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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篇小说 搭讪(刘剑波)

《搭讪》 文\刘剑波

选自《当代小说》2012年第4期

【作者简介】 刘剑波: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江苏如东县广播电视台。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花城》《钟山》。著有长篇散文《姥娘》。

李想和小卉的相识,缘于一场大雨。

说相识并不准确,其实两个人早已见过面,那是在去实验小学接孩子的时候。

掘城实验小学西侧是个户外健身小区,安装着一些健身器材,还用鹅卵石铺了30米长的一段路,据说,赤着脚在上面走,让粗粝的鹅卵石刺激脚底敏感的神经,能降血压,治失眠症,对心血管也有保健作用。每天下午都会有很多接孩子的人在健身小区里活动,一边转转太极轮,走走鹅卵石路什么的,一边等孩子出来。

李想喜欢玩平衡梯,身子腾空,以手当脚,从这头走到那头。几个来回下来,僵硬的肩胛活络了,腰背柔软了,手臂也似增了气力。

紧挨着平衡梯的就是鹅卵石路。有些中老年女人赤着脚在上面行走,小卉也在其列。小卉将走鹅卵石路看作是涉一条凶险的河流,所以把裤腿挽得很高,小腿全都裸露出来了。

小卉的玉腿让李想感到晕眩。他从来没看到一个女人的腿竟然有这么白,他就那么挂在平衡梯上痴痴盯着小卉的小腿看。“肤如凝脂”这四个字突然从他脑子里跳出来。眼睛从小腿往上溜,急切想看看小卉的脸,奈何小卉是背着他往前走的,他只能看到小卉姣好的肩背。小卉的肩是削的,削得圆润,有韵致。拥有这种肩的女人,脖颈注定是颀长的,而他就喜欢脖颈长的女人。

他从平衡梯上下来,单等着小卉转过身来。

小卉可能是第一次走鹅卵石路,她走在鹅卵石上,简直像走在被火烧得发红的铁板上,哆哆嗦嗦,趔趔趄趄。但小卉是坚韧的,她没有退出去,而是咬着牙坚持走到头。

李想看到转过身来的小卉,不禁惊讶得“啊”了一声。小卉的脸竟然比她的小腿还白。小卉的头发又浓又密又黑,也许是这个缘故,她的脸被衬得出奇的白皙。

李想身不由己地脱了鞋袜,也加入到走鹅卵石路的队伍里。他走到小卉跟前,看了她一眼。小卉也看了他一眼。

小卉的眼睛是单眼皮,但是长得柔媚,眼角和嘴角都有点往上吊,看上去就像在朝你笑。这让李想想起《诗经·硕人》里的两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之后,两个接孩子的人下午都几乎同时来到健身小区。两年的时光不知不觉从脚趾间溜走了。

两年后孩子小学毕业,两个人都不再去健身小区了。虽然两年间两个人天天见面,但都不知道对方尊姓大名,也不知对方居住何处。

现在来说说那场大雨。

那场大雨是在7月10日下午3时20分不期而至的。这是夏日里常见的雷阵雨,但这场雷阵雨持续时间之长,雨量之大,却是罕见的。就像头顶上有条大河突然决了堤,那水大片大片地兜头倾泻下来。

所有的人,包括李想和他儿子鲁鲁都躲在一个屋檐下,那是马塘中学大门外的店面房。沿街店面房的屋檐下都挤满了躲雨的人。但是哪里躲得住,风裹着雨吹打过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全身湿透。

李想是开车过来的,没带伞。鲁鲁也没有雨具。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李想的蓝鸟车就停在不远处的马路边上,一家卖炮仗的店铺前。他原想等雨小点再去开,可是雨却越下越大,一时半刻根本停不了。他不想再等了,冒雨去把车开过来,带上儿子回家。

正想从人堆里挤出去,攥在手心的车钥匙不慎掉在地上了。弯腰去捡,却看到一截嫩藕似的白腿。他没想到,时隔几年,小卉又来到他面前,而且就近在咫尺。在那一瞬间,他想到“恩赐”这个词。是的,恩赐,命运的恩赐。

小卉穿着橙色雨衣,戴着紫色头盔,正俯身和贴在身边的女儿黛黛说着什么。

李想产生了与小卉搭讪的强烈冲动。他想也没想就拍了拍小卉的肩膀。小卉有点惊愕地抬起头。他用那种邂逅老熟人的语气说,你也来接孩子?

