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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短篇小说 晚钟(赵德发)

《晚钟》 文\赵德发

选自《啄木鸟》2012年第4期

【作者简介】 赵德发:山东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等和“佛道姊妹篇”《双手合十》等,三卷本《赵德发自选集》《中国当代作家选集·赵德发卷》等。

礼梵法师回到寺里,刚把车子泊好,就发现了跪在香樟树下哭泣的那位农妇。

农妇有五十岁上下,苍白的头发像秋日芦花一般在风中瑟瑟抖动。她向大殿的方向跪着,喃喃祷告,泪流满面。看到她,礼梵法师突然想起了他的母亲。十七年前,母亲正是她这年纪,也经常像她这样祷告。母亲每当遇到困难,实在对付不了,就在院子中间向着普陀山的方向跪下,向观音菩萨哭诉一番,祈求一番。

礼梵心中酸楚,走上前去问:“施主为什么在这里哭?”

农妇抬头看看,将身体转向礼梵,依然跪着:“师父,我看你是个管事的,你发发慈悲,让我给佛灯加点儿油,好吗?”

礼梵说:“好啊,你的油呢?”

农妇向大殿一指:“在那里。”接着就讲了她来金钟寺的遭遇。

原来,这位农妇住在百里之外的乡下,早就发愿要来金钟寺礼佛。今天她带了一桶上好的茶油,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打算来烧香拜佛,给佛灯加油。可没想到,进了大殿刚要给佛灯加油,那里的和尚却呵斥她,不让她加,让她把油桶放在那里就行了。她站到旁边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现今的香客都是往功德箱里放钱,没有给佛灯加油的了。她本来想,提了这么一桶好油,给金钟寺的每一盏佛灯都加上,佛祖一定会高高兴兴,保佑她全家,可没想到,她连一盏佛灯也没能给加上油。她想放钱,可身上的钱太少,只够回程路费。她不知该怎样向佛祖表达心愿,只好跪在这里哭着祷告……

听罢农妇的诉说,礼梵心中燃起一股无名火。他拧着眉头道:“谁不让加了?你跟我走!”说罢怒气冲冲走向大殿。农妇站起身来,一路小跑跟着。礼梵进了殿门,见值殿的是年轻僧人昌莲,快步趋前,“啪啪”打了他两个耳光。

昌莲捂着腮惊问:“当家师为什么打我?”

礼梵说:“为什么?因为你欺贫爱富!”他回身向农妇道,“你的油桶在哪里?快加油去!”

农妇便跑向佛案的一头,从地上提起一个小塑料桶,拧开盖子,举向了佛前那盏油灯。

礼梵继续训斥昌莲:“佛祖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我们身为佛门弟子,要善待每一位信众。你倒好,人家辛辛苦苦大老远跑来,你连油都不让加!”

昌莲带着满脸的不服,梗着脖子说:“我也是为当家师着想——如果信众都这样供佛,你开的奥迪A6就加不上油了。”

听了这话,礼梵怒不可遏,一脚把他踢倒,指向门外吼道:“我的车能不能加上油,不用你操心!你给我迁单,滚!”

昌莲爬起来:“迁单就迁单!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一溜烟跑出大殿,奔向寮房。

农妇吓得哆哆嗦嗦,把油洒到了佛案上,急忙掏出手绢去擦。礼梵示意她不要紧张,再给另外的佛灯加油。他掏出手机,通知了知客僧让昌莲迁单的事情,让他再派一位值殿的过来。他又叫来僧值,让这位管纪律纠察的和尚带女施主去每一个殿堂加油,谁也不准怠慢。僧值答应一声,带农妇走了。

农妇走出殿门时,礼梵又看了一眼她手里提的油桶。他记得,母亲当年也在家里珍藏了一桶上好的茶油,打算攒够了路费就去普陀山,给那里的佛灯加油。可是,直到他那不争气的儿子负案出逃的时候,她也没能攒够路费。十年前,香港一位大富豪在普陀山的一家寺院做千僧斋大法会,从H城请了一些僧人,他也去了。到了那里,他想起母亲未了的心愿,十分难过,虽然那顿斋饭极其丰盛,他却没吃下一口。法事结束后,他单独去大殿礼佛,将施主给的五百元红包投进功德箱,默默向佛祖祷告:这是我替母亲做的奉献,请佛祖多多保佑她老人家……

又来了一个值殿僧人,礼梵才离开大殿,走向寮房。走到藏经楼前,迎面碰上了昌莲。昌莲拉着箱子,默不作声,只用目光射出两束恨意。错身走过,只听昌莲响亮地啐了一声:“呸!”

