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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篇小说 暗夜(畀愚)

《暗夜》 文\畀愚

选自《人民文学》2012年第4期

【作者简介】 畀愚:1970年生,1999年开始小说创作。其中篇小说《邮递员》曾获“第二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出版中篇小说集《站在到处是人的地方》,现供职于嘉兴市艺术研究所。

1

瑞香要到十二岁才有自己的名字。

在此之前,她妈叫她丫头,她哥也跟着叫她丫头。那个时候,她妈已经有点疯癫,为了寻找抛妻弃子的丈夫,带着兄妹俩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他们衣衫褴褛,以乞讨为生。可是,在到达长江边的一个小镇后,这个目光呆滞的女人忽然变得清醒,坐在街角打了个盹后,毅然决定回家。然而,她已记不起家在何方,就扭头问儿子。

儿子在地上睡得昏昏沉沉,他正发着寒热,一会儿冷得脸色发青,一会儿又热得满面通红。女人沉默了会儿,又问她的女儿。女儿摇了摇头,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街对面的包子铺,那里热气腾腾的,可这些热气到了街上就被风吹得干干净净。

顺着女儿的目光,女人在注视了包子铺很久后忽然站起来,一直走到那张放满蒸笼的条桌前,一下跪倒在地,冲着铺子里的每个人磕头。她的脑袋在花岗岩的台阶上碰撞出沉闷的声音。

等到女人拿着一个包子回来,额头上已经沁出血丝,但脸上的笑容却从来没有这么温暖过。她把包子放进女儿的手里,蹲下身想抱她,却没能抱起来,就拉住她的另一只手,牵着她,沿着大街一直走到人流最为密集的码头。

女人蘸着口水,用手掌把女儿的脸擦干净后,随手捡起一根稻草,打了个结,笨拙地插进她的头发里,然后重新拉住她的手,把背靠在一根拴马柱上,一点一点地蹲下去。

码头上来来去去的人中大大小小的脚上穿着各式各样的鞋。

乞丐的眼睛里从来没有人,他们的眼里除了鞋,就只剩下那些穿在鞋里的脚。当一双穿着半旧青口布鞋的脚站在这对母女跟前时,女儿的目光正被远处的声音吸引。那里有一群刚从船上下来的剪辫子党,穿着灰布制服,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剪刀。他们就像一群原野中的狼闯进了羊群,让杂乱无章的码头一下变得有点失控,但站在母女俩跟前的男人丝毫没有惊慌之色。他戴了顶黑色的毡帽,脖子上围着一条驼绒围巾,上上下下把女儿仔细打量完,伸手就捏开她的嘴巴。女儿啊地叫了一声,挣开那只手的同时,一脚踢在男人的膝盖上。男人一点都没有生气,掸了掸棉袍后,又把她仔细地打量了一遍,从内袋里掏出三块大洋,扔在女人面前。

女人一把抓住女儿的裤管,仰脸看着站着的男人。女儿在这时忽然叫了声妈。男人叹了口气,又掏出一块大洋扔在她跟前,可女人的那只手仍然紧抓着女儿的裤管。她用另一只手捡起一块大洋,用两根手指拈着,放到嘴边用力吹了一口气。大洋在她耳际发出悦耳的声响。

女人直到把地上四块大洋全部检验完毕,都放进贴身的袋子里,才松开那只抓着女儿裤管的手,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睁大眼睛叫了声:丫头。

这一回,女儿没有出声。她只是用她那双乌黑的眼睛看着她妈,一直看到她垂下脑袋,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等到女人重新抬起头来,女儿已经不见踪影,那群剪辫子党也像风一样刮走了。码头又恢复了它的拥挤与喧哗,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几天后,小姑娘已被几经转手。最后由一对年迈的夫妇领着,坐船来到安庆城外的一座小镇。在那里,他们给她洗了澡、剪了头发,同时也仔细地查验了身体后,换上一身丝棉夹袄,一人拉着她的一只手,就像祖孙三人出去逛街那样,他们穿过一条窄长的巷子,来到一个叫平川书院的地方。

平川书院跟镇上别的书院不一样,这里没有琅琅的读书声,更没有寒窗苦读的学子,这里有的都是些漂亮的女孩子。她们在这里学习琴棋书画,学习吹拉弹唱,学习怎样让男人为她们神魂颠倒。传授她们这些技艺的都是从城里请来的容嫂① ,而宝姨就是所有这些人的掌班,也是这些女孩子的妈,但她看上去更像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那么端庄与漂亮。

宝姨站在偏厅的廊檐下,静静地端详着他们。

老妇人有点急切,说该验的她都验过了,她是绝不会看走眼的,这个小姑娘用不了几年就能赚大钱了。

宝姨想了想,垂下眼帘,转身推开走廊下的一扇镂花长门,说,进来吧。

屋子里光线暗淡,一进去就有股奇特的烟味扑面而来。

等了好一会儿,烟榻上的男人才从嘴里吐出最后一口烟,放下大烟枪,懒洋洋地坐起身。他留着一个时髦的分头,面容苍白而消瘦。

老头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金先生,然后摘下帽子,更加恭敬地向他鞠了个躬。金先生视而不见。他慢慢地走到小姑娘跟前,问她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摇了摇头,睁大了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像是要把眼前这张脸看得更清楚。

金先生俯下身,继续说,人总得有个自己的名字吧?

我没有名字。小姑娘忽然开口了。这是她自被贩卖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而且音量响得有点让人吃惊。

金先生直起身走到一个花架前,对着一盆盛开的金边瑞香说,你就叫瑞香吧,跟我一起姓金。

宝姨愣了愣,一下扭过头来,用一种醒目的目光看着金先生。

多年前,她用同样醒目的目光注视着这个男人时,金先生正满身血污地站在她面前。那时已近深夜,响彻了一天的枪声逐渐平息,大街上到处是打着火把搜捕革命党人的清军士兵。

宝姨在跳动的烛光中说,你们真的谋反了?

金先生惊魂未定,隔了很久才说,你可以去告发我。

宝姨垂下眼帘,伸手解开他制服上的扣子,并让他把裤子也脱了,抱在手里,说,你先洗,我去烧了它们。

那晚,宝姨始终温顺地蜷缩在他怀里,一直到天亮两人都没说过半句话。第二天,整个安庆城里都听说了一个叫徐锡麟的年轻军官,他用手枪刺杀安徽巡抚后被捕,当夜就被铁锤砸烂睾丸,活活地剖开腹腔,挖出心肝。

这场著名的安庆起义从发动到失败仅仅维持了七个小时,却足以影响金先生的一生。他在一场大病之后翻出箱子里的行头,对着梳妆镜勾脸、勒头、吊眉,然后穿箭衣、系大带、绑靠旗,最后戴上盔头,就像是梦游一样,提着一杆素缨枪来到院子里。金先生把一出《挑滑车》反反复复一直唱到泪眼模糊,才发现站在墙边的宝姨,一下变得呆滞。

宝姨不说话,上前把这个被汗水浸透的男人搂进怀里。

我不是个男人。隔了很久,金先生像个孩子似的在她怀里说,我应该随他赴死。

宝姨摇了摇头,坚定地说,你是我的男人。

2

每年的正月初七是平川书院宴客的日子。

宝姨把大厅布置得如同一场堂会,而宾客大都是安庆城内青楼与书寓里的老鸨。她们或乘船,或雇车,风尘仆仆而来,一进大门就拉着宝姨的手,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这些人都是宝姨曾经的姐妹与同行,但她们更像是出嫁多年的媳妇回到了娘家。她们的欢声笑语一直要持续到掌灯时分。这才是这一天里高潮的开始。

在亮如白昼的汽灯下,宝姨的姑娘们一一登场。从演奏古筝与琵琶开始,到唱罢京剧中的皮黄二腔与昆曲小调,整个过程中宝姨始终在跟姐妹们推杯换盏,有时也在彼此的袖笼里用手指讨价还价。这是青楼行业延续了千百年的规矩。只有被交易的姑娘才可以在换装后重新出来,坐在新主人的身边,一杯酒敬宝姨这些年里的培养,另一杯酒敬老鸨。

这是一个雏妓迈向人前的第一步。

夜宴之后,宝姨在被窝里用滚烫的身体紧贴着金先生,说,真是最烦人的一天。

金先生并没有顺应她的话。自从搬到安庆城外,这个世界好像已经与他无关。每天除了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他几乎足不出户,有时就在后院教那些女孩子京调小曲与折子戏文。然而,作为平川书院里唯一的男人,金先生更主要的工作是让每个女孩子了解什么是男人,什么叫男欢女爱。

这是个需要沐浴焚香的神圣时刻,一般都在女孩子到了十五六岁后,就在后院那间纱幔低垂、点满蜡烛的厢房里。屋子的正中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圆床,盛装的宝姨在上面传授床笫之事与内媚之术,从替金先生宽衣解带开始,一直到缠绵交错,开合拒迎,就像是一场尽情的演出。

事后,她坐起来,环视着床边早已羞不成色的姑娘们,就像平日坐在厅堂里那样,冷冷地说,你们都要记住,男人的心就在你们的床上。

整整七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金先生干瘦的身体如同一具搁在床上的器具。他与所有的姑娘一起欢爱,一起嬉戏追逐,呼吸吐纳,直到她们不再为彼此的身体而羞怯,直到她们每一个动作与眼神都变得丝丝入扣,都变得声情并茂,但他绝不会跟其中的任何一个真实地做爱。

贞操是雏妓身上最宝贵的东西。这是这个行当里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

出关的那天,宝姨看着金先生喝完碗里的参汤,忽然说,我看你是舍不得这一个礼拜。

金先生愣了愣,放下碗,笑着说,你已经给了我女人能给我的全部快乐。

可我给不了你我们的孩子。说完,宝姨默默地看着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树。她此生从没后悔过堕入青楼,她后悔的是在梳拢① 之夜喝下的那碗败毒汤② 。

瑞香开嗓习曲已是第二年的秋天。在此之前,她一直在中庭的大书房里描红断字,对着《芥子园画谱》临摹习作,与她那些年龄相仿的姐妹一起,跟随容嫂们学礼仪、练体态、飞眼神。有时,也会被带进金先生的房间,在烟榻上练习打制烟泡。

这在平川书院被称作洗心,而对违规犯错的孩子的惩罚就是革面。但是,宝姨从来不会殴打她们的身体。雏妓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跟她们的眼睛一样宝贵。宝姨通常会在上完早课后,让容嫂们把犯错的女孩带出饭厅,带到搁在院子里的一盆温水前,抓住手脚,把脑袋摁进水里,让她在窒息中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一个字——忍。

然后,关进柴房,一直饿到真正明白这个道理。

而更多时候,哪怕女孩子们没有犯错,她们也会受到无端的惩处。宝姨深信,只有经过了洗心与革面,她的孩子们才能变得驯服,才能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出色的妓女。可是,她却在惩罚瑞香时突然回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瑞香并没有像她的姐妹们那样哭喊,更没有求饶,甚至连一点挣扎都没有。她的整个脑袋被摁在脸盆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施刑的容嫂开始慌了,抬头看着宝姨。

宝姨不为所动,站在台阶上冷冷地看着那个撅起的小屁股。

当瑞香的脑袋被提起来时,人已经昏死过去。容嫂端来一碗咸菜卤,灌下去后,她吐出几口清水,睁开充血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在场的每个人。