小卉认出了他,便嫣然一笑,算是作答。

他也微笑起来。他说,我去开车,你们在这儿等着。这语调有点像一家人似的。

李想很快就把车开过来了。他在那一刻将车技发挥得极其好,车很符合规范地紧靠着屋檐停下了。他下车把车门打开,邀请小卉母女上车。很多人都看着,小卉有点犹疑,但黛黛却迫不及待了。女儿催促母亲,妈妈雨这么大,快上车吧。

李想变得很兴奋。他平时是个寡言少语的人,现在却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他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因此,车开出好远,他还一直缄口无言。他时不时用眼睛余光瞥一眼坐在身旁的小卉。小卉穿着一件黑色T恤,衬得她脸庞愈见白皙。逝去的几年时光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相反倒年轻了些。她很享受地依着车背,看着车外雨中的风景。

寂静还是小卉打破的。快到一个叫孙窑的小镇时,小卉突然说,糟了,我的踏板车还撂在马塘中学。原来她骑踏板车来接女儿,下大雨时,她和女儿到校门口找去掘城的中巴,让女儿坐中巴回家,她等雨停了骑踏板车回去。

李想问道,你把车撂在校外还是校内?小卉告诉他,撂在校内车棚里了。李想说,那丢不了的。我明天送你来,开回去就是了。小卉转过头来,真的?你可不要忽悠我啊。李想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朝小卉伸过来,来,拉钩。

小卉也把手伸出来,钩住了李想的手。

李想觉得小卉的手很绵柔,却很有力道。他想,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呢?

两个人又聊起了这次中考。如果不是中考败北,两个孩子也不会上马塘中学,而是读县中了。不幸的是,两个孩子连县中的择校分数线都未够到,只好退而求其次,上30里外的马塘中学了。刚报到不几天,又到海边的素质教育实践基地参加军训,今天恰好结束,两个人都来接孩子。

快到掘城时,李想突然有点伤感。他突然想做个游戏,占卜自己和小卉的未来。他看到小卉的手垂在靠近变速杆不远的地方,便佯装调挡,一把握住了小卉的手。他觉得自己的手有点颤栗,而小卉的手却很稳实。小卉有点吃惊,她的手在李想的掌心里挣扎着。李想握得并不紧,就是给小卉的手留着挣扎的空间。要是小卉挣扎得紧,就会很轻易地抽出去,如果这样,他与小卉就没有未来,如果相反,他也许会和小卉共度一段风雨。结果,小卉象征性地挣扎一番后,就停下来待在里面了。李想对自己说,你握住的并不是小卉的手,而是命运。小卉不是停在你手心里,而是停在命运里。

后面的两个孩子一路上也低声交谈起来了,看得出,两个孩子能谈到一起去。下车时,李想和小卉交换了手机号码,鲁鲁和黛黛也交换了各自的QQ号。

翌日,李想刚上班,就收到小卉的短信:能送我去马塘中学把摩托开回来吗?

李想迫不及待回复:好的,到哪儿找你?

你到我家来吧。

什么时候了,你还没上班?

我平时不用到单位去的。

李想开着车去小卉住的中坤苑小区。他把车开到13幢楼下,给小卉发短信,我到了,在楼下等你。

很快,就收到小卉的回复:你上来吧,301。

李想反复看着小卉的这则短信。他觉得这个短信有着暧昧的气息。昨天刚认识,就要他登堂入室,这个女人是怎么想的呢?他有点忐忑,有点兴奋,也有点迟疑。这时,小卉的短信又发过来了:你快点啊。

他赶紧下车,没顾上锁车门,就直奔小卉所在单元的门洞。

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就听到小卉在卧室里嚷嚷,快,快,帮我把铁树搬到阳台上去,再给我施点肥。小卉又说,这活儿都是我老公做的,他出差快一个月了,再不施肥就枯死了。

两棵铁树分别长在两只缸里,摆在客厅的电视柜两侧,因为疏于料理,业已衰败。李想弯腰搬其中的一棵,因为缸太沉,他勉强搬起来歪歪扭扭走了两步就放下了,脸涨得通红。在卧室对镜理云鬓的小卉跑出来,见状哈哈大笑。小卉说,你练平衡梯白练了,你别搬了,搬不动的,我找别人帮我搬。

李想不服,硬是把一棵铁树搬到阳台上去了,又回来,赌气将另一棵搬到了阳台上。累得喘不过气来,脸色是那种大病初愈后的苍白,整个人虚脱了似的。

小卉又钻进卧室梳妆打扮了,将话扔出来,你给铁树施上肥就大功告成了。

李想家里也养着花草,所以给花木施肥这种活儿,他做得驾轻就熟。

小卉终于打扮好了,从卧室出来时,简简单单穿着一件黑色的纯棉连衣裙,脸上略施粉黛,乌黑的头发也是随意挽着,但看上去却有说不出的华贵气质。黑衣黑发,衬得她肤白如新剥鲜菱,双眉修长,眉间贮满妩媚之气,朴素的桃花心木耳环更透出她楚楚动人的韵味。