礼梵血往上涌。他打算追过去再揍他一顿,但是想到这家伙已经迁单,不属于自己管了,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礼梵的寮房在藏经楼里。这座楼的二层收藏了《大藏经》等上万册经书,一层正中供了一尊立佛,东首便是监院寮房。礼梵开门进去,觉得有点儿困,想小憩片刻。上午,分管文化的尉副市长在宗教局局长的陪同下视察甘泉寺建设工地,他作为工程负责人、甘泉寺监院,中午自然要请领导们吃饭。按佛门戒律,他是不能饮酒的,可是顶头上司都在那里,不敬酒实在失礼。他就向领导解释,出家人有规矩,不能喝酒,但啤酒不是酒,是西方一种叫作“比尔”(英文beer)的饮料,他就以“比尔”代酒,敬各位领导。于是,他端起一杯“比尔”,向领导说一通敬语,一饮而尽。各位领导皆大欢喜,也喝起了面前的白酒或者红酒。这个法门是礼梵几年前创造的,效果颇佳,沿用至今。今天中午他喝下了两三瓶“比尔”。

礼梵打了个哈欠,脱掉大褂,去里间的床上躺下。深秋时节,不冷不热,紧靠后窗的一树桂花,早将浓郁的芳香灌满了屋子。他很快睡熟了。

他梦见了昌莲。昌莲站在他的面前,金刚怒目:“呸!呸!”他挥拳要教训昌莲,昌莲却抡起一把砍刀,猛地砍向他的脑袋。他倒地而死……恍惚间他又发现,倒地而死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刘大头。刘大头死不瞑目,瞪大两眼看着他手中那把滴血的砍刀……

礼梵猛地惊醒,心脏怦怦急跳。他坐起身来,抱头伏于膝上连声长叹。十七年来,他一直强制自己不再回忆那件事,然而每当睡熟之后,意识深处的那些场景就会沉渣泛起,让他的灵魂如坠地狱,如遭炮烙。唉,这份恶业,何时才能把它消掉呢?

“空——”

一记响亮的钟声从前院传来。

晚课时间到了。礼梵拍一下脑门,让自己的心识从地狱返回人间。方丈这几天去北方讲经,早晚课诵由他主持,此事马虎不得。他下床净手,穿上黄色海青,披上大红袈裟,去外间喝了一杯水。等到迎请他的小沙弥过来,便神态庄严地迈步走出寮房。此时,太阳已经落山,金钟寺被罩在山影之中,而东面山下的无数高楼大厦,一齐反映着夕阳,让H城有几分金光璀璨的样子了。

“空——”

“空——”

钟声响亮而深沉,震动着空气与人心。礼梵知道,虽然H城终日里红尘滚滚,但在这个时刻,肯定会有一些人侧耳倾听从这里传出的钟声,体味“西山晚钟”的意蕴。南宋时,有人为这座城市总结出八项著名景观,“西山晚钟”便是其中之一。近千年来,无数文人墨客以此为题材撰文作诗,更让这钟声遐迩皆闻。

这些作品,连同民间传说,往往提到一个故事:无名僧人舍身铸钟。礼梵出家后曾看过施蛰存的小说《黄心大师》,金钟寺的故事和小说中的有些相似。不同的是,施蛰存写了一个比丘尼,而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比丘。故事说,金钟寺原来不叫此名,另有一个名字。一千年前,有一位方丈发愿铸钟,用八年时间化来了两万斤黄铜,然而请来工匠,先后铸了五次却都不成,不是有裂纹就是变形。到第六次上,当黄铜被化成铜水时,有一位和尚突然从人群中冲出,跳了进去。转眼间,和尚化成一缕青烟,尸骨无存,那大钟却铸成了,形音俱佳。事后查明,这位和尚是刚来寺里挂单的,仅仅住了两天,连法号都没留下。对他为何舍身铸钟,众说纷纭。有的说,此僧身负命案;有的说,此僧为积功德。但说来说去,人们都对这位和尚怀了深深的敬意。