这绝不是一个小女孩该有的眼神。

当晚,宝姨端着一盏油灯打开柴房的门。她蹲下身,撩开垂挂在瑞香脸上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就像母亲对着自己的孩子那样,说了很多话,声音一会儿轻,一会儿重,一会儿是劝慰,一会儿是斥责,却都是为了让一个倔强的孩子变得屈服,但瑞香始终一言不发。她的人靠在墙上,双手抱紧了自己,睁着那双乌黑的眼睛,孤零零地看着灯沿上那颗如豆的火苗。

宝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伸手把她搂进怀里,有点突兀地说了一句:傻孩子,我们再犟也犟不过自己的命。

瑞香还是没有出声。她只有在每天练声学唱时才像变了个人。从起首的第一个亮相开始,一板一眼,一颦一嗔,一曲下来,如同已把人世间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收敛进那双乌黑的眼睛,她稚嫩的脸上看不到丝毫孩子的稚气。

一天清晨,金先生托着一把紫砂壶,站在檐下观望了很久,忽然对身边的宝姨说,她天生就是一块唱戏的料。

宝姨没有接茬,面无表情地看着瑞香把一折《苏三起解》全都唱完,才淡淡地说,你就收了她吧。

说完,宝姨转身离去。金先生却一直愣在那里。一个弃行的戏子是没有资格开门收徒的,这是梨园行千载不变的铁律。

但金先生还是收下了瑞香,就在教了她四年多大戏后的一天夜里。宝姨坐在梳妆台前,像是在对镜子里的自己说,我把这丫头给你,你们不必整天在我眼皮底下演戏了。

金先生已经上床。他支起半个身子,看着宝姨的背影,半晌才说,除了你,我谁也不会要。

我俩也快十个年头了吧?宝姨垂下眼睑,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床边的一双鞋子,忽然一笑,说,你要娶我,早就娶了。说完,她起身脱掉搭在身上的坎肩,上床后,抓过金先生的一只手,又说,你该为你们单家留个后了。

3

婚后的瑞香变化惊人。一夜间,不仅盘起了头发,就连脸上的冷傲之气也被洗涤得干干净净,可她还是每天一早起床,跟姐妹们一起在院子里吹拉弹唱,上午就在厨房里帮忙,为书院里的每个人准备饭菜。

宝姨每次午饭前都来厨房巡视一遍,所有的下人就会停下手里的活,恭敬地叫一声:大奶奶。这是平川书院里的规矩。瑞香第一天时有点犹豫,在福了个身后,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就低下脑袋。

在此之前,她跟所有的姐妹一样,对宝姨只有一个称呼,那就是妈妈。

宝姨瞥了她一眼,说,你得叫我大奶奶了。

那意思就是昭告厨房里的每个人,这丫头跟她们没有区别,不管她晚上睡在哪张床上,她只是平川书院里的又一个下人。

瑞香重新施了个福,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奶奶。

这让宝姨在走到门口时,不禁回头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而更多时候,瑞香就像是宝姨新添的贴身丫头,每天晚上都要伺候她上了床,才回到自己的新房里。金先生从来不需要她干别的,甚至有时候还会在床上指点她几段唱腔,但他绝不会在瑞香的房间里睡上一整晚。哪怕再晚,哪怕外面下着大雨,他都会记得起床,穿戴整齐后,回到宝姨的床上。

有一次,瑞香在金先生起床时忽然抱住他,两个人在黑暗中无声地僵持了一会儿。金先生叹了口气,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就这样搂着她,一直到她睡着。

可是,金先生还是走了。半夜里醒来,瑞香摸着边上冰凉的床单,睁大眼睛一直等到天亮。这天早上,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起床去院子里做晨课,而是翻了个身,裹紧了被子,在床上躺到将近中午时,忽然发现床原来是个那么令人难受的地方。

瑞香就是在去厨房的路上第一次遇见唐汉庭的。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哔叽呢长衫,头戴礼帽,手里提了个牛皮的公文包,跟随老妈子低头走进金先生抽大烟的厢房。

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位来平川书院造访金先生的客人。

一时间,金先生的目光有点呆滞,盯着唐汉庭唇上那抹小胡子看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放下烟枪,说,看来你们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唐汉庭在烟榻的另一边坐下,说,我们还知道,你不是那个叛徒。

金先生摆了摆手,坐起身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

唐汉庭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受陈英士之托来见你……

他让你来见我?金先生忽然短促地一笑,说,来见一把妓院里的大茶壶① 。

事关国家前途……

他已经杀了陶成章,他还想杀谁?金先生的目光一下变得锐利,直视着唐汉庭,但很快就暗淡下去,慢慢躺回烟榻,重新拿起烟枪,凑到烟灯前连着吸了好几口后,平静地说,我不会再为任何事去杀任何人。

唐汉庭想了想,打开那个牛皮公文包,掏出一把转轮手枪,放在烟桌上,说,小蝉,我记得你也有过这样一把枪,我们曾对它发誓要以身许国,功成身退② ……现在,我们还没到退的时候。

金先生闭上了眼睛,蜷缩在烟榻上,就像个垂死的老人。

其实,金先生并不姓金。他曾是单家班里最年轻的武生,十八岁登台唱戏,从北京城一直唱到上海滩,没几年工夫就已是红遍大江南北的梨园名角。他挂在丹桂大戏园门口海报上的名字叫单小蝉。可是,他却忽然销声匿迹了。几年后,有人在安徽省的安庆城内再次见到他时,他刚从日本的振武步兵学校学成归来,已经改名换姓,穿上军装成了大清朝巡警学堂里的一名教官。

安庆起义暴发那天,金先生就站在巡警学堂的礼堂里,看着徐锡麟从靴子里拔出手枪,把全部的子弹射到安徽巡抚的身上,而他的任务就是掩护徐锡麟全身而退。

唐汉庭起身告辞时,天空开始下雨。他留下了那把转轮手枪,说,我就住在安庆城内的来凤客栈,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北京,我就什么时候回上海。

我哪儿都不会去。金先生缓慢地站起身,平静地看着这位昔日的朋友与同志。

唐汉庭笑了,说,我不相信你会在女人的裙底下躲一辈子。

三天后,金先生决定北上的前夜,瑞香直愣愣地站在他跟前,说,我是你的女人,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金先生说,我此去只怕是回不来了。

那更好。瑞香说,我死也要跟着你。

金先生笑了,伸手在她粉嫩的脸上拧了把,却没有说话,而是径直离开房间,去了宝姨的屋里。

次日一早,当他提着一个皮箱从宝姨屋里出来时,瑞香已经站在台阶下,穿着一件下人才穿的蓝布大褂,垂着两只手,头发上凝结着细微的露珠。

随后出来的宝姨看了她一眼,说,回你屋里去。

瑞香没有动,也没吱声,而是抬眼看着金先生。

宝姨随着她的目光也看了眼金先生后,一下变得面若冰霜,转身就回了屋里,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4

一九一五年的深秋,北京的天空已经细雪飘零,街头却异常的热火朝天。到处是叫花子、流浪汉与妓女组成的万民请愿团,他们像潮水一样涌向中南海的大总统府,黑压压地跪倒一片,托举着请愿表,高喊着要求袁大总统登基当皇帝的口号。

金先生带着瑞香来到西直门外的一处四合院。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单家班里每一个人的家。每年不管戏唱到哪里,临近七夕单铁生都会带着戏班回来接祖① ,然后在广德楼戏园张幕开锣,一直要唱到第二年的清明,拜祭完先人,才重新离开北京城。

单铁生在见到儿子的一刻,脸色一下成了一只风干在枝头的柿子。他看着金先生穿过正在练功的众人,一直走到面前。

金先生低下头,叫了声:父亲。

我没有儿子。单铁生忽然蹦出这么一声后,一指供奉灵位的那间堂屋,像是道白那样:吾儿的灵位……十二年前就进了宗祠。

院子里练功的众人很快散去。晚上,他们在广德楼还有两场戏要演。

金先生在空荡的院子里一直呆立到傍晚,瑞香上前掸掉他身上的积雪,拉了拉他的衣袖,说,走吧。

可是,在烟馆的铜床上连着抽掉两锅大烟后,金先生还是去了广德楼戏园的后台。他就像个角儿那样坐在镜子前,在众同门诧异的注视中,勒头、勾脸、穿剪袖、蹬皂靴。然后,在候场的幕布后面抬手、迈脚、开唱。跟台前一模一样。唱的都是《三岔口》。

一出下来,台前的场子里喝彩如潮,金先生却用一种宁静的目光看着父亲,说,十二年来,我没有半点荒废。

单铁生一言不发,从徒弟手里抓过他的紫砂茶壶,举到嘴边,想了想,没往下喝,却是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金先生又成了单小蝉,尽管单铁生从没让他登台唱戏,至少他又成了戏班的一分子。可是,有一天晚上,瑞香在伺候他抽大烟时,忽然说,你不是回家,你是来杀人的。

金先生一下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自己一直以为还是个孩子的女人,轻喝一声:胡说。

瑞香下床,从皮箱的夹层里取出那把转轮手枪,连同桌上那些金先生每天都带回来的报纸,一起放在床上。现在,每个白天在这间屋子里除了反复看这些报纸,瑞香几乎无所事事。她看着金先生的眼睛,说,你要杀袁大总统。说着,她低下头,接过烟枪,坐在床沿上,麻利地打出一个大烟泡后,递还给他,又说,你会把整个戏班都搭进去的。

金先生想说点什么,却最终没能说出一个字来。他一口一口地抽着大烟,如同每一口都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口。

重返单家班是唐汉庭计划的第一步。袁世凯除了是个国贼,还是国人皆知的戏迷,每到逢年过节都会请戏班进中南海去唱堂会。单家班从来都是总统府里堂会的首选。他对金先生说,历史的潮流不能后退,中国不能再有皇帝了。

金先生等的就是单家班进中南海唱堂会的那一天。

他在这天来临的早上,把一张银票塞进瑞香手里,说,今天你自由了,离开这里,找个男人嫁了吧。

瑞香垂下眼帘,紧咬着嘴唇。她没有出声,但也没有离去。两天后,一队士兵踹开院门时,她还在阳光下晾晒被褥。

事实上,金先生并没有等到实施计划的那一刻。他的怀里揣着手枪,站在出将的帘子后面,却始终没有等来袁世凯。金先生等来的是中南海里的卫兵。他们荷枪实弹,一下就包围了大厅。然后,开始盘查宾客与戏班的每个成员。

金先生后来才知道,是有人在袁世凯即将登基的新华宫里放置了炸弹,而那个人就在听戏的宾客中间。但是,在那混乱的一刻,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到头,直到卫兵们冲进后台,才如梦方醒,随手把手枪扔进马桶。

从中南海的边门出来后,金先生在黑暗的大街上一把拉住父亲,说,我们不能回家了,我们得离开北京。

单铁生愣了愣,在看清儿子的眼睛后,心里一下明白了。他无力地点了点头,忽然一个耳光打在金先生脸上,说,滚。说完,他看着身边那些不知所措的徒弟,用一种近似于苍茫的声音问道: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扫把星?