李想忍不住走上前,想抱她一下。

小卉用一根手指放在两唇之间,嘘了一下,转身指指另一间卧房,意为家里不只她一个人,还有女儿哩。

临出门时,李想忽然看到挂在客厅墙上的全家福。小卉和女儿站在两边,中间是一个魁梧的大烧饼脸男人。看到这个大烧饼脸,李想心里惊叫了一声。他对这个男人印象太深刻了。这个男人是招商办的副主任,叫郭靖国,是李想老婆的顶头上司。前年正月,郭主任应邀来他家吃晚饭。郭主任很能喝酒,那次在他家,郭主任一个人就喝了一瓶五粮液。不过,李想的老婆更能喝,郭主任喝了一瓶五粮液就醉倒了,把他家里吐得到处都是。李想老婆也喝了一瓶五粮液,却一点事都没有。那天晚上郭主任走不了了,就睡在他家。李想和老婆睡沙发,把床腾出来让郭主任睡,结果,郭主任把床上也吐得到处都是。

两个人下楼。上了车,小卉说,你陪我去吃点东西吧。

李想说,我吃了早饭。

小卉有点不高兴了,但还是软声柔语地说,你吃了就不能陪我再吃点啊。

李想一听小卉的这种软绵绵的说话腔调,心就乱了。

两个人去宾东路口的包子店吃蟹黄包子。那儿的蟹黄包子似乎得了掘城老字号普照包子的真传,美味可口,肥而不腻,软而不烂,简直可与天津“狗不理”、扬州“水晶”和上海南翔小笼包儿媲美。

在等包子落笼的时候,有个女人过来和小卉谈股票,看得出,小卉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李想在一旁听她津津乐道,那些证券专业术语和名词,她说起来如数家珍,一点都不比电视里的分析师逊色。

有人拍了拍李想的肩膀,李想吓了一跳,原来是他高中的同学蔡兵。高考时,李想考上省城的师范学院,而蔡兵却名落孙山,去部队当兵,当的是那种两栖侦察兵。退伍回来后工作无着落,整天在街上闲逛。一日,一群泼皮欺负一个性感女子,蔡兵看不过去,上前三拳两脚将泼皮们打得全趴在了地上。掘城的一个领导恰巧路过,让秘书将蔡兵叫到一边,问蔡兵会不会开小车。蔡兵说,我飞机坦克都会开,你说会不会开小车?后来,蔡兵当上了领导的小车司机,也有兼保镖的意思。

在掘城,给领导开车的司机,比领导还牛,一个比一个混得好。比如蔡兵,一边给领导开车,一边做起了生意,而且都是大生意。越是大的生意其实越好做,李想听说,掘城的几家大企业都有蔡兵的股份。

蔡兵打量了一下小卉,对李想做了个鬼脸,俯耳对李想道,你小子眼光不错,闷头猫捉的好老鼠啊,什么时候腻了,让给我。

李想红了脸,说你别瞎想,我们是一般朋友。

蔡兵笑道,别他妈的让我看不起,我最憎恶的就是又做婊子又立牌坊的人。

小卉的踏板车在车棚里安然无恙。李想对小卉说,你慢慢开吧,我先回去,单位里有点事。他钻进车里,将车发动起来,有点急着逃离的意思。谁知小卉竟要开汽车,让李想开踏板车。

李想问她,你会开车吗?

你小瞧人呀,怎么不会开?我上个月已经拿到驾照了,正愁没机会练呢,他们说,要是不经常练,就会生疏的啊,生疏了就开不起来了,那还不是白学了一场啊?

李想的感觉,就像有人要在他心上剜一刀。他对他的蓝鸟车太爱惜了,看得比他生命还金贵。在他看来,他什么都舍得借给别人,就是蓝鸟车不能借。这辆车已经买了几年,但他保养得还像新的一样。

他对小卉说,改日吧,我真的赶回去有事。

小卉不高兴了。小卉把小嘴噘起来,你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小气,我开一下还能开坏吗,要是开坏了,我赔你一辆新的,我小卉买辆汽车还买得起。

李想说,手动挡你适应吗?