“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

礼梵在小沙弥的引领下走到大殿东头,便听见了钟声间隙里的男声吟唱。抬头看看,见钟头僧昌仪正在钟楼上拽动长长的木杵,一下下撞击着那口巨大的铜钟,边撞边唱《撞钟偈》。礼梵恍然觉得,撞钟者不是昌仪,而是十五年前的自己。那时他是金钟寺的钟头,一早一晚,无论酷暑还是严冬,都要去钟楼履行职责。不,不仅是履行职责,而是修行,是赎罪。他觉得,大钟发出的每一响,都是那位舍身铸钟的无名僧人向他现身说法;每一响,都变作无形的木杵反过来撞击着他的胸口,让他的心灵成为佛魔交战之地。那时他想,快脱下这身僧衣去自首,去领受应得的惩罚吧。可是,一想到监狱,一想到刑场,他又心生恐怖,收起自首的念头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

“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听到昌仪唱出这几句,礼梵的心暗暗颤抖,眼眶也微微发热。他想,我的心时常处在地狱之中、火坑之中,可是,我出不去,我没有勇气出去,更不用说得道成佛去普度众生了。

他叹一口气,打起精神,走上了大雄宝殿的台阶。殿内,几十位僧人、居士已分作东西两列站好。见监院进来,维那师用木槌敲击一下大磬,庄严起腔。僧俗二众双手合十,随之唱念——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礼梵念到这里时,向着面前的佛像深深低头。念罢下跪,虔诚礼拜。

晚课结束,僧人们鱼贯而出,去西面的斋堂药石。礼梵却不去,打算从后门返回寮房。出家人过午不食,只在早晨和中午过堂用斋。然而多数寺院都行方便,供应晚饭,取其疗饥之义,称之为“药石”。但礼梵的剃度师从不药石,说只要少了颠倒妄想,饭量自然会少,礼梵便学了他。尽管夜间饿得厉害,不得不用腰带扎紧肚子,但他还是坚持了下去,到金钟寺常住还是如此。凭这一条,身为金钟寺方丈的冶心老和尚就高看他一眼,让他当了一年钟头之后,重用他为僧值。因他做事认真周全,随后又任命他为知客。三年前,原来的监院圆寂,方丈让礼梵替补,他便成为被僧俗二众恭而敬之的“当家师”。

知客慈意叫一声“当家师”,匆匆走来。礼梵问他有什么事情,慈意递过一张请柬。礼梵打开看看,是江西省奉仁县青云寺举行大佛开光典礼,“敬乞垂照”。他说:“让老和尚去吧。”

慈意道:“老和尚说他没空,让你过去。”

礼梵迟疑片刻才说:“好吧。”

但是应了这事,礼梵却在回寮房的路上忐忑不安。那座建在山中的青云寺,他十七年前就已去过。当年他从九江火车站逃过警察的追捕,独自狂奔了一夜,只想跑进深山老林躲一天算一天。天亮时进山,见山中有座寺院,门上挂了个匾,上写“青云寺”三字。他想到一些书里写过,古时候有人犯了命案,去寺院落发为僧,保住了性命,便决定仿效。然而他刚要进寺,却觉得这儿离家太近,容易被人发现,又转身跑出山外,搭一辆长途客车去了安徽。来到天柱山,他才进入一家寺院住下,半年后拜了师父,正式剃度出家。

礼梵顾虑的是,去家乡参加法事活动,会不会被人认出来呢?转念又想,十七年了,我由一个毛头小伙变成了中年汉子,由一个俗人变成了僧人,大概不会被人认出吧。去吧。十七年了,我真想回到家乡,看一看村前的小河,听一听久违的乡音。