第二次过堂时审讯官已没有耐心,拿起从马桶里捞出来的那把手枪,像惊堂木那样拍在桌上,说,上刑。

瑞香被扔回牢房时,以为自己活不过当晚。她想这样也好,早死早投胎,至少还可以在下面见到她的男人。可是,她却活了下来,就像那些臭虫一样,又很快被遗忘在牢房里。

几个月后的一天,狱卒打开牢门,不仅让她吃了碗米饭,还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在穿过长长的中道时,瑞香怯怯地问:你们要吊死我?还是砍头?

狱卒说,别瞎想,是袁大总统要提审你。

瑞香还是想了想,说,不是洪宪皇帝了吗?

狱卒有点不耐烦,用力推了她一把,说,快走。

瑞香出了监狱的大门发现,等在那里的是个穿着制服的男人。他用马车装上七八个犯人后,一路马不停蹄去的地方并不是中南海,而是北京的火车站。上了火车,他们被带到一节只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车厢里。

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年轻的男人看着他们,放下手里的一卷古书,说,现在没事了,现在我带你们离开北京。

大家愣愣的,纷纷向他作揖道谢后,在随从的引导下退出车厢,回到各自的座位上,瑞香却站着没动。她看着这个举止优雅的年轻男人,说,你是谁?

年轻男人笑眯眯的,看了眼瑞香,并不答话。

瑞香又说,你为什么要救我?

年轻男人就像个温和的哑巴,仍然一言不发。

但瑞香还是要问:单家班的人呢?他们还活着吗?

年轻男人总算又开口了,说,看来你们想要行刺他是真的。说完,他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随即消失。他朝瑞香摆了摆手,说,下去休息吧,你得喝点热汤。

瑞香的气色在行程中开始恢复。火车到达上海时,站在嘈杂的站台上,举止优雅的年轻男人端详着瑞香的脸,眼睛里竟然有了某种奇怪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下,说,如果你没地方去,你可以跟着我。

瑞香愣了一下,然后低头深施一个福后,转身混入客流,就在那人的注视下,沿着站台一直走到出站口,以一种优雅而缓慢的步履。

几天后,在一张行人弃在街边的报纸上,瑞香意外地看到了那个年轻男人的照片。原来他是袁世凯的二公子,名叫袁克文,号寒云。他背弃了自己父亲,带着从狱中解救出来的倒袁人士,由北京来上海定居。

而在报纸更显著的地方,刊登着一幅孙中山手书的“失我长城”与一张更大的照片。照片上是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他姓陈,名其美,字英士,身兼青帮大佬与淞沪司令长官之职。他被人枪击死在萨坡赛路一间日本人的寓所里。

5

三年后,瑞香已是上海滩艳名远播的清倌人① 。

上林雅院里每天宾客如云。瑞香一般只在午茶时出来,弹上一曲古筝助兴。晚上,要么在人前清唱一段昆腔,要么扮上装,在大厅的小舞台演上半折京戏。然后,在一片赞慕声中回到自己的闺房。除非遇到舍得一掷千金而且文雅的贵客,她才会由老鸨领着重新步入厅堂,在包房里陪着喝一会儿茶,饮几杯酒。

这就是一个成名艺妓的书寓生活。

一天晚上,领着她去见客的一路上,老鸨阿九郑重地提醒说,今晚的主客是大风堂的唐先生。

大风堂曾是上海滩最有势力的帮会,当家人唐汉庭的许多故事如今都已成为传说。瑞香在挑帘进入包房的瞬间,一下想起了平川书院那个天色阴沉的中午。那个头戴礼帽,身穿深色的哔叽呢长衫,提着一个牛皮公文包前来拜访金先生的男人,此刻正坐在酒桌的首席上,只是鼻梁上多了一副金丝边眼镜。

显然,唐汉庭更感兴趣的是生意与当前的局势。整场席间,他几乎没有仔细看过瑞香一眼,只是在切换话题的间隙才想起身边的佳人,彬彬有礼地抬手,请她代杯,向在座的各位敬酒。

临别之际,唐汉庭把客人送到楼梯口,扭头对瑞香说,今晚我不走了。

说完,他透过镜片用一种深邃的眼神看着瑞香,一伸手,做了请她前头带路的手势。

瑞香愣了愣,几乎是跟着他走进后花园的。经过回廊时,她站住了,说,唐先生,这里不留客。

我知道。唐汉庭笑了,就像回到自己家里,径直走到一扇门前,回头对紧跟着的两个随从说,让阿九泡壶茶来。

等到众人都退出屋子,唐汉庭摘下眼镜,靠进椅子里,闭上眼睛,说,知道吗?今晚的酒桌上至少有两个人在想我死。

瑞香没有出声,只是垂立在桌子的一侧,用手使劲地捏着一块手帕。

唐汉庭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他们的枪手也许就守在街口的拐角。

你怎么来的,就该怎么回去。瑞香忽然说,这里不是大风堂。

唐汉庭愣了愣,睁开了眼睛,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说,那你怎么不回去呢?说完,他端起盖碗,抿了一口后,不动声色地又说,待在小蝉身边总好过待在这里。

瑞香的脸色一下变得发白,就像让人扒光站在那里一样。她做梦都没想到眼前这个男人,竟然也记得三年前那匆匆的一瞥。

过了很久,瑞香才在一张椅子里坐下,兀自说,人是没有回头路的,女人更没有。

事实上,瑞香并不是没有找过金先生,刚到上海,她就去找了在丹桂大戏园里演出的单家班。单铁生站在登台的阶梯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这里不是你们的家。

我没有去处。瑞香说,让我留下来,我会唱戏。

单铁生就像被扇了一巴掌,脸一下有点涨红,说,单家班不是窑子。说完,他咽了口唾沫,又说,两百年里,单家班从没有女人登过台。

瑞香用了很长的时间忘记这些往事,却在一夜间重新回想起来。夜深之后,唐汉庭叫来老鸨与这里的管家,四个人在瑞香的屋里,打了整整一夜的麻将。第二天早上,瑞香推门送客时才发现,她的门外站满了唐汉庭的保镖。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夜,几乎上海所有的报纸都登载了发生在这天夜里的血案——就在西藏路的苏州河边,帮会混战让整个街口血流成河,租界的巡警与救火队员用高压水枪冲洗了一早上,都无法全部洗尽那些血迹。

春天来临以后,唐汉庭已是上林雅院里的常客。后来,他索性在瑞香的房里办公,向手下发出各种指令,像是要让全上海都知道这是他的女人,却从未真正在那里留宿过一夜。瑞香清晰地记得,他们在一起独处时,彼此几乎连手指都没有触碰过一下。

这天黄昏,唐汉庭戴上礼帽准备离去。瑞香倚在窗口,像叹息一样,说,你又何必呢?

唐汉庭站住了,回过身来,想了想,笑着说,我是不想让人占了这间屋子。

瑞香一下变得无语,扭头看着那抹投在院墙上的残阳。

唐汉庭犹豫了一下,无声地走到她身后,缓慢地说,风尘生涯最好的归宿就是嫁一个我这样的人。

瑞香就像根木头一样站在窗台前,等她回过身来,唐汉庭已经离去。洞开的门口,只有微风轻抚着珠帘,发出一片沙沙的声音。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唐汉庭再没有踏足上林雅院,如同人间蒸发了,就连报纸上都不见了他的新闻。但是,瑞香仍然每天让人去买来更多的报纸,把它们叠在案头,就像唐汉庭随时会来那样。

老鸨阿九实在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她婉转地说,上海滩这么大,不光只有唐先生一个。这天晚上,瑞香在大厅里的小舞台上唱了一折又一折,一直唱到汗水挂花了脸上的油彩。几天后,老鸨来到她房里,拉着她的手,试探着说,要不……我派人去趟唐公馆?

瑞香说,上海滩这么大,不光只有一个唐先生。

胡石言来上林雅院那天,天上下着细密的小雨。他打着一把洋伞,匆匆走进老鸨住的院子,很快又随老鸨来到瑞香的起居室,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房契,放在桌上,说这是福熙路上的一幢宅子。说完,他扭头看了眼老鸨,见她知趣地离开后,接着又说,唐先生的意思是问香姑娘什么时候搬过去。

瑞香毫不客气地看着他,淡淡地说,唐先生的意思是要包养我吗?

胡石言是唐公馆的管家。从六岁陪读开始,跟随唐汉庭已有三十多年。他看着瑞香,微笑着说,在上海,没有人可以拒绝唐先生。

瑞香并不开口,只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杯。那就是送客的意思。

两天后,胡石言又来了,说唐先生已经订下了礼查饭店的大宴会厅,还约请了黄炎培先生做证婚人。说着,他打开一本皇历,摊开在桌上,小心翼翼地说,日子由四太太定,唐先生说这个月里还有两个黄道吉日。

胡石言竟然用了四太太这三个字。瑞香轻轻地合上皇历,起身,慢慢地走出屋子,站在廊檐下。她看着院子里那些开得正艳的杜鹃花,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

倒是老鸨阿九有种难以抑止的兴奋。一送走胡石言,她就跑着过来,说,这可是明媒正娶哪……还那么大的排场。阿九一把拉住瑞香,有点热泪盈眶,就像要嫁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喃喃地说,你给我们上林雅院争脸了,你给我们全上海滩的姑娘们争脸了。

瑞香的脸色还是平静得出奇,就连新婚之夜也看不出一点喜悦之色。她在洞房的烛光里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对唐汉庭说,你犯得着吗?

唐汉庭笑了,脱掉锦绣的马褂,说,我不在乎。

瑞香说,我已是残花败柳。

唐汉庭仍然笑着,说,那不过是层窗户纸。

瑞香看着跳动的烛火,又说,我是你朋友的女人。

唐汉庭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他伸手抬起瑞香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说,那些都过去了。

瑞香说,你会后悔的。

夜深之后,唐汉庭在被子里用手轻抚着瑞香身上的累累伤痕,忽然说,人是没有回头路的。说完,他又说,女人没有,男人也没有。

6

瑞香第一胎生的是个男孩。当晚,唐汉庭在书房里铺开宣纸,蘸饱墨写下两个楷书:甫光。这是唐家的第三位少爷,在他上面还有两个已经成年的哥哥与一个姐姐,至今仍在欧洲游学。

甫光四岁那年,瑞香又生了一个儿子。那时,福熙路上这幢带花园的宅子已经成为上海滩有名的四公馆,每天高朋满座。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唐汉庭请来的文人、画家与电影明星,而更多的还是名伶与票友。他们吹拉弹唱、吟诗作画,琴瑟之声常常要到深夜才散去。

一天夜宴之后,喝了酒的瑞香在床上有点肆意地对唐汉庭说,你不是怕我寂寞,你是要把这里变成又一个上林雅院。

我只是想让它们洗涤我身上的血腥之气。说完,唐汉庭自己也愣了愣,伸手把瑞香搂进怀里,过了很久,竟然意外地说起了他自己,从他的父亲开始。

唐汉庭的父亲是江苏吴江的一名丝绸商人,闯荡上海滩几十年,最大的成就是成为洪门帮会中的代表人物。他将十七岁的儿子送去日本学习纺织与机械,只是为了将来把地盘变成实业,好让他的子孙永远地脱离帮会。他对儿子说,我做不了的事情,只能由你来做成它。

可是,唐汉庭却在东京加入了光复会,回国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参加徐锡麟的安庆起义。失败后他回到上海,在四马路的妓院里第一次遇见陈其美,两人一见如故。唐汉庭感慨地对瑞香说由洪转青,他是经历了剥皮抽筋① 的。