小卉不屑地说,我在驾校学的就是手动挡,自动挡我还不习惯呢。

李想悻悻地说,那你开吧。

小卉坐进车里。李想扒着车窗叮嘱,你可要小心啊。

小卉驾车在前面行驶,李想开着摩托紧跟其后。上了大路后,小卉开始加速,不停变换挡位,很快就换到最高挡。这时的车速是每小时80公里。对于一辆轿车来说,这个速度并不算快,但对于一辆踏板车而言,这个速度简直能算飙车了。其实,李想没必要紧紧跟着蓝鸟,但他对小卉这样的新手是非常不放心的,他不能让蓝鸟脱离他的视线,仿佛脱离了他的视线蓝鸟就会出事。李想把油门踩到80公里时,他感到踏板车飘起来了,就像风筝往天上飘,他紧张得死劲攥住车把。

车到农药厂时,路面上陡然人多起来。小卉减了速,李想却踩油门,想冲到蓝鸟前面去拦住小卉。他要让小卉停车,他不能再让她开了。

小卉识破了李想的阴谋,就在踏板车擦着蓝鸟冲过去时,小卉一踩油门,蓝鸟像展翅的大鹏飞过去了,将李想远远撂在后面。

李想急得想哭,他认定蓝鸟非闯祸不可。他仿佛随时都能看到这样的场景:蓝鸟突然钻进前面的大货车肚子底下,顷刻间变成一堆废铁。或者,被对面飞驰而来的货车撞得七零八落。如果这样,他怎么向妻子交代呢?这辆车还是用妻子的钱买的,妻子还是爱他的,相濡以沫二十年,妻子对他的爱远远超过了他对妻子的爱。

其实,小卉的驾车技术要胜过李想,她的方向感好,心理素质也好,动作又极麻利。比如,对面有轿车飞驰过来,如果是李想,早就避让了,但小卉却迎面冲上去,迫使对方慌忙让路。比如,不管什么车小卉都敢超,她超车很果决,在超车的一刹那,蓝鸟风驰电掣。而李想是不怎么敢超车的。

小卉从后视镜里看到李想开着踏板车在后面狼奔豕突、一副狼狈相,很是开心,便故意捉弄他。一阵急驰后就慢下来,等到李想气急败坏追上来,挨近了,便又是一阵急驰甩开他,然后又放缓速度等他靠上来。

从马塘中学回来,李想一直在想这样的问题:我为什么要搭讪小卉?他想起那个大雨的午后,他在马塘中学大门外店面房的屋檐下发现小卉的那份惊喜,仿佛失散多年的故友突然重逢,焦渴的心情得到了平复。在那种心情下,如果要故作矜持,装作视而不见,是根本不可能的。那时,他甚至想,是老天安排了他和小卉相遇的机会——大雨,异乡,期盼回家的心情。

多年来,李想的生活一直是平静的,平静得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有舒适的工作,衣食无忧,孩子虽然不出类拔萃,但健康阳光。对妻子没有了激情,爱情也成了镜花水月,但亲情却是最靠得住的,一个家庭最终还是要靠亲情来维系的。况且,妻子一直是关心他的,也是爱着他的。如果就这样按部就班,平静如水地过下去,慢慢变老,直到把属于自己的日子过完,那也没什么不好,绝大多数的人不就是这样过的吗?但还是觉得缺少点什么,比如念想和渴望,比如让一种色彩添加到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比如期待日复一日的平板化的生活里会发生点什么,就像一缸死水,蓦地被一枚石子砸破,荡出那种优美的涟漪来。那种涟漪其实是最适合在心里荡漾的,像电磁波,也像毛茸茸的手,一次次抚摸。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李想也满足了。李想不是属于那种喜欢冒险的人,他只需要一点点小波澜就足够了。他不贪婪,也不想索取太多,因此,他也不想付出多少。如果会闹出大的动静,或者很累,那么,他会缩回去的。他可不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他宁可保他的瓦,也不想为了一块玉而打碎他的生活。

有一天,他给小卉发短信:

明天晚上影剧院放老电影,听说是红色电影周,我们一起去看好吗?

小卉的回复是:我不喜欢老电影。

我喜欢。对我来说,看老电影有回家的感觉。

那你去吧。

我要你陪我去。

我心情不好。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唉,一言难尽。

出来说说话就好了,明天晚上我在影剧院门口等你。

我真的不想出来。

我非要你出来呢?

凭什么?

李想一时语塞。是啊,凭什么呢?就凭陪她去马塘中学开回踏板车,让她开了一次蓝鸟?李想突然有点自卑,他觉得有点看高自己,有点不自量力了。他合上手机盖。他不想回复了。如果小卉也不再发信息过来,也许他与小卉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

过了大约十分钟,小卉发信息来问道:

怎么了?