小沙弥将他送回寮房,泡上一杯铁观音,又在画案上铺好一张宣纸,合十告退。礼梵脱去袈裟,坐在沙发上稍事休息,喝几口茶水,便起身抄写经文。这是他每天晚课后必做的一件事情,几乎天天如此。当年,他的剃度师写得一手好字,他便经常临摹。师父说,写字也是修行,尤其是用楷书抄写经文,边写边诵,会有不可思议之功效。于是,礼梵就将《金刚经》《无量寿经》《心经》等经书认真抄写。到金钟寺之后,他还是有空就抄,练出了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现在,他抄的多是《心经》,因为此经只有二百六十字,在一张纸上就能写完,每天晚上能写一幅。把它装裱起来,送人结缘最是方便。平时,他的车上经常放着几个卷轴,随时都能派上用场。据一位书法界的朋友说,有人把他的“墨宝”拿到画廊出售,一幅《心经》能卖两千元。所以,有人得了他的字,给他塞红包做供养,他便心安理得地收下。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礼梵写出《心经》的第一句,搁笔端杯,一边喝茶一边打量自己的作品。他发现,这些字写得不好。楷书笔画,应该左低右高,但今天他写的这些,斜得有些过分,失却了法度。他心中懊恼,放下茶杯,将纸抓起来撕成碎片,揉作一团,扔进了字纸筐中。

再铺一张纸重写,刚写出两个字,手机响了。他住手接听,原来是温州一位佛像雕刻厂老板打来的,明天要来拜访他。礼梵说:“你不用拜访我,佛像工程是要统一招标的,你直接到工地报名就可以了。”

那位姓关的老板说:“报名肯定是要报的,但我想向法师当面汇报一下,让你看看小样,你看了肯定满意。”

礼梵迟疑片刻,说道:“明天我要去江西,三天后咱们再联系,好吧?”

放下手机,他拾笔再写。写完一句看看,笔画还是斜得厉害。他扔下笔想,今天真是邪门儿了。算了,先上上网,等一会儿再写。

他打开电脑,找到“百度”主页,在搜索栏里打上了“金钟寺”三字。这是他担任金钟寺知客时就养成的习惯,经常查一查关于本寺的新闻或者帖子,以便及时掌握情况,妥善应对。网络这玩意儿千万不能忽视,它可以让你成佛,也可以让你成魔;可能让你去天界,也可以让你下地狱。佛说,宇宙有三千大千世界,应该也包括网络虚拟世界。

搜索结果出来,第一条便是副市长尉兰芳视察甘泉寺建设工地的新闻。新闻稿说,尉副市长对甘泉寺的建设速度与质量十分满意,她指出,这座千年古寺的重建,会给H城进一步增加文化含量,给游客提供一个一流的旅游景点。新闻稿后面还配发了照片,照片的文字说明为“尉兰芳副市长在听取金钟寺监院兼甘泉寺监院礼梵法师关于甘泉寺建设情况的汇报”。这张照片拍得很好,虽然面前站立的是一位很有气派的女市长,但他的神态不卑不亢,手指建设中的大雄宝殿侃侃而谈。

看过这条新闻,礼梵立即给慈意打电话,让他将这个新闻稿在金钟寺网站上转发。这条新闻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去年,市政府决定重建三百年前在战火中毁掉的甘泉寺,宗教局任命他兼任该寺监院。本市佛教界有些人不服气,说,难道别人就不会建庙,非要让一个人在两家寺院当家?可是宗教局马局长力排众议,坚持让礼梵干,说他在大学进修过土木专业,有国家二级建造师资格。的确,礼梵在担任金钟寺监院之后,为了搞好寺院建设,曾到H城一所大学进修了一年,系统地学习了土木专业课程。他上任之后,发誓要干出个样子给大家瞧瞧,从设计到施工,都煞费苦心一丝不苟。他请来了工程监理师还不放心,对每一个局部、每一个细节都亲自检查,光是一个大雄宝殿,就检查了不下十遍。礼梵想,今天尉市长去视察,充分肯定了我的工作,说礼梵法师了不起,堪称佛门栋梁。尉市长这样表扬我,那些嫉妒我、非议我的人,应该闭嘴了吧?

礼梵再去看下一条搜索结果,不由得暗吃一惊。标题居然是:“金钟寺当家打人成性,简直是阿修罗附身!”