说完,他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说他用了这么多年才明白,他所干的事到头来跟帮会没有区别,都是杀人,都是抢地盘,都是争权夺利。唐汉庭说,我活到现在总算体会到父亲的苦心。

瑞香始终不说一句话。整夜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他身边,在被子里握着他的一只手。

可是,意外的事却发生了,就在甫光六岁生日那天。瑞香请来了鸿瑞兴的大厨,在四公馆的大厅里整整开了十二桌,却始终没有等来唐汉庭。

匆匆赶来的是管家胡石言。他请四太太移步到琴房,才脸色凝重地说,唐先生出事了。

上海的街头到处是工人与学生的游行队伍,义愤的人群举着标语,高喊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与收回租界的口号。这天是一九二五年的五月三十日,英国巡捕刚刚在南京路的老捕房门外开枪,打死了十三名手无寸铁的游行民众,另外受枪伤的还有数十人。震惊中外的“沪案”② 正在暮色中推向高潮。

自从日商在沪西的内棉七厂因劳资纠纷,开枪打死工人顾正红,上海的工人大罢工很快发展成商人罢市、学生罢课,几十万人高喊着口号,走上街头。整个租界交通几近瘫痪,上海的华人各阶层却空前的团结。

唐汉庭不仅下令暂停了各个档口与码头的生意,还让所有的徒众都投身到这场运动中去。他对手下的每个人说,我们住在租界,但别忘了,我们是中国人。

连着半个月,唐汉庭显得特别的忙碌,不是去工部局开会,就是在华商会议事,但有时候也会一个人悄悄来到礼查饭店顶楼的一间客房。这天傍晚,他亲自上巡捕房保释了被捕的学生,轻车简从穿过苏州河大桥,赶往虹口的日商总会。这是约定的时间,他要去跟会长原田健一再次洽谈收购日商纱厂事宜。

然而,事情就出在他从日商总会回来的途中。

最先发现唐汉庭那辆别克轿车的是日本巡捕,在虹口公园的后巷停了一整夜。到中午时,有人从苏州河里打捞起他司机的尸体。

胡石言说完这些,从副驾驶的位置上回头看着坐在后排的瑞香,想了想,又说,在上海,有胆子向先生下手的人,不多。

瑞香一手抱着甫成,一手搂着甫光,两眼直视着前方。汽车绕开还在示威的人群,在路上转了很久,驶进唐公馆的大铁门时天已黑尽。这是瑞香平生第一次踏足唐公馆,她在走上台阶的瞬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唐公馆的小客厅坐满了人。这些人,瑞香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他们大多是唐汉庭的门生故友,还有日商总会的会长原田健一。他是唐汉庭在东京帝国大学时的同学,喜欢京剧、书法与中国的诗歌,是唐公馆里的常客,也是四公馆的常客。

大太太端坐在一张太师椅里,等女佣从瑞香手里接过孩子退下后,才冷冷地说,这种时候,一家人还是在一起的好。说完,她并没有看瑞香一眼,而是皱起眉头,看着唐汉庭的另外两房太太,但更像是在对瑞香说,你们要哭,就回自己房里哭去。

那两个女人在起身离开时,并没有落泪,只是不约而同地用手帕捂住了嘴巴。

瑞香始终没有出声。她用一种僵硬的姿势坐下后,就一直看着原田健一,直到他起身,走上前来,躬身叫了声:四太太。

原田健一穿着一件中式的长衫,并且还剃掉了嘴上那簇仁丹胡子,看上去就像个初到上海的乡村绅士。他俯下身,在瑞香的耳边说这件事惊动了他们的领事馆,今天他是代表总领事阁下前来府上问候的,并且请四太太放心,他们的总领事阁下已经督促巡捕房与警察署全力侦查,尽管现在人手不够,但汉庭君是他的朋友,也是大日本帝国的朋友,这样的事是绝不允许发生在日租界的。原田健一说完,又深深地一鞠躬,说,请四太太放心。

瑞香只是点了点头,仍然一言不发。她在原田健一躬身告辞时,忽然站起来说,原田先生,我来送你一程吧。

原田健一愣了愣,回头看了看都有点目瞪口呆的众人,赶紧又鞠了个躬,说,不敢有劳四太太。

瑞香说,路上这么乱,你刮了胡子也未必能保证得了安全。

说着,瑞香做了个请的手势,头也不回地引着原田走出小客厅。大太太的脸涨得通红,她都快要把镶在嘴里的那两颗金牙咬碎了,才在肚子里吐出三个字:臭婊子。

瑞香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定神闲,请原田健一上了她的车,跟着坐进去,等到汽车驶出了唐公馆的大铁门后,扭头看了眼紧跟在后的那辆已卸掉使馆牌照的轿车,对司机说,回福熙路。

原田健一一惊,说,四太太?

瑞香说,我有事情要跟原田先生商量。

原田健一说,不能在车上说吗?

瑞香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不能。

7

四公馆的大厅里灯火通明,十二桌酒席还在,宾客们早已散尽。

胡石言带着保镖匆匆赶来时,瑞香已经坐在桌边,就着满桌的残酒剩菜,一个人自斟自饮。四公馆里那两名俄国保镖面无表情地在她身后,就像两头站得笔直的北极熊。

四太太。胡石言声音里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局促。说完,他扭头又看了眼原田健一的司机。那人就像只粽子一样被绑在一边,嘴里塞着一条毛巾,正发出呜呜的声音。

大太太让你来的?瑞香头也不抬地说。

胡石言摇了摇头,说,不是。

那就是先生让你来的。

是,胡石言低下头,说,先生曾说过,如果他出事的话,我一切听四太太的吩咐。

瑞香抬起头来,但眼睛却看着他带来的那些保镖,一直看到胡石言摆手让他们都退出门外,才缓慢地说,就照他们的样子,把原田的车开到虹桥公园的后巷里,把他的司机扔进苏州河。

胡石言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说,四太太知道这位原田会长是什么人吗?

瑞香没有出声,拿过一盏鱼翅,一勺一勺一直到全部吃下去,才看了眼胡石言。

原田健一的另一个身份是东亚经济研究会发起人,这是个专门收集与分析中国军政和经济情报的机构。胡石言小心翼翼地又说,四太太,我们得慎重。

瑞香还是不说话。她站起身来,走到胡石言面前,盯着他,一直看到他低头,说,是。

瑞香点了点头,说,明天一早你去趟华格臬路的杜公馆。

胡石言说,可我们跟杜先生素无往来。

你去了不就有往来了?瑞香说,把发生的事跟他讲明白。

四太太,这是捅破天的大事。

天都破了,我们能瞒得过谁?我要你撤回街上的兄弟们,请杜先生出面稳住巡捕房,也稳住别的堂口。说着,瑞香重新坐回椅子里,又说,告诉他,这种时候道上最好别有什么风吹草动,不然上海滩真会翻个底朝天的。

胡石言说,是。

派人监视日商总会,还有他们的领事馆、警察署,还有那个东亚经济研究会。瑞香说,通知我们在电话局的人,监听从这些地方进出的每个电话。

胡石言说,是。

原田健一就关在地下室里,你现在送他去上林雅院,多派可靠的人手看着。瑞香说完,把身体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我想,天一亮巡捕房就会来这里搜查的。

是。胡石言用力点头,站着等了会儿,见瑞香闭上了眼睛,就退到客厅门口,但还是忍不住回头,说,四太太,要是绑架先生的不是东洋人呢?

瑞香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才像如梦方醒那样,起身,离开客厅,一直走到楼上的卧房,在床上躺下,重新闭上眼睛。

就在几天前的夜里,唐汉庭躺在这张床上,说出了他的计划。他要借这次大罢工与棉纱市场的大萧条,迫使日本人低价转让在杨浦的几家纺织厂,组建他自己的联合纺织公司。这也是老太爷在世时的夙愿。唐汉庭叹了口气,接着说,再浩大的罢工也有结束的那天,到时,我们不仅有了工厂,连工人都齐全了。

这是你的事。瑞香说,你不该把生意上的事告诉我。

唐汉庭笑了,但他的笑容转瞬即逝,认真地说,我从没想过要把家人牵扯进生意,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日本人不会轻易出让他们的工厂,作为筹码,他们会逼我撤回街上的兄弟,还会让我站到他们一边,帮助他们对抗这场大罢工……我一旦这样做了,失去的不仅是道义,别的堂口也会调头对付我,趁机把大风堂吞掉……我们不能两头树敌。说着,他把瑞香搂进怀里,很久,才又说,现在,我是把自己的性命,跟这个家都交给了你。

值得吗?瑞香在他怀里,看着他鬓边的白发,说,就为了几家纱厂。

唐汉庭想了想,说,有些事,我非做不可。

可这不是一个女人该做的事。瑞香说,你手下有的是人。

在这种时候让他们去绑架一个日本人,无异于自毁大风堂。唐汉庭松开搂着她的手,捧起她的脸,仔细看着她的眼睛,又笑了,说,谁也想不到会是你。

你是要毁了我。瑞香说完,沉默了很久,轻轻推开他的手,慢慢背过身去。

唐汉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后面搂住她,把脸埋进她的头发,说,我们是夫妻,我们注定要患难与共。

为什么是我?瑞香说,你还有三房太太。

唐汉庭再也没说话。整夜,他在薄被下搂着瑞香,用手抚摸着她身上的那些伤痕,就像在他们的新婚之夜,缠绵,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忧伤。

瑞香忽然睁开眼睛,说,你绝不是为了生意。

两天后的黎明时分,美国、日本、意大利的军舰相继开进了黄浦江。巡捕房与万国商团的护卫队在新闸路桥上架起了机枪,不时有密集的枪声远远传来。

瑞香用车载着原田健一离开上林雅院后,从十六浦码头下船,坐一叶扁舟横渡黄浦江,来到川沙镇外的一个村庄时,太阳已经高挂在天空。

唐汉庭早已守候在农舍外,一见面就笑呵呵地说,原田君,我说过,我们很快会见面的。

原田健一等到押送的保镖都退下后,说,你应该知道绑架一个日本公民的后果。

那要看是谁绑的,还要看绑的时机。唐汉庭仍然笑呵呵地说,我们都是为了生意。

我从来不反对你收购那几家纱厂,但你也要明白,任何生意都是有条件的。

我已经撤回了参与罢工的兄弟。唐汉庭说,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这是远远不够的,如果我预计得不错,工部局很快会停电、停水……用不了多久,上海的工商业就会撑不下去,接着是失业的工人,再接着,就是双方坐下来找一个体面的台阶下……你我都清楚,那些工人很快会回到工厂。原田健一一边说着,一边走进院子。他站在一个猪圈前,扭头看着唐汉庭,说,汉庭君,任何联盟都有瓦解的时候,但任何合作也有开始的时候。

那你是选择开始,还是结束?唐汉庭仍然笑呵呵地看着原田健一。

凭你在上海的实力,你根本不需要收购我们的纱厂,你随时可以自己买地、建厂、开工。原田健一的目光一下变得像鹰一样锐利,盯着唐汉庭的脸,说,既然是生意,你就得说实话。

唐汉庭叹了口气,说,实话就是我志在必得。

你要知道,我不光是个生意人。原田健一笑了。他笑着对唐汉庭说,据我所知,你急着要那些工厂,是因为你手里有大批的军需订单,它们属于广州的革命军,我还知道,住在礼查饭店顶楼的陈先生是你老朋友的侄子,他在上海就是为了采购军需物资。

唐汉庭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原田君,你也要知道,我也不光是个生意人。

看来我们都把事情想复杂了。原田健一仍然微笑着,说,如果我要阻止你,当初只需随便打几个电话,我想,不管是齐燮元、孙传芳还是张学良,他们都会派军队来剿灭你的大风堂。

唐汉庭点了点头,很久才说,那么说来,你是在等我上钩。

原田健一摇了摇头,说,该演的戏还是要演的,在上海,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们,你的背后有,我的背后也有,你我都不能走错一步。

你明白就好。唐汉庭说,我可以绑你,也可以把你埋在这个猪圈下面。

死人是不会在合同上签字的。原田健一又笑了,一指边上的堂屋,说,我想你的合同就在里面的桌子上。

不光是合同。唐汉庭忽然直视着他,说,这些年你们一直在中国搞旅行调查,我需要你收集的那些直奉皖各系的兵力部署。

情报也是一种交易。原田健一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意外。他若无其事地说,你用什么跟我交换呢?

