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古典小说”是不是中国独有的用语？是不是指明代三部长篇加上清代一部《红楼梦》？
乙 你怎么出题考我？
甲 我是向你请教。《三国》、《西游》、《水浒》、《红楼》都由文字而连环画，又都登上舞台，出现于银幕荧屏。还有一部《封神》，也是明朝的，也上了电视，但好像不列于“古典”。明朝还有一部《金瓶梅》，名声极大，好像是不能形象化。清朝无数小说中突出了《红楼梦》，成为“大轴戏”，有压倒一切之势。我想这里必有奥妙，所以请问。
乙 我不知道你问的是什么，无法答复。“小说”一词在外国本来只指长篇，除了日本的“物语”起于宫廷和妇女以外，都是随城市市场兴盛而发展起来的。中国的大都市即首都，由西而东，从长安到洛阳，再到汴梁（开封），再到临安（杭州）。元、明有了南北二京，这时工商城市和政治中心分离。民间说书和市场戏曲成为文化热点，正如同唐代乐舞，宋代书画。可以说是文人接近市场，或者说是市场出现文人。现代中国所传文化之统，不论招牌有多么古，很少超出元明的范围。
甲 别讲历史。我觉得仿佛这些古典小说有个共同点，到《红楼》结束，从此大转变。可是我说不出是什么。你不妨说说看。
乙 我讲文体，你问主题。那好办。古典小说千头万绪，归根到底只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甲 什么！你敢拿经典开玩笑！
乙 我说的是正经话。《水浒》宋江造反。《西游》孙大圣造反，妖魔造反。《三国》更是造反。黄巾造反，董卓、袁绍、曹操、孙策、刘备，哪个不是口头上尊王，实际上夺权？刘备更了不起，大嚷反曹，随手夺了刘表、刘璋两个本家的家业。这就是诸葛亮的隆中妙计。孙权不用张昭的联曹灭刘而采纳了周瑜的联刘反曹以夺荆州，想不到反掉一个刘表，冒出一个刘备。《三国》是“造反大全”，有意无意描写了朱元璋，在反元之中灭了张士诚、陈友谅，把蒙古人赶回漠北完事。宋江“替天行道”，有造反之实，不取造反之名，得到官方兵权，便去镇压方腊的造反。
造反向来有排他性，只许我造反，不许你造反，你要造反就跟我来，不听我的，就消灭你。这就是因为造反乃夺权之别名也。《封神》说的是武王造反。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联合反对师兄弟通天教主，让西方的“道人” “接引”了不少灵魂去。孙悟空和宋公明走一条路，先反玉皇，后压妖魔。《金瓶梅》说的是一个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的大恶霸，不是造反，胜似造反。《红楼》不便谈，地位太高，不过宝玉小少爷不是也被认为造反者吗？ 甲 我可要提出不同意见。清初的《镜花缘》说的是造反失败。此书表面上反对，暗地里尊崇女皇帝武则天，在对待妇女的平等思想上可称古往今来第一，甚至是唯一的杰作。同时期稍早的《儒林外史》尊奉让位的吴泰伯，以真儒反伪儒，推崇不问政治的隐士。这两部书不能划进“造反”了吧？
乙 恰恰相反。这两部小说才是彻头彻尾地地道道的造反书。别的小说写造反不过是夺权，“取而代之”，一切照旧，推翻的只是名号，只是换人。这两部小说是以虚构的理想反对已有的现实，从观念上造了反。《镜花缘》反男权，写妇女应考做官参政。《儒林外史》反君权，以隐士之儒反求官之儒。其他造反不过是换朝代，这两部书却要换思想。
甲 不能那样推崇。这两部小说结构松散，杂碎太多，作为小说不能算是上乘。小说究竟是小说，不是教科书。
乙 怎么？现在不正是以文学为教育人的工具吗？难道教育的不是思想而仅仅是行为？难怪清末老“红学”兴盛时宝玉黛玉哭哭啼啼续书不断了。若说教行为，那也是《镜花》、《儒林》这两部书的害处最小。不会有人模仿书中人的行为。若学林之洋出海经商，也要提防被女儿国强迫照她们的风俗裹小脚。也不会有人学让位，归隐。这哪能比得上“看了《水浒》学打架，看了《三国》学奸诈”？不过我说不上进大观园的能不能出得来。
甲 你说的是什么？我是讲小说技巧，论艺术。
乙 原来你是从主题学回到文体学了。用现代从外国来的国际化的老标准要求，中国的古代小说，不论古典不古典，哪一部够得上标准？若是以二十世纪特别是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的小说文体作为标准，只怕古今要翻转过来。《镜花》、《儒林》不过是白话太陈旧，缺少“意识流”，胆子还不够大而已。举例说，若论小说的语言、文体、技巧，照不变标准算，陀思妥耶夫斯基哪能比得上屠格涅夫、托尔斯泰？过了一百多年，谁更受推崇？打破包装看一看，谁更有分量？
甲 越说越远，谈到哪里去了？
乙 那就别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