这是下午3点16分发在“H城论坛”上的帖子,发帖者署名“除魔金刚”:“今天午后,金钟寺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暴力事件——年轻僧人昌莲正在值殿,该寺监院礼梵开车回来,带着满身酒气,蹿至大殿,因一点儿小事将昌莲痛殴一顿。殴打之后,强行令行迁单(开除),昌莲只好带着满腔悲愤,离开了这个他住了五年、为其付出了无数心血与汗水的寺院。

“礼梵打人这不是第一次。他的暴戾,在佛教界是出了名的。除了方丈老和尚,他对全寺僧人几乎是说骂就骂,说打就打。举一个例子来说,有一位师父在金钟寺常住,出家已经近二十年了,可是礼梵看他不顺眼,多次找茬儿打他,有一次当众将他打得鼻血直流。我怀疑,那位师父是掌握了礼梵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譬如说,他兼任甘泉寺监院,在工程中收受贿赂,因此他才恼羞成怒的。

“总之,像礼梵这样的人,不配当佛门弟子,更不配在寺院当家。他是阿修罗附身,是一条披着袈裟的恶狼!”

看罢这个帖子,礼梵直气得眼前发黑,抓起桌上的一个瓷笔筒,“啪”地一下在地上摔碎。他站起身,在地上一边转圈儿一边想:昌莲这个狗东西,他自己犯了错误,反诬我随便打人,还说我收受贿赂,坏我声名,真是该杀!他这会儿在哪里?我要是抓住他,不把他的皮给剥掉才怪!

再看看网上,这个帖子发了多处。除了“H城论坛”,还有“天涯”等知名网站。

他颓然坐在沙发上,手掌狠狠拍着自己的脑门,深深地悔恨起来。唉,昌莲说我是阿修罗附身,并不是诳语。这是我的习气,藏身佛门十七年了,还没有去除。也许是因为身负命案,所以我才性情暴躁,动辄发火。昌莲在帖子里说我打人成性,虽然有点儿夸张,但我确实打过几次。每次打过人我都自责,都向佛祖忏悔,但事后还是管不住自己。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昌莲不让那个女人给佛灯加油,我让他改正就行了,何必打他呢?打他已经做得过头了,可我还要让他迁单。他前脚走出庙门,后脚就去网吧发帖。唉,这就是因果,我是自作自受啊。

这个帖子引起的后果肯定会很严重,不能让它继续挂在网上。他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市委的一位熟人,说了这个情况,让他关照一下。那位熟人说:“好的,我马上安排人给你处理一下。不过,有的网站我们无能为力,请你谅解。”

礼梵无心再去写字,只是坐着发呆。过了一会儿,他在电脑上刷新了一下“H城论坛”,发现那个帖子果然没了,但在别的网站,帖子的浏览量已经很高,还有许多人跟帖评论。那些评论,多是同情“降魔金刚”,谴责礼梵,有人还使用了污秽下流的语言。他实在没有勇气再看下去,索性关掉电脑,在画案前挥毫泼墨,写起了狂草。

拖死尸的是谁

拖死尸的是谁

拖死尸的是谁

拖死尸的是谁

……

“拖死尸的是谁”,是礼梵坐禅时经常参究的一个话头。当年他的剃度师父教他参禅,说参禅要从参话头开始,而话头有“念佛是谁”、“拖死尸的是谁”、“何为祖师西来意”、“狗子有无佛性”等等,让他自己选择。礼梵想了想说:“我就参那个‘拖死尸的是谁’。”

师父合掌道:“善哉,善哉。”

从此,他就把这个话头揣在心间,时时琢磨。礼梵无数次地想,这个话头,似乎是专门为我创建的。因为我早该死掉了,现在只是逃进佛门苟延残喘。我是一具行尸走肉,拖着这具死尸行走坐卧的,是我那罪业累累的阿赖耶识(佛教术语,意为一切善恶的种子寄托的所在)。我怎样才能去除污染,让我这颗阿赖耶识的种子回归清净,避免在轮回的苦海中头出头没,生死疲劳?

礼梵一边写一边参究,写了一张又一张。写着写着,他心中的杀心与戾气渐渐平息,笔下的字也变了模样:先是狂草,继而行书,再是行楷,最后竟然是标准的正楷了。

然后,他新铺一张宣纸,一笔一画、完完整整地写出了《心经》。写罢,他将最后几句念了出来:“竭帝,竭帝,波罗竭帝,波罗僧竭帝,菩提僧莎呵!”