唐汉庭想了想,没有说话,而是扭头看着一直站在院门口的瑞香。

放心,你们国家的统一符合大日本帝国目前的利益。原田健一接着说,我们只是要对你们的革命政府做出重新评估。

以便你们日后的入侵?

汉庭君,你太过分了。原田健一说完,低下头,但很快又抬起来,说,以后的事,我们谁也不知道。

几天后,巡捕房解救这两起绑架案的行动分别被刊登在报纸上,但很少有人会去留意。人们更关心的是发生在上海的这场大罢工,它已经演变成一场反帝爱国运动,此刻正像烽火一样燃遍了整个中国。

唐汉庭回到四公馆时已是深夜。瑞香披着一头湿发从浴室里出来,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说,你把我当成了你棋盘里的一颗棋子。

这是一场戏,我不下本钱把它做足了,原田就不可能入这个套。

你不一样掉进了他的圈套?

唐汉庭笑了,拿过一块毛巾,仔细地替瑞香擦干头发后,忽然说,我们都是别人棋盘里的一颗棋子。

就在两个小时前,唐汉庭踏进礼查饭店顶层那间套房,年轻的陈先生上前紧握住他的手,说,先生做的这一切,我们不会忘记。

我只是你们校长的一把夜壶。唐汉庭笑着在一张沙发里坐下,说,用完了,迟早会被塞回床底下。

陈先生的笑容里带着窘迫,说,先生言重了。

好了,我们说正事吧。唐汉庭说,原田同意合作,作为条件,他需要用你们的情报作为交换。

这是意料中的。陈先生点了点头,说,我们今天做的,就是为了将来……

唐汉庭一摆手,淡淡地说,将来给我戴上汉奸帽子的说不定就是你们。

陈先生赶紧说,先生多虑了。

唐汉庭说,我们谁也不知道将来。

陈先生想了想,说,先生若是退出,现在还来得及。

8

四公馆的客厅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哗,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瑞香每天弹琴、唱戏,有时也组班出来参加赈灾义演。四太太的名声就像她的唱腔一样响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两年后的春天,北伐军沿长江而下,进驻上海还不到一个月,就开始执行蒋介石的清党密令,向租界外的工人纠察队发起突袭。无数的共产党人与无辜市民倒进血泊中。

甫光就死在这天早上,就在瑞香让保镖把他由寄宿学校接回家的途中。轿车刚驶入一个路口,身穿灰布制服的军队与迎面而来的工人纠察队忽然交火。子弹从路的两头像冰雹般打在车厢上。等到那两名俄国保镖护着甫光冲出车厢,油箱已被射穿。他们用身体挡住了飞来的子弹,却阻挡不了满地的汽油在交火中引燃。

当晚,二十六军的一名军官带着四具烧焦的尸体来到四公馆时,瑞香把自己锁在甫光的房间里。她把儿子的衣服一件一件从箱子里拿出来,一件一件地摊开,从他出生时的到现在,铺满了床上与整间的地板。然后,跪坐在地板上,很久,才捧起其中的一件,捂在脸上,但没有哭泣,也没有落泪。

瑞香只是不停地在颤抖。

天快亮的时候,唐汉庭推门进来,站了好一会儿才蹲下身,拉起瑞香的一只手,说,该入殓了。

瑞香轻轻地抽回她的手,开始收拾这些衣服,跪在地上,把它们一件一件重新叠好,放回衣箱后,挑出一套格子呢的小西装,说,这是给他生日做的,再过四十八天就是他八岁生日了。

说完,她把这套小西装放进唐汉庭手里,头也不回地去了隔壁甫成的房间。在黑暗中脱掉外衣,爬上床,钻进被子,把熟睡的小儿子紧紧地搂进怀里。

瑞香到了这时才开始流泪,但始终没有哭出声来。

唐家大少爷甫仁坐邮轮从法国回来那天,胡石言在码头上整整等了一个多小时,就像当年迎接从日本归来的唐汉庭,一直等到船上的旅客都下完了,才远远看见甫仁缓步走下舷梯。跟他父亲不同,甫仁手里提的不是行李,而且挽着一名金发碧眼的西洋女子。

胡石言叫了声大少爷后,看了眼西洋女子粉红的小脸颊,低下头想起的都是妓院里那些落魄的白俄罗斯姑娘。

甫仁若无其事地说,这是少奶奶,你也可以叫她艾丽丝。

胡石言想了想,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少奶奶。

艾丽丝是位法兰西平民的女儿。傍晚时分,唐家人聚集在小客厅里,她以中国式的礼节一一拜见后,给每个人奉上礼物,就连唐家的佣人们也不例外。唐汉庭没有表态,只是不停地把玩着儿媳妇送他的礼物——一根银柄镂花的斯的克。

饭后,一走进书房,唐汉庭随手就把那根文明棍插进画缸,回身看了眼儿子,说,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自由?你可以连婚姻大事都不知会家里一声?

甫仁笑了笑,说,我是怕你们反对。

唐汉庭在一把红木椅子里坐下,说,我记得我娶你四娘时,还写信告诉过你。

甫仁又笑了,说,我明天就去看望四娘。

那不叫看望。唐汉庭说,那叫拜见。

是。甫仁说,我明天就去拜见四娘。

唐汉庭指了指边上的另一把椅子,示意儿子坐下后,才第一次仔细地看着他,说,说说你弟弟吧。

甫仁想了想,说,去年他就离开巴黎大学的美术系,去了德国……是慕尼黑的军事学院。

你是大哥,你不阻止他,也应该写信告诉我。

我是阻止不了他,您知道的,从小我就进不了他跟三妹的圈子。说着,甫仁抬眼,同样第一次直视着父亲,说,另外,我想,他有选择他学业的自由。

唐汉庭长久没有说话,靠在椅子里,一直等到佣人把他的茶端进来,放下,退出后,才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说,既然回来,就别再走了……家里有很多事需要你帮忙。

甫仁说,我是学医的。

跟你学什么没关系。唐汉庭扭头,再次看着儿子,说,有些事……是责任,不是兴趣。

说完,他端起茶杯,直到儿子起身离开,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甫仁带着妻子来到四公馆时,瑞香正在琴房的窗前弹奏古筝。自从儿子的葬礼后,几乎有整整一年,她没有出过公馆大门半步,也很少邀人票戏。瑞香常常是点上一炉香,一个人坐在窗前抚琴,要么就关在书房里,站在桌边挥毫泼墨。瑞香作画时,就像个不羁的男人,留在宣纸上的都是水墨写意,大起大落,酣畅淋漓,但脸上的表情却越发的沉静,好像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纸上的那些水墨再没有别的。

甫仁并没有按规矩称瑞香为四娘。一见面,就微笑着叫了声四太太,如同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样,一直到起身告辞,才收起脸上的笑容。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又叫了声四太太。犹豫了一下后,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瑞香淡淡地说,只怕我帮不上你的忙。

你能帮。甫仁说,我是个内科医生,我在巴黎就已经开业了。

瑞香说,这话你应该对你父亲去说。

我说过。甫仁看着她,说,所以我需要你帮忙。

瑞香想了想,说,其实,除了医生,你还是唐家的长子。

问题是我做不了家里的生意。甫仁说,也从没想过要去做。

瑞香说,这话还是应该对你父亲去说。

你知道他为什么把我们兄妹送到国外?甫仁说,就是怕我们会沾染上他那种刀光剑影的生活,这是他当年亲口对我说的。

现在不一样了。瑞香仍然平淡地说,你在法国待得太久了。

9

唐汉庭的许多生意已经从偏门转入了正行。现在,他身兼着上海纺织协会的理事长,两家银行的董事长与三家报社的社长,在他名下不仅有码头、赌场、跳舞厅,还开办了学校与医院。另外,他还有一个从不向人提及的身份,就是上海特别市政府的少将参议员。

在他五十岁寿辰那天,远在南京的陈先生专程派人送来了礼物——一套马裤呢的陆军少将制服,领章上缀着一颗纯金的将星。唐汉庭穿在身上,对着镜子默默地站了很久,直到瑞香进来,从衣帽间里挑出一身长衫与马褂,一声不响地伺候他换上。

唐汉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手抚摸着她的脸,说,还是你最知道我。

瑞香抿嘴笑了笑,挽起他的手,说,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

这一次,唐汉庭一反常规,不仅把他五十岁的寿宴摆在四公馆,而且盛况空前。早在几天前,他就让人在花园里搭起了戏台与凉棚,还请来了上海最有名的四大戏班,从早上开始,就在那里一出出地往下唱,就像是场千载难逢的飙戏,一直到入夜,台上台下的热情都没有半点退却。

夜深之后,唐汉庭让人来拿一条披肩,亲手给瑞香披上后,在她耳边说,这才是你每天该过的日子。

可是,事情就出在单家班压轴的那出《长坂坡》上。扮演赵子龙的是新近唱红的年轻武生单小蛉。他在唱罢那句“勒马向北去探寻”,亮完相后,忽然一个转身,把提着的素缨枪奋力掷了出去。

台下的观众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白色的素缨枪已经贴着唐汉庭的脸颊,砰的一声扎入了他座位后面的紫檀屏风,发出一阵嗡嗡之声。但是,唐汉庭端坐不动,手里仍然握着他的茶杯。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已经乱作一团的舞台。

等到宾客散尽,单小蛉被扔到唐汉庭脚下时,已被打得遍体鳞伤。

唐汉庭仔细端详完那张尽是油彩与血污的脸,抬头看着还在一边哆嗦的单铁生,对胡石言说,把包银给他,让他们都走吧。

须发皆白的单铁生被两名保镖架出很远后,忽然一嗓子,说,唐先生,手下留情哪。

唐汉庭叹了口气,继续看着单小蛉,说,你这一下子会连累很多人,你就没想过他们吗?

