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你还记得,“科学与人生观”论战吗?
乙 怎么不记得?有人将当时一些文章编成一本书。我是看书才知道的。那是二十年代的旧事。
甲 我忽然发现那本论战文集和几十年后一些论战文集有相似之处。开头是张君劢的一篇演讲,以后便全是批判他的文章,给他加上头衔“玄学鬼”。这简直是一场围剿。结果是张落荒而逃,逃去欧洲了。
乙 我知道,抗日战争时张又在国内出现,已经是玩弄政治的政客了。那时他还在云南办了一所书院,可是已没有人当他是学者了。
甲 张君劢发表演说,论“科学与人生观”,说是科学不能解决人生观问题。他提出九个问题,然后问:科学能回答并解决这些问题吗?地质学家丁文江首先发难,指出张的演说是反对科学,提倡玄学,为害极大,必须迎头痛击,保卫科学。那时所谓玄学不是魏晋玄学而是形而上学,但又不是后来当作辩证法对立面的形而上学,而是现在所说的唯心论哲学。科学指自然科学,那时尚未通行社会科学之名。丁文江的文章出来以后,引起许多学者参战,包括胡适和心理学家唐钺,不限于自然科学家,好像还有政治家。每人都狠狠打了张君劢一棍子。然而奇怪的是,好像没有人答复张提出的任何一个问题,也没有人说明,科学能不能解决人生观问题以及如何解决。不知我记得对不对。
乙 手头没有书,只好相信记忆。那文集所收的恐怕也不全。
甲 不知算什么家的吴敬恒(吴稚晖)的一篇裹脚条似的长文提出了一种人生观,才算是正面答复了张的问题,被编者排在文集最后,大概是以为到此告一段落了。吴的文章只是讲了一个科学家(生物学家)的一种人生观,用实证主义公式“神学——玄学——科学”反对玄学。他只是把人看成生物,和猴子、老虎、乌鸦、昆虫同类,只有生存和生殖。人生观等于鸟生观、兽生观、虫生观。吴说的“人——生物”和更早的拉梅特里的书《人——机器》都是十八、十九世纪的一种思想。这不但没有答复张提的问题,还取消了问题,反而给张帮了忙。我的印象是,当时没有人指出张的问题是错误的,不能有答案的,不是科学的问题。谁也没问,什么是科学,什么是人生观,取得共识再讨论。谁也不问,人生观是不是科学研究对象?对人生观怎么做观察、实验、演算?
乙 论战是无疾而终的。只有一边的人讲话,而且讲话的人好像没听对方讲的是什么,只听说有人反对科学,便义愤填胸打玄学鬼保卫科学。群起打鬼,一阵热闹。好像是白话战胜文言的论战一样以科学胜利而告终。争论究竟是结束了,还是没有真正开始,我说不上来。
甲 我感觉到不仅现代,便是古代也常有这种情形。讨论不先说清并考察问题就各讲各的互相指责。有时吵得面红耳赤不过为了一个招牌,一个符号。科学与人生观怎么搭上边的?人生观是科学研究的对象吗?指哪一种人生观?指哪门科学?全不问。孟子和荀子当初论性善性恶就是这样。什么是人性?什么是善恶?为什么要争这个?他们两人可能心中有数,不说出来。
乙 照这样,动嘴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凭力量定是非。会场上说不拢,战场上见。人毕竟是动物,舌头不行,就用牙齿。
甲 别谈了。怪不得武侠小说畅销。行侠仗义凭的是武艺。这是人生观还是科学?
乙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