他知道,佛祖在这里说:去吧,去吧!彼岸是归宿,快到彼岸去呵!

那么,我的彼岸在哪里呢?礼梵开始拷问自己。

在家乡。在家乡的看守所里。他给了自己这样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他其实早就明白。十七年来,他有过无数次这样的念头,但每次都没有勇气付诸行动。现在,不能再犹豫了。

他决定,明天回到家乡,出席过大佛开光典礼之后,随即去公安局自首。

作出这个决定之后,他坐回电脑前,给方丈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坦白了自己原来的身份以及杀人的罪恶,表明了自首领刑的决心。信中,还对本寺管理及甘泉寺建设事务作了交代。

而后,他打开抽屉,将几张银行卡拿到手中。这卡上的钱,有的是他从寺里每月领取的单银,有的是俗家弟子给他的供养,更多的则是建筑承包商送他的红包。他明白,这些钱自己不能要,应该放到公家账上的。可是他又想,还是留在手上以备不时之需为好。譬如说,万一自己在佛门混不下去,可以远走高飞,到一个地方再次隐姓埋名,做别的营生去,所以就一直没有交公。

唉,现在看来,这些想法是多么荒唐可笑。我已经在佛门做了多年的行尸走肉,难道还要去别的地方再做不成?那样的话,自己的罪业就更加深重,会堕入恶道万劫不复。钱就放在这里,让老和尚处理吧。

他将银行卡装进一个信封,在信封上写了密码,放进抽屉,却不上锁。做完这些事情,他如释重负,身心轻安,去里屋睡下了。

次日凌晨,他去参加早课,虔诚拜佛,由衷忏悔。之后开车出寺,直奔城南的高速公路入口。中午,他在赣北下了高速公路。他没去路边的奉仁县城向活动主办方报到,而是去了自己的家乡。

走了三十来公里,麻石镇到了。他将车子停在大街旁,举目四顾。虽然这个镇子繁华了许多,当年他和结拜兄弟经常出没的录像馆、台球室已经不见,代之而起的是网吧、歌厅之类,但他还是让记忆穿越了十七年的时光,往事历历在目。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那年,电视剧《三国演义》首播,他和几个小兄弟哼唱着那支主题歌,到镇外的山上杀了一只公鸡,喝下血酒结拜为兄弟。电视上是三结义,他们是四结义,因为铁哥们儿恰巧四个。他脑瓜儿好使,自比诸葛,另外三个便是刘关张了。四兄弟整天在镇子上游荡,想打出自己的天下来,不料派出所的那些家伙却坏他们的好事,几次把他们叫去训话。这天,“诸葛亮”讲,麻石太小,实在不值得咱哥们儿腥手,还是到海南去吧。“刘关张”立即同意,说,好,海南岛就是咱们的蜀国,走!“张飞”提议,为了让兄弟们一去不回头,应该搞出点儿事情再走。大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商定去找麻石镇最有钱的老板刘大头搞点儿“建国经费”。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们敲开刘大头的家门,一拥而入,挥刀将一家三口砍倒,搜寻到五千元现金后逃之夭夭。就在他们逃到九江要上火车的时候,一群便衣警察突然直扑过来。“诸葛亮”见状,拔腿就跑,钻进附近一条窄巷才得以脱身……

礼梵伏在方向盘上想,十七年前“刘关张”就已伏法,现在不知他们转生何处,成为哪一种畜生。如果是猪的话,那一定是被人宰杀过若干次了。就剩下我一个,拖着一具死尸,一天天苟活。够了,够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笔账总有一天要算的。

他下了车子,去成衣铺里买来一身俗装,放到了车上。他想,明天去自首,可不能身穿僧衣,那样更是给佛头著粪了。

出了麻石镇,再走四公里,就看见了他家所在的村庄。村边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些正在玩耍的孩子。恍惚间,他觉得自己还在那里玩着,摸鱼捉虾,不亦乐乎。突然,村边传来母亲的喊声:“伢子,吃饭喽!”他便带着满身泥浆,颠儿颠儿地跑到母亲身边……

礼梵泪眼模糊,停车眺望着自家的院落。他发现,老屋失修,已经破败不堪,而院中的那株高高的红豆杉,不知为何已经不见。他想回家看看父母是否健在,看看自己住过多年的东厢房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是踌躇了好一会儿,最终又把念头打消:一具行尸走肉,让父母见又怎样,不见又怎样?