单小蛉愣了愣,睁大眼睛看着唐汉庭,但他的眼神很快变得充满挑衅。

唐汉庭又叹了口气,起身,对始终站在一侧的瑞香说,让人送他去医院吧。

说完,他扭头去了书房。一进门,等候多时的原田健一匆忙迎上来,说,我提醒过你,有人会对你下手的。

唐汉庭坐下,淡淡地说,他们要杀我,是因为我跟你们走得太近了。

你应该把他交给我。原田健一说,他背后的组织对我们很重要。

唐汉庭笑了,说,你等我这么久,不会是为了一个刺客吧?

原田健一的面容开始变得严峻,重新坐回椅子里后,说,汉庭君,溥仪两天前已从天津动身,他此行的目的地是满洲。

唐汉庭不以为然地说,我跟这位逊帝素无往来。

如果他重新登基,成为满洲的皇帝呢?

那对你们来说只是多了一个傀儡,但他这辈子都会被钉在耻辱架上。

可这是历史的潮流。原田健一意味深长地说,汉庭君,你也可以成为上海的无冕之皇。

唐汉庭的目光变得阴沉,他盯着原田健一,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只是想把国人的注意力从满洲转移到上海。

原田健一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忽然说,如果我们愿意出巨资,由汉庭君来承办一家银行呢?中国最有实力的银行。

控制金融业,就控制了上海的工商界……上海是个可以号召全中国的地方,也是个可以控制你们日本经济命脉的地方。唐汉庭叹了口气,说,但上海不是满洲,那只能是你们的妄想,你们控制不了上海。

原田健一也跟着叹了口气,正色说,汉庭君,如果你拒绝,我们的合作只怕就到头了。

唐汉庭淡淡地说,九一八后,你我之间的合作已经到头。

原田健一愣了半晌后,慢慢地起身,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后,说,那……原田告辞了。

唐汉庭点了点头,半靠着坐在那把红木椅子里,很久才像从梦中惊醒那样,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书房的大门,说,备车。

天快亮的时候,唐汉庭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寒气悄悄地爬上床,发现瑞香在黑暗中睁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睡吧。唐汉庭略带疲惫地说,天快亮了。

瑞香说,你的五十寿诞就这么过了。

唐汉庭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无力地闭上眼睛。

长久的寂静之后,瑞香忽然又说,你为什么要放他一马?

唐汉庭仍然闭着眼睛,说,一个人能把戏唱到这样子,不容易。

瑞香扭头,睁大眼睛,像是要把这个枕边的男人看得更清楚,但她只能把许多想说的话咽回肚子。瑞香只是淡淡地说,我把他送走了。

唐汉庭翻了个身,说,睡吧。

瑞香没有再出声。过了很久之后,她忽然钻进唐汉庭的被子,拿过他的手臂,枕在自己头下,把整个人都依附在他身上,紧紧地缠绕着,就像生怕他会突然从床上消失那样。

每年元旦,英国总领事馆里都会举行盛大的迎新年晚会,应邀前来的都是租界里的名流与驻沪的各国代表。今年也不例外。虽然,上海街头的反日抵货运动从未停歇,日侨们也头扎白带走出租界举行抗议,双方冲突不断,凛冽的寒风中不时有警笛声传来,但英国总领事馆的宴会厅里灯火通明,暖气与女人们的笑声在肖邦的圆舞曲里就像春风一样拂面。

英国总领事夫妇是唐汉庭的老朋友。所以,侍者领着他与瑞香去二楼小客厅的一路上,唐汉庭并没有半点顾虑。他在走上楼梯时还笑着对瑞香说,我得给你请个英国教师,这种时候英文就派上用场了。

可是,唐汉庭的笑容在步入小客厅的瞬间收敛了。他看着起身相迎的原田健一,说,我一直以为总领事是我的朋友。

他也是我的朋友。原田健一微笑着躬完身,朝垂立门边的两名随从摆了摆手后,对着沙发做了个请的手势,正色说,汉庭君,不管时局怎么变,我想,朋友总归还是朋友。

三人入座后,唐汉庭看着摆放在茶几上的清酒与酒具,说,是朋友你就该知道,我从不喝酒。

来中国前,家父给了我这瓶酒,他说哪里能喝到大关的清酒,哪里就是我的家乡。说着,原田健一打开封口,小心翼翼地倒满三个杯子,再抬起头来时,眼里已经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他看着唐汉庭,说,我在上海待了十五年,我想,是时候回我的家乡了。

唐汉庭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原田健一继续说,从东京帝国大学的预科班算起,我们认识也快三十三年了。

唐汉庭愣了愣,看着原田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后,说,这里不适合我们叙旧。

我想请你来我家里,就像我们在大学里那样促膝长谈,可你会赴约吗?原田健一说着,话题忽然一转:汉庭君,我们成为真正的敌人也许只是个时间问题。

唐汉庭脸色有点变了,很久才说,我也不会为了这个破例跟你干杯的。

原田健一笑了,说,我知道你的酒从来是由四太太代喝的……所以你放心,就算真的要杀你,我也不会愚蠢到在酒里下毒。

说着,他又拿起另一杯酒,就在举到嘴边时,被唐汉庭伸手拦住。

唐汉庭从原田健一的手里拿过酒杯,用另一只手抓起酒瓶,把那个喝空的酒杯斟满后,递给瑞香,说,我们就陪原田君喝一杯,为了我跟他这三十三年的交情。

原田健一看着桌上仅剩的那杯清酒,眼中的忧伤更加浓郁。他说,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你的朋友。

唐汉庭不动声色,举着那杯清酒一直等到原田健一拿过茶几上的酒杯,举到嘴边,慢慢地喝完,才一仰脖子,喝干后,说,我只是不相信,你费了这么大心思,就为请我喝一杯大关的清酒。

原田健一坐直身体,用力一低头,说,原田还是那句话,请汉庭君审时度势,能够成为我们大日本帝国真正的朋友。

唐汉庭叹了口气,拉起瑞香的手,说,我们走吧。可是,还没走下楼梯,他一下就站住了,看着瑞香说,要是他算准我会喝他手中那杯酒呢?说着,唐汉庭拉起瑞香就往外跑。上了车,不等保镖跟上来,就吩咐司机,说,快,去医院。

汽车驶往医院洗胃的途中,唐汉庭始终双眉紧皱。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俯在瑞香耳边,说,如果我活不过今晚,有些事你必须要替我去做完它。

瑞香笃定地说,就算要下毒杀你,我想他也不会蠢得自己动手。

但我不能不防。唐汉庭说,我们都知道,只有把对方送进坟墓,才能真正守住我跟他之间的那些秘密。

那你就不该对我说这些。瑞香说,这是你们男人间的事。

你听我说。唐汉庭第一次显得有点粗暴而急躁,抓着瑞香的手说,他要是真的出事,他要瑞香天亮后就去霞飞路226弄的12号,去找一个叫余十眉的男人,告诉他要注意日本的海军,他们随时会进犯上海,同时还要提醒吴淞口的守军加强戒备,那里是日本海军陆战队最有可能登陆的地方。说完这些,唐汉庭像是稍稍松了口气,接着又说早在几年前,他在闸北买下了一排货仓,钥匙就锁在书房的保险柜里,如果日本军队真的打进上海,他要瑞香把那串钥匙交给守军的总指挥。唐汉庭说,炸掉那里,就是一条通向日租界的大道。

瑞香扭头看着他,那眼神,好像从来不曾认识过这个朝夕相处的男人。

唐汉庭这时却笑了,但这笑容转瞬即逝。他把瑞香的手抬起来,贴在嘴边,使劲地嗅了一会儿后,直起身子,看着车灯直射的前方,说,你要知道,我们这个国家,就算抽筋剥皮,我们都摆脱不了。

瑞香没有出声,她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用力挽住唐汉庭的胳膊,闭上眼睛,把头轻轻地靠在他肩上。

唐汉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忽然说,如果我二十岁前能娶到你,我想我们的今天不会是这样子。

瑞香还是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她只是更紧地挽着他,一直到汽车驶进医院的大门。

唐汉庭是在他自己开设的医院台阶前中弹的。杀手穿着医生的白大褂,在跑下台阶的同时,两枪击倒已经下车的司机,然后向车内连续射击,直到打完弹夹里的子弹,拉开车门看了眼后,脱掉白大褂,从容地离去。

唐汉庭俯在瑞香身上,他用身体挡住了所有射入车内的子弹。

手术做到一半时候,新年的第一缕曙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在墙壁上。亲自主刀的院长推开手术室的大门,用一种沉痛的眼神看着站满门口的唐氏家人,沙哑地说,进去见最后一面吧。

走廊上发出些许轻微的骚动,但很快恢复了安静。每个人都根据自己在唐家的位置,排着队鱼贯进入手术室。

空气在瞬间如同血液般开始凝固。

唐汉庭中弹的地方都在背部,此时却已经仰面躺在手术台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手上还在输血。他用一种无力的眼神看着他的家人们,直到那目光在无影灯下无力地涣散。

10

瑞香第二次见到余十眉是在唐汉庭的葬礼后。

唐汉庭的葬礼虽然仓促,却是近十年来上海滩上最隆重的葬礼。不仅南京的许多要员派人送来了花圈与挽联,就连远在北平的张学良都发来唁电,但更多的还是他生前的门生与故友。

送葬的队伍在满天雪花中几乎排满了整条胶州路。巡捕房不得不出动大量的人手维持治安,同时也是监视。

瑞香穿着一身丧服回到四公馆时已是深夜。一进门,就见端坐在沙发里的余十眉匆忙起身,深深地鞠完一躬后,说他的身份不允许他出现在葬礼上,但请四太太接受他对唐先生的深切哀悼。

瑞香不想说话,疲惫地靠在另一张沙发里,用一种冰冷的眼神看着这个斯文而消瘦的中年人。

余十眉在沉默了片刻后,说,我们知道,接下来四太太就会对原田健一下手了。

瑞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过了很久,才像叹息一样,说,今天是唐先生大殡的日子。

余十眉低下头,说,四太太,如果不是事关重大,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府上。

那你更应该知道,原田健一已在四天前坐船回国了。

我们当然知道,我们还知道接替他的人叫金碧辉,又名川岛芳子。余十眉说,可我们更想知道,四太太为什么也派人去了日本。

余先生,这种时候你们的调查科更应该盯着日本人,而不是一个悲伤的寡妇。

原田不是普通的日本人……现在中日关系如箭在弦上。余十眉说,四太太,这会引起战争的。

瑞香坐直了身子,用一种比她眼神更冷的声音说,如果是战争,那也是我一个人的战争。

如果四太太一意孤行,只怕会连累到整个大风堂。余十眉在威胁人时,语气听上去总是那么的温婉。

瑞香忽然发出一声冷笑,说,唐先生都下葬了,你觉得还会有大风堂吗?

余十眉低下头,说,为了这个国家,余某恳请四太太三思。说着,他抬起头,郑重地又说,这也是陈先生的意思。

瑞香拿过佣人早就放在一边的热水袋,焐进手里,就像在努力抵御寒冷那样,紧咬住嘴唇,看着余十眉,再也不说一句话。

第二天雪停了,天却冷得出奇。管家胡石言从外面匆匆赶来时,瑞香仍然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一动不动,脸僵硬得就像是尊没有温度的蜡像。

胡石言无声地咽了口气,说,四太太,你应该上楼去躺一会儿。

瑞香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般抬起眼睛,说,我让你办的事呢?

胡石言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放在茶几上,说,都在里面了。

瑞香点了点头,说,人呢?

