，因为你知道太多的底细。中途退出的人往往被人干掉，就像一只掉队的雁那样被人打下来。就是政府也不会轻易地放过你，案子一个都不会销掉，保不准哪一天警察就来敲门，光打官司就把你一辈子赔了进去，还说什么小日子？
一切都是那个女人的错，一个精明的男人被她弄昏了头，什么也不顾了，连最现实的事情都看花了眼，像只鸵鸟般地一相情愿。原来在天上飞的鹰，现在只想变成后院的鸡，围着一个窠、几个蛋打转。谁都可以走进后院来踢你一脚，把你当做自己性命般的几个蛋踩碎。这个打过仗，在江湖上滚过的男人，连这点都看不透，真像江湖上说的，一个帮派分子脱离了帮派，那就屁都不顶一个。
那个女人用了什么手段使得歪嘴这样一个男人对她死心塌地的呢？睡觉？那是肯定的。歪嘴破了相之后心里一直有自卑感，平时又很少接触女人，碰到像桃子这样一个男女经验丰富的女人，就像兔子碰到蛇似的，手到擒来。说起来桃子比一般的女人高明太多了，她太懂得男人的心理，什么时候可以强硬，什么时候又放软身段，什么时候又欲擒故纵，在温言软语中一点点解除男人的心防。她聪明但又不胡乱使用这种聪明，懂得满足男人的自尊心，然后把男人的自尊心像缰绳一样抓在手里，天南地北任由她指挥。身为上海女人，桃子做什么像什么，她可以脚蹬高跟儿鞋，昂着头在现代化的办公室里进进出出，巧笑应对，长袖善舞；她也可以兜个围裙，拖双长绒拖鞋，在厨房里给你弄出几个对胃口的家常菜来。如果有求于你的话，她可以在几分钟之内使你觉得她是邻家妹妹、家常少妇，她不吝于好话、软话，她会像个天真的小女孩一样仰望着你，会顺着你的竿子爬，而且太懂得如何四两拨千斤；但她不会乱了方寸，她不愿意给的一分也不会给你，而且还会让你觉得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灰溜溜地败下阵去。这样聪明的女人，很少有男人是她的对手。
话再说回来，桃子又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腰身还像十八九岁的姑娘那么柔软。上海女人的皮肤，那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种都无法相比的。我在美国也算开过洋荤，那些女人二十出头皮肤就惨不忍睹，活像超级市场冰柜里拔了毛的鸡。桃子眉眼干净、头发乌黑、肤色如玉，脸上的表情又控制得非常恰当，不笑时也能使你感到笑意，笑起来就百媚丛生，能让男人把魂都丢掉。
我见过桃子的裸体，可惜那时我喝醉了酒。但我记忆深刻的是桃子的乳房，东方女人的乳房不像洋人那么大，但胜在挺翘，平时不显山露水，一旦袒露在男人的眼前绝对令人怦然心动。男人会发狂一样地渴望占有这个女人，桃子就有这个本领。被你压在身下时还能做到全身而退，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次我不顾一切地占有了她会是什么滋味？我想象不来，同样都是女人，会有不同吗？但我直感桃子肯定和那些女人不同，就如陈年佳酿和劣质酒都是酒，滋味、口感和后劲却相差千万里一样。
有人用蛇来比喻女人，越是色彩斑斓的蛇越毒。同样，越是上品的女人越危险，特别是她把你当做敌手的话。桃子做事绝对不会无的放矢，和歪嘴结婚只是她的权宜之计，我绝对不相信她会对歪嘴动真感情，两人的出身、教育、相貌、内涵实在相差太远了。说桃子会爱上歪嘴就像天鹅会爱上乌鸦一样。说穿了歪嘴只是桃子落水之后的一块浮板，在船来之前抱着漂一阵，当有船来了肯定会弃下浮板上船去，难道还会带浮板上船不成？
那时歪嘴就有苦头吃了，我太了解他了。这个人轻易不动感情，动了感情就一条道走到黑。到时桃子甩了他，说不定连那个包袱也一块儿扔给他，他受得了吗？那时就由不得他喽！被男人甩了的女人只要有雨露浇灌又会活过来，被女人甩了的男人不管再睡多少女人，心里的伤口却永远不会愈合。
虽然歪嘴在美色当前的时候，全然忘记了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战友，但我们还是把他当做兄弟，不愿也不会看他一路滑下去，与其在将来被人像块破布似的扔掉，还不如现在就斩断这份孽缘。这就如给高烧病人放血一样，当他恢复清醒之后会感激我们这样做的。
但是现在我嘴唇磨破，好话说尽，道理摆明，歪嘴就是油盐不进，看来真得采取什么手段在他头上猛敲一下，他才会醒转过来。哪怕在他头上迸开一个口子，也比将来被人割断喉管来得好。
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现在的局面很难再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也不能真的把歪嘴暴打一顿，这样只会更把他推到桃子那儿去。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整个下午我都心烦意乱，在家里坐立不安，栾军从早上起就不见人影，歪嘴和桃子关在楼下房间再也没有露过面。两点钟左右，楼下有人按门铃，下去一看是送信的邮差，他递上来一个邮箱放不下的黄色大信封给我。我拿了信封上楼拆开，赫然入目的是我、歪嘴、臧建明和栾军的几张大照片，有些清晰有些模糊，看来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照的，有坐在车里的，有在我们家门口的，还有一张从背景看得出是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内。我大吃一惊，虽然信封上没有邮寄人的姓名和地址，但我大概能猜出是阿松给我寄来的。这些照片是阿元在FBI的电脑档案里找到的？
我抽着烟，照片摊在饭桌上，我盯着那张拉斯维加斯的照片，我们四个人正走上米高梅大旅馆的台阶，各个意气飞扬，臧建明正转过头来对歪嘴说着什么。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在美国行动，洗劫了中国城的一个赌馆，然后去拉斯维加斯放松兼避风头。难道说我们在那次就被FBI盯上了？所以两次和皮特逊相遇都不是事出偶然，我们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监视之下。
走到窗边，向外望去，所见的只有一段空旷荒凉的街道，半天才有一辆老爷车慢吞吞地驶过。每户人家都门户紧闭，屋前停泊着几辆半新不旧的汽车。如果FBI监视我们，他们又躲在何处呢？路边没有可疑的运货车，对面人家的屋子也没有窗帘低垂，露出一个长焦镜头。天边倒是飞过一架飞机，我想我们还没有重要到FBI出动飞机来监视吧。
此时的感觉就像在战场上明知被敌人包围了，但伏兵心中却一点数也没有。晃动的树丛，云彩的投影，都好像潜伏着千军万马，下一刻就要跳将起来冲杀过来了。
我拿起电话想打给阿松，再转念一想，电话也肯定被监听了，就又把听筒挂了回去。
挨到傍晚，一个人出去吃了碗面，用付费电话打给阿松，他一接起就问：“照片收到了？”我说：“下午收到的，阿元看来真有办法。”阿松说：“他就在我身边，你要跟他讲话吗？”阿元接过电话之后，我谢了他。阿元说在皮特逊的电脑档案里只有基本的资料，关于我托他找的线索，在皮特逊的部门主管的电脑里，并且经过特殊加密，潜进去要费很多精力，你实在需要的话，要给我点时间。
我说：“没关系，但我有个问题想不透。如果FBI掌握了我们的底，为什么没对我们动手？”
阿元说：“有些案子的调查期很长，拖个三四年也是有的。”
我问：“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算完成调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