半个小时后,他以H城金钟寺监院的身份到县城一家酒店报到,用他五年前花钱打通关系在河南办的身份证登记入住,成为青云寺大佛开光典礼的嘉宾。

依照过午不食的习惯,礼梵没有出席晚宴,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电视。县电视台新闻里说该县公安民警正按照公安部的部署日夜奋战,开展“清网行动”,取得了辉煌战果。他心里说,明天,你们的战果会进一步扩大。

第二天上午,离县城十多公里的青云寺张灯结彩,人山人海。开光典礼隆重举行,有关领导和来自全国各地的高僧大德登上主席台,在主持人的介绍下一一亮相。介绍到礼梵法师时,他趋前一步,合十颔首,全场掌声雷动。

最后,礼炮轰响,彩纸屑纷飞,在山体上凿出的一尊大佛随着橙黄色遮布的滑落显露出庄严法相。礼梵与广大信众一起跪拜,高诵佛号。

仪式结束,众人下山,礼梵还是开着自己的那辆奥迪A6。来到山外的岔路口,他停下车子,想换上俗装,登上他的“彼岸”。然而他将那身俗装看了片刻,却往后座上一扔,驱车直奔高速公路入口。

上了高速公路,礼梵发疯一般,将车开到了二百迈以上。他心里说,撞死吧,撞死吧,让自己撞烂了也比吃枪子儿好。当然,他知道不能与别人的车相撞,要撞只能撞路边的防护栏。可是,每一次眼看着要撞上了,他却又扭动方向盘化险为夷。结果,一直到了H城出口,他和车子还是完好无损。

出了收费站,将车停在路边,他抡起双拳狠狠敲打了一通自己的光头,而后趴到方向盘上泪如雨下。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响了。他擦擦泪水,拿过来接听,原来是慈意打来的,说后天有一个马来西亚的佛教参访团要来金钟寺,问他能不能赶回来接待。礼梵说:“没问题,我已经回来了。”

放下手机,礼梵的眼前便晃动着一座塔影。那是槟城极乐寺里那座中、泰、缅三国风格相结合的大佛塔。去年,他随本省法务团出访马来西亚,看了一路南洋风光,听了满耳异国梵呗,让人怀念至今。这一次该国的佛教同行来了,金钟寺应该好好接待,让他们见识一下这座千年古刹,聆听一回“西山晚钟”。

回到金钟寺,一下车便有僧人叫着“当家师”向他合掌致礼,让他又恢复了身为名寺监院的良好感觉。他去客堂和慈意制订了一套完整的接待方案,而后回到寮房,泡上一杯茶,准备亲自撰写会见仪式上的欢迎词。

开启电脑,他看到了桌面上自己写给方丈的那封信。他急忙抖着手将鼠标移到那里,把它删掉了。

他想起昌莲发的帖子,硬着头皮上网查看,发现那个帖子已经被转发得铺天盖地,有上万条之多了。他没有勇气去看跟帖评论,也没有心情写欢迎词,只好再去画案上泼墨狂书“拖死尸的是谁”。写了半天,宣纸用了七八张,却无法让心情平静。见纸上每个字都张牙舞爪,暴戾狂烈,他将笔一扔,往沙发上一躺,跟死尸相差无几了。

一夜无眠。次日凌晨去上早课,他脑袋发木,念《楞严咒》时几次忘词。多亏是和众僧齐念,才没被发觉,避免了尴尬。

过罢早堂,那位佛像雕刻厂老板打来电话,问他今天可不可以见见面。礼梵说:“可以,午后吧。”

老板说:“太好了,我午后两点在西山脚下的闻钟茶楼恭候法师。”

那位关老板胖得像弥勒佛一样,满脸堆笑。喝了几口茶,寒暄几句,关老板笑嘻嘻地从提包里拿出了一个紫檀木盒,说是佛像“小样”。盒子打开,一尊黄澄澄的坐佛现出,让礼梵立即心生欢喜。他伸手拿起,托在掌上掂量一下,便知是纯金材料,分量估计有三百来克。他将金佛放回桌面,端起茶碗只管喝茶,并不说话。