还在找。胡石言想了想,说,四太太,其实……大风堂有的是办这种事的人。

能用大风堂的人,先生就不会嘱托给我了。瑞香说着,拿起茶几上的信封,喃喃自语道:我是得上楼去躺一会儿了。

胡石言在瑞香快走到楼梯口时,忽然又叫了声四太太。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报纸,上前,说,四太太,这是昨天葬礼时发生的。瑞香扶着楼梯的栏杆,扭头看着他,一直看到他接着说,昨天童律师的办公室里发生了火灾,他在赶去的路上出了车祸……

你想告诉我什么?

昨天晚上,童律师被人用枕头闷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家里也遭到了洗劫。胡石言又犹豫了一下,说,四太太应该知道,先生曾在童律师的事务所里立过一份遗嘱。

瑞香眼神一点一点暗淡下去,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你觉得大少爷是这样的人吗?

胡石言没有回答。他避开瑞香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说,童律师跟先生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

瑞香垂下眼帘,慢慢地转身,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可是,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站住了,重新慢慢地转过来,用一种更缓慢的步履,一步一步下到胡石言的面前,说,你回去告诉大太太,我明天就把甫成送到大公馆。说着,她仰起脸,看着客厅中央那盏硕大的水晶吊灯,就像是在对自己说,这种时候,一家人还是待在一起的好。

安庆城外的山野间银装素裹,阳光照在积雪上格外耀眼,同时又格外无力。瑞香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下意识地裹紧裘皮大衣,站在平川书院的大门外。如今,这里已经改换门庭,门楣的上方高挂着一块匾额,上面篆着三个金粉的隶书:玉楼春。

宝姨已经有点发福,虽然盘着一个时髦的发髻,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妓院老鸨的风情。她焐着一个紫铜的手炉,微笑着站在挂满灯笼的厅堂里,但更像是故意要羞辱瑞香那样,吩咐龟奴,说去,把姑娘们都叫出来,让她们都来见识见识。宝姨随即扭头,微笑着对瑞香说,你可是我们这个鸡窝里飞出来的一只金凤凰。

瑞香跟着笑了笑,伸手摘下貂皮风帽,掏出一朵白色的绒花插在鬓边,说,现在我是个寡妇。

宝姨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在又看了瑞香一眼后,发出一声浓重的叹息,说,那么多年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瑞香再次见到金先生时,他仍然躺在那张烟榻上。屋里的花架上,仍然摆放着一盆即将盛开的金边瑞香。如同一下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瑞香站在这股久违了的鸦片烟的气息里,竟然变得有点恍惚与无措。

金先生剃着一个光头,脸上除了那两道浅淡的眉毛外,干净得没有一根毛发。一直等到宝姨离开,他才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口烟,噗的一声吹灭烟灯,缓缓地坐起身来,说,你来得有点突然。瑞香张了张嘴,金先生不等她开口,接着又说,我知道,我每天都看《申报》。

瑞香低头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后,说,我一直把这里当成我的家。

金先生笑了笑,说,当初你委身于我,就是为了能离开这里。

瑞香摇了摇头,说,当初……我只是不想出去做妓女。

但你还是做了。

我得活下去。瑞香说,我去单家班找过你的。

你真的要找我,就不会去单家班了。金先生说,你知道的,只要活着,我就会在这里。

瑞香垂下眼帘,说,是。

金先生站起身,走到她旁边的另一张椅子跟前,重新坐下后,想了想,说,十七年前,唐汉庭来这里是让我去杀袁世凯。

他已经被人杀了。

杀人者迟早会被人杀。金先生说,这很正常。

瑞香低下头,忽然无端地说,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父亲。

金先生愣了愣,又笑了,说,今天你来是让我去杀谁?

瑞香抬起头来,却没有说话。

这时,一名龟奴敲门进来,凑到金先生耳边低语了几后,又躬身退出去。

金先生看着瑞香,说,你还带了人来?

瑞香摇了摇头,说,看来他们是想把我永远留在这里。

金先生沉吟了一下,说,你把这里当成家,这里就是你的家。

但瑞香还是住进了镇上的客栈。晚上,呼啸的北风贴着屋面吹过,如同鬼哭狼嚎般揪人心肺。瑞香蜷缩在被子里,许多往事就像窗缝里挤进来的风,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却冷得钻心。瑞香忽然抱紧枕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咬紧了牙齿。

第二天一早,金先生走进客栈敲开了她的房门,把一支手枪与两柄匕首一起放在桌上,说,那两个人就关在后院的柴房里,他们到天亮才开口,说他们的老板叫唐甫仁。

瑞香平静地看着他,说,我知道。

假如派来杀你的人不止这两个呢?金先生看了看屋里的陈设,说,你还是住到玉楼春去吧。

我得走了。瑞香低下头,说,看来我是来得太突然了。

那你不是走得更突然?金先生慢慢地在桌边的圆凳上坐下,拿起那把手枪,熟练地把弹夹退出后,又把子弹推上膛。他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了某种神采,抬头看了眼瑞香,又说,我在等你说。

11

第一次淞沪会战爆发当夜,大批日本海军陆战队员在空军掩护下,由闸北攻入上海,迎头就遭到十九路军的阻击。在此后的三十三天里,双方不断派遣军队投入这场战争。上海顷刻间沦为人间炼狱,枪炮声日夜不绝,无数的房屋被炸毁,街道上血流成河,哀号遍地,到处是死伤的将士与无辜遭难的平民。但是,公共租界的十里洋场依旧灯红酒绿。一到晚上,从华懋饭店的窗口望下去,除了远处传来的爆破声与偶尔升上夜空的照明弹,还有那些停泊在黄浦江上已经解掉炮衣的各国军舰,几乎没有人能感觉到战火正在这座城市蔓延。

瑞香由水路回到上海后,一个人悄悄地住进了华懋饭店的十二楼,第二天一早,就雇车去了工部局的警务处。

半个小时后,巡捕房的一辆警车拉着胡石言离开唐公馆,等他走进警务处长的会客室,脸上仍然难掩惊魂不定之色。胡石言睁大眼睛看着独坐在沙发中的瑞香,说,四太太,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瑞香淡淡地说,这个警务处上上下下收过唐家那么多钱,现在替我办点事也是应该的。说着,她一指旁边的沙发,示意胡石言坐下后,又说,我想,我们在这里见面是最安全的。

胡石言的脸上起了细微的变化。坐下后,他说,四太太是信不过我。

瑞香叹了口气,说,这种时候,一点差错都会让我送命。

胡石言沉默了一会儿,说,您要我找的人,我找到了。

好。瑞香说,你这就带他来这里。

这里是警务处。胡石言说,他的案子还没了结呢。

瑞香想了想,拿起搁在手边的坤包,说,那好,你带我去见他。

胡石言坐着没动,抬头看着已经站在面前的瑞香,说,四太太信得过我吗?

瑞香淡然一笑,说,信不信得过,去了这趟不就都知道了?

胡石言带着瑞香去的地方是湖州会馆。那里到处是残垣断壁,大半个院子已经被炮火摧毁。瑞香在一间摇摇欲坠的小屋里见到单小蛉时,他脸上蓄满了浓密的胡须,正跟几个苦力打扮的男人挤在一堆篝火边取暖。

瑞香叹了口气,看着起身走到她面前的年轻人,说,我让你住在上林雅院,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不是嫖客。单小蛉说,我不能一辈子躲在妓院里。

瑞香又叹了口气,说,现在你应该知道唐先生是什么人了?

单小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是我们的情报不准确。

瑞香点了点头,走到院子角落半张碎裂的石桌前,从包里掏出一份地图,摊开后,指着上面的一个地方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单小蛉凑着脑袋看了好一会儿,说,这个位置,应该是日本人开的九宫棋院。

那是表面上。瑞香说,它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叫东亚经济研究会,是日本外务省的一个情报机构。

单小蛉扭头看了眼胡石言,用一种更加惊讶的眼神看着瑞香。

瑞香收起地图后,直截了当地说,我需要你召集你们的反日铁血团,捣毁它。

单小蛉笑了,说,你们当初留我一条命,就为了今天利用我。

这是利用吗?瑞香迎着他的目光,说,你有胆子来杀唐先生,难道就不敢让你的兄弟们去对付真正的日本人?

铁血团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我知道,但如果你们真的是想反抗日本,你们真的有一腔铁血,那谁说了都一样。

单小蛉的两只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在瑞香脸上,就像要把她看透那样,很久才说,你是个女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瑞香笑了,说,你也只是个唱戏的,你为什么要刺杀唐先生?

离开湖州会馆的一路上是布满瓦砾的街道,两边的房屋大都已经被炸毁。胡石言跟在瑞香后面走了会儿,忍不住说道:四太太,您让我查过的,那个铁血团都是些大学生,还有就是南洋回来的华侨子弟……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么帮人靠得住吗?

你又想跟我提大风堂?瑞香站住了,扭头仔细地看着胡石言,忽然问道:我离开上海总共有几天?

胡石言愣了愣,说,整整十三天,我每天都在算着日子。

这十三天里一直有人在追杀我。

绝不会是大风堂的人。胡石言想了想,说,大少爷一心都在生意上,他要对付那些趁机想接盘的股东。

瑞香冷冷地一笑,说,看来大少爷不光是个内科医生。

唐家的生意是不能落入外人手里的。胡石言说,四太太,我想大少爷从没把您当成过绊脚石。

瑞香又发出一声冷笑,说,如果是眼中钉呢?

四太太,我六岁陪先生进私塾读书,先生就拿我当他自己兄弟。胡石言看着瑞香,说,四太太,唐家就是我的家。

这时,远处的枪声又开始密集起来。瑞香仰脸深吸了一口气后,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交到胡石言手里,说,这是闸北东昌货仓的钥匙,后面的马路直通日租界,你去把它交给十九路军的蔡长官,告诉他,作为交换,我们需要武器与炸药。

胡石言握着那串钥匙,想了想,说,四太太,您还是再想想,这么大的事,是不能出半点岔子的。

瑞香断然说,三天后,你把武器与炸药送到上林雅院,你要亲手交到单小蛉手上。

说完,瑞香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沿着这条布满瓦砾的长街,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去。胡石言始终站着没有动,目光追随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直到在拐角处消失,才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低头看了眼手中那串粗粝的钥匙。

十九路军撤离上海的第二天深夜,瑞香只身来到上林雅院。在后院的一间花房里,她把一只精美的首饰盒轻轻推到单小蛉面前,说,分给你的弟兄们,然后离开上海。

单小蛉打开首饰盒看了眼,里面都是瑞香佩戴过的珠宝。他啪的一声合上盖子,把它重新推回瑞香面前,说,我们哪儿都不会去,我们就留在上海。

日本人会来报复的。瑞香顿了顿,又说,你的通缉令还贴在巡捕房的公告栏里。

通缉令不是问题,我相信你有办法把它撤销掉。单小蛉说着,直起身,打量了一下四壁,又说,这里挺不错的,你应该帮我换个更亮堂的房间。

这里是妓院。瑞香说,你不是嫖客。

单小蛉笑了,拿起桌上的茶壶,往杯子里注满水后,递到瑞香手里,忽然说起了他的身世。他说他从小就是个孤儿,是单铁生在西直门外的胡同口把他捡了回来。

其实,我们在单家大院里就见过面……那时,我还是个刚满七岁的孩子。单小蛉说着,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用力搓了搓那两只有点泛红的手掌后,抬眼看着瑞香,又说,我原先的名字叫韩初九,以后你可以叫我初九。