老板看着他,笑嘻嘻道:“大师,你一时不能拍板决定,不要紧的。你把‘小样’拿回去,仔细看看再说。”

礼梵点了点头:“也好。”

老板将“小样”放回盒子,交到了礼梵手中。礼梵接过,正要起身告辞,却发现关老板面带凶相,正将手中提包的一侧对准了他。他的心忽悠一沉,说:“关老板,我借你的包用一下好吗?”

关老板下意识地将包往身后藏:“对不起,这包我还得用。”

礼梵将手中的盒子往桌上一放,响亮地说:“你这是什么‘小样’?别给我来这一套!”说罢扬长而去。

回到车上,礼梵心中生出无限的悔恨。他恨关老板,更恨自己。索性打开音响,闭上眼睛听起了齐豫唱的《忏悔文》。他平时特别爱听齐豫的佛歌,为她在歌声中表达出的虔诚而感动,同时也痛恨自己贪图名闻利养,拖着一具罪恶的臭皮囊得过且过。

佛歌听了一首又一首,一直听到太阳西斜,山影盖住了车身。他知道,该回去上晚课了,于是发动车子,回到了寺中。

到寮房稍事休息,前院的大钟响了起来。小沙弥前来迎请,他穿好袈裟随他而去。

行至大殿东头,忽见两位警察匆匆走来。礼梵心脏急跳,驻足僵立。警察走到礼梵面前,其中一位高个子掏出证件:“法师,你出家之前叫余连根吗?”

礼梵面无表情,说:“是。”

警察问:“你参与了一桩杀人案吧?”

礼梵点点头:“是。”

警察笑道:“嗯,挺配合的。跟我们走吧。”说罢拿出了手铐。

礼梵急忙将手向身后藏去:“警官,我向你们提个要求。”

“什么要求?”

礼梵向钟楼一指:“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当过钟头和尚。你们能不能……让我再撞一回钟?”

两位警察看看钟楼,又对视一眼,同时点点头。

于是,礼梵就在警察的左右监护下走了过去。

大殿前聚集了等着上晚课的僧俗二众,此时都将惊讶的目光投向了他们。

钟头僧正一边撞钟一边吟唱,礼梵走到他的身边说:“昌仪,让给我吧。”

昌仪看看他,再看看警察,吃惊地退到一边。

礼梵扶住木杵,看一下那口大钟,当年那位无名僧人跳入铜水池的身影在他眼前恍然闪现。他嘘出一口长气,带着满脸的决绝吟唱起来:“离地狱,出火坑……”

唱罢这两句,他突然放开木杵,退后几步,将头一低,猛地撞向了大钟。

两个警察一齐扑向他,将他牢牢擒住。

礼梵在警察的挟持下一边急喘,一边向昌仪苦笑:“还是你来吧。”

昌仪便走上前去,继续履行职责,边撞边唱:“愿成佛,度众生……”

西山脚下,一群游客正在聆听“西山晚钟”。听见中间出现了停顿,有人问是怎么回事。年轻女导游飞快地眨着眼睛,优雅地挥动着小旗说:“那是钟头和尚故意的,中间空出了几响?四响吧?那是告诉我们四、大、皆、空!”

“哦……”游客们恍然大悟,仰望着半山腰的金钟寺双手合十,毕恭毕敬。

原刊责编 季伟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红尘滚滚,欲望横流。是否我们心中总有佛、魔交战?是否我们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曾经进退失据、难以取舍?在时代大背景之下,这篇小说以沉静从容的笔调,淡泊自守的姿态,为在俗世纷扰中不胜其苦的人们开出了一剂良药。小说中主人公的身上,或许会映照出世人重叠的身影。

小说叙事流畅,浓郁的佛教色彩中融入了诸多时尚元素,轻轻揭开了寺院的神秘一角,令我们得以窥见传统佛门如何濡染现代社会的色彩与光影。得与失,取与舍,出与入,尘间与世外,犬牙交错,皆在心念之间。晚钟悠扬,有深长意味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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