瑞香紧闭着嘴唇,一直到起身离开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在经过回廊时,老鸨阿九显然已等候她多时,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说,打仗那会儿就寄来了,你不来,我也不知道让人往哪里送。

接过信封,瑞香看了眼,见到上面的落款处只写了两个潦草的“金缄”。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拉起阿九的手,用力捏了一下。

瑞香回到华懋饭店的房间后,才拆开那个信封。里面是张日文报纸,上面不仅刊登着原田健一的死讯,还配有一张他仰面靠在沙发上被拧断脖子的照片。这是她跟金先生的约定—— 一旦刺杀成功,而且金先生还活着,她就会收到一张当地的报纸。

事实上,原田健一并没离开中国。他在十六浦码头登上驶往日本的大丸号邮轮,可当船停靠大连港加水时,他却步下舷梯,钻进了一辆早已等候的车里,直接来到设在儿玉町的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第二天就接任了下设的调查部部长一职。

他必须得死。瑞香说,这不光是为了唐先生。

可不一定非得由我去下手。金先生说,你们大风堂里有的是人。

但能接近他的人不多。瑞香盯着金先生的眼睛,一直到把胸中的那口气全部呼出来,才缓缓地又说,你们在东京时就认识,我在一次闲谈中听他提起你,说你的《挑滑车》已成绝唱。

金先生没有说话。他看着瑞香把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这里是船票,还有他的近照。瑞香接着说道:现在,每个人都以为他已经回国,我也派了很多人去日本追杀……我想我已经调开了所有的视线。

金先生笑了,等他抬起头看着瑞香,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过了很久,金先生拿过桌上的信封,打开看了眼后,说,如果你还在我身边,我想……你绝不会是现在这样子。

瑞香漠然地说,这是我的命。

金先生在起身离开时,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看着瑞香,说,如果这一趟我回不来呢?

瑞香愣了愣,站在桌边,伸手紧抓住桌子的一角,说,我会想念你,我会给你披麻戴孝。

金先生回到玉楼春的后院就跟往常一样,躺在烟榻上一口接着一口地抽他的大烟,直到过足了瘾,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醒来时已是午后,天色变得格外的阴沉。他让人打来一盆热水,就像早晨起床那样,仔细地漱口、洗脸,用剃刀把光头刮得锃亮。然后,去了宝姨的屋里,从床底下拉出他的衣箱,坐在镜子前勾完脸、吊完眉、勒上头后,穿上整套的行头,提起那杆多年来一直靠在门背后的素缨枪,把整整一出的《挑滑车》都搬到了院子里。

天空在不知不觉中又飘起了雪花。金先生唱罢后人有点恍惚,扭头看着站在屋檐下围观的众人,好一会儿才发现这些人里面没有宝姨。

宝姨直到夜深后,才在床上用一种幽怨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金先生笑了笑,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宝姨还是看着他,纹丝不动。

金先生又笑了笑,把手伸进被子,握在她的胸脯上,说,这是我的家。

宝姨扭过头去,目光在屋子里游移了很久,最后还是落进自己的眼皮底下。她在心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这一天又来了。

12

大连的闹市就像上海的南京路,两边都是欧陆风格的建筑与商店,唯一的不同就是穿行其间的那些人。他们更多是日本的男人与女人,穿着和服,趿着木屐,如同走在他们东京的街头,每个人都迈着行色匆匆的小步履。

金先生在邻近儿玉町的一家旅社住下的当天,去成衣店买了一套半新和服后,想了想,又选了一身全新的燕尾礼服。回到旅社的房间里,对着镜子穿了又脱,脱了又穿。整个晚上,他都好像在为自己的着装举棋不定。

此后的很多天里,金先生每天早出晚归,反反复复把该去的地方都转遍了,却仍然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原田健一是个机警而多变的人。除了每天坐着专车上班与下班,这些天里,金先生连他的住处都没摸到。

但是,金先生仍然决定出手。

这天早上,他吸足鸦片烟后,就着烟灯烧掉了所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最后从那个信封里抽出原田健一的近照,出神地看了很久,才把它连同那个信封一起点燃。然后,在镜子前仔细地穿上和服,从桌上一叠新印的名片里拿出一张,趿上木屐就出了门。

金先生在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的接待处,双手递上那张名片后,用日语说,我是东京帝国大学的横山介夫,请多关照。

接待员进去通报了很久才出来,把金先生领到一个房间。在那里经过了仔细的搜查,再由另一名穿着西装的秘书带到三楼的一间办公室。

原田健一端坐在办公桌后面,用鹰一样锐利的眼神审视着他,一直到秘书离去,才说,小蝉君,你难道不知道横山三年前就在奈良病故了吗?

不这样,我怎么见到你?金先生平静地说,我是受人之托来见你。

你不是来见我。原田健一说,你是受人之托来杀我。

金先生低下头,说,那你就不该让秘书离开,你应该让他把我抓起来。

我不抓你,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多。原田健一说着,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他面前,又说,你回去转告四太太,这是两个国家之间的斗争,汉庭君从来都是我的朋友。

金先生点了点头,看着比他矮了大半个脑袋的原田健一,说,她也让我带给你一句话,她说从唐汉庭死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原田健一像是被怔住,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说,我知道。说完,他走到一张沙发前坐下,忽然一笑,又说,十五年前,我踏上你们的国家,就知道我是不可能活着回去的。

你为什么不现在就走?金先生用一种诚恳的语气,说,再过一个月浅草寺的樱花就要开了。

原田健一的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仰起脸,看着金先生,又叹了口气后,他说,难为你还记得这些。

我不会忘记。金先生说着,有点犹豫不决地慢慢走到原田健一坐的沙发旁,俯下身,就在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的同时伸出双手,一下反向扭断了他的脖子,干净利落,咯的一声响过,原田健一瘫软在沙发里,就像个强忍着哭泣的孩子,睁圆着眼睛,整个人在无声中抽搐。

金先生慢慢直起身体,却在伸手合上原田健一的眼睛时,意外地想起了自己在东京振武学校里操练徒手格斗的那些时光。那时的原田健一还是个多愁善感的纺织与机械系的大学生,他们每个周末都会相聚在一起。金先生记得他曾在一次失恋后说,如果有一天我要出家,我会选择在浅草寺,因为那里有全东京最美的樱花。

一九三二年的五月五日,中日双方在英国总领事馆签署《淞沪停战协定》的当晚,唐公馆里也在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晚宴。但是,受邀的客人却只有一位。

比瑞香提前一步到达唐公馆的是韩初九。他带着他的兄弟们,不由分说就在台阶下站成了一排。

恭候多时的甫仁快步跑下台阶,亲自为瑞香拉开车门后,微笑着说,你的排场有点大了。

瑞香看了眼这排站得如同卫队的年轻人,不动声色地说,他们是准备抬我回去的。

这里也是你的家。甫仁的眼神瞬间变得有点暗淡。他说,父亲不在了,可我们还是一家人。

瑞香抿了抿嘴唇,没有再说什么。

整个餐桌上,几乎都是甫仁一个人在说。他一会儿用中文介绍法国的风土人情,一会儿又用法语教授甫成巴黎上流社会的用餐礼仪,就像一场温暖的家宴,每张成人的脸上都挂着亲切的笑容,但每个人却都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

佣人过来把甫成领走后,餐桌上开始变得沉静。

好吧。大太太忽然开口。她用手帕按了按嘴角,说,我老了,我得回房去睡觉了。

说完,她起身,又看了眼餐桌正中空着的那把椅子,出人意料地朝瑞香点了下头。唐汉庭的另外两位遗孀就像是她的尾巴,跟着匆匆告退。

甫仁在目送他的法国妻子也离开后,看了眼始终侍立在一旁的胡石言,等他领着佣人们都退出了小餐厅,轻轻地关上门后,他忽然说,现在是我们好好谈谈的时候了。

瑞香却拿了筷子,看着满桌的菜肴,转念间又放下筷子,扭头看着甫仁。

我从没派人追杀过你。甫仁说,要杀你的是中央组织部的调查科。

这些都过去了。瑞香淡淡地说,我还活着。

甫仁点了点头,说,童律师不死,我们唐家这片产业现在恐怕已经四分五裂。甫仁说着,松开一直握在手里的酒杯,看着自己开张的手指,又说,有些人是非死不可的……有些事也是我们非做不可的。

瑞香淡淡地说,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甫仁笑了,说,你的人就在外面,只要你一声令下,这幢楼里就会鸡犬不留。

那你的人呢?

甫仁又笑了,起身绕过餐桌,走到唐汉庭生前就坐的那把椅子后面,双手抚摸着椅背,说,父亲这辈子活得这么难,就是他既不肯放弃生意,又舍不得这个江湖。甫仁说着,抬起眼睛,目光穿过瑞香的头顶,看着挂在墙头的一屏条幅,说,可我不想跟他一样。

可惜,他至死都觉得你会是个好医生。

上海滩有的是好医生。甫仁拉开那把椅子,慢慢地坐下去,隔着餐桌,用一种深邃而坦然的目光看着瑞香,说,但你要知道,再好的医生也只能是救人。

这天晚上,瑞香回到四公馆已过子夜,人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她坐在洞开的窗前,迎着微凉的夜风,一首接着一首地弹奏古筝,就像沉浸在自己的琴声里,她脸上表情是那么的专注,那么的如痴如醉。

琴弦就在天快亮时嘣地断了。瑞香一下惊醒,发现自己脸上挂满了冰凉的泪水。

结 尾

瑞香接掌大风堂是在农历的五月十三日。

那天是武圣人关羽的诞辰,但对瑞香来说,这更像是在夏天来临前的一场郊游。一大早,在管家胡石言的陪同下,他们驱车离开四公馆,下到一艘轮船,溯黄浦江而上到达大风亭时,太阳已经有点骄阳似火的感觉,热辣辣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大风亭其实只是淀山湖畔的一座小小的青瓦亭,在莺飞草长之间毫不起眼。当年,甫仁的祖辈们把吴江的丝绸运进上海滩,这里就是他们靠岸、歇脚、喝茶与高谈阔论的地方。

甫仁在告诉瑞香这些陈年往事时,她一言不发。事实上,唐汉庭就曾无数次地说起过他们家族的历史,就在他们缠绵与缱绻之后,在瑞香的耳边。

瑞香从胡石言手中接过三炷香,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后,把它们插进香炉。然后,她转身,看着站在亭子外的那些男人。他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长衫马褂,有的中装短打,他们每个人的额头都蓄着细密的汗珠,但每张脸上都不苟言笑,一个个步履庄重地依次步入亭内,右手按在自己胸口,左手搭到瑞香的右肩上。瑞香直挺挺地站着,同样用右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把左手搭到他们的右肩上,一个接着一个。

这就是大风堂无言的宗旨——兄弟同心,协力并肩。

仪式结束后,甫仁看着登船离岸的众人,对瑞香说,没了大风堂,唐家就没了根基。说着,他向瑞香伸出手掌,又说,别忘了,我们是一家人。

瑞香还是没有说话。她把手伸进甫仁的手掌里,抬眼看着他那张有点清秀的脸。瑞香是忽然发现的,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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