李想打开手机,在键盘上输了几个字,但又取消了。过了好一会儿,小卉又连续发过来三条:

我知道你生气了,我不是心情不好嘛。

我确实不喜欢看老电影,你说老电影有什么看头?再说影剧院那么多人,我可不想闹得沸沸扬扬的。

如果我们有什么事,闹得沸沸扬扬也值,可是我们什么事也没有啊。

李想回复道:

那我一个人去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影剧院看电影了。

明天晚上来我家看碟吧,我有《色戒》的碟片,买回来一直没看。

李想是看过电影《色戒》的,并不喜欢,但他喜欢梁朝伟的表演。他觉得梁朝伟无可挑剔地把易先生演活了,对官太太们的平静,对自己身居危险境地的忧患,对王佳芝幻想中夹杂的狰狞和妒忌,与王佳芝四目相对时的那一丝温柔,飞身入车的矫健,处死王佳芝后,独坐空房中的那一滴泪,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完美。

一想到明天晚上能见到小卉,李想很兴奋。他回复了两个大写字母:

0K。

到了第二天晚上,李想考虑怎么向儿子请假,平时晚上儿子在家,他是从不出门的。

儿子在他书房的电脑上打游戏。儿子主动对他说,你出去散散步吧,你不是喜欢散步吗?

他接口道,那我就出去散步了,我要散得很远,可能很晚才回来。

儿子说,没关系,我先睡就是了。

李想很高兴。儿子大了,懂事了,知道体贴爸爸了。

到了小卉家,李想获得一个意外惊喜:黛黛不在家,去乡下外婆家了。小卉挑女儿不在家的日子让他过来看碟,他预感到晚上要发生点什么事了。这个感觉让他觉得心里发烫。

小卉端出冰过的西瓜,葡萄,还有香味四溢的哈密瓜,摆在茶几上。《色戒》的碟片也放在那儿,封面是汤唯半裸的彩照,大红底子,让人目眩。

李想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小卉挨着他坐下来。小卉穿了一套全棉素色睡衣。李想发现她里面没穿胸罩,便想,这是最适合看《色戒》的。

坐在沙发上的李想,一抬头就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那幅全家福,郭靖国正严厉地瞪视着他。

小卉瞥了一眼丈夫,莞尔一笑,去厦门招商了,要到月底才能回来。

在李想眼里,《色戒》是一部色情片,他相信小卉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他第一次看时,一点都不冲动,而现在和小卉看也是如此。坐在身旁的小卉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显得忧心忡忡。李想吃了一片西瓜。递一片给小卉,后者摇头,叹气。

到底发生什么了?李想握住小卉的手。小卉的手冰凉,李想又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卉又摇摇头,说,看碟吧,我没事的。你看,麻将桌就是一个缩影,官太太们表面在一起娱乐休闲,其实各怀鬼胎;张家长李家短的话间都隐含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到底怎么了?李想不安起来,侧身一把抱住了小卉,顺势倒在沙发上。小卉挣扎着坐起来,用力推开他。这出乎李想的意料,罢手又不甘,面子上也过不去,便再次没头没脸地去抱小卉。

小卉一边避让,一边正色道,你这是干什么?

李想勉强找了个理由,我是想安慰你。

小卉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我们不能这样,真的不能这样。如果我们还很年轻,我们可以这样,但现在我们不能这样的。

李想说,你怎么郁闷了,能告诉我吗?

让星马汽车给闹的呀。小卉重新坐到李想身边。我都快给折磨疯了。

你是说星马汽车股票?

是呀。

套住了?

唉,我是4月7号买的星马汽车,成本价21块,买了1万股。买入后的几天一直横盘,11号晚间星马汽车发布一季度预增650%的公告,我兴奋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上午开盘,星马一路狂奔,几分钟就涨到22块4毛8,账上一下就多了1万4千。当时我以为会涨停,这么好的业绩还不涨停?可是到了22块4毛8就下来了。下来也正常啊,哪有只涨不跌的?不过,一下来还是应该上去的,这么好的股票不应该不上去的呀。上午收盘前是上去了点,谁知下午开盘又跌,我想抛掉,又幻想会上去,它偏偏不上去,到下午以最低价收盘,那1万4蒸发了还不算,账面又大缩水,你说气人不气人?指望第二天会涨,屁,还是跌,我也没设个止损位,其实是应该设个止损位的。

后来呢?

后来大盘调整,狗东西一路下滑,现在已经跌到16块了,我亏了整整5万。就3个月的工夫,我亏了5万。

那就放着吧,没有哪支股票只涨不跌,也没有哪支股票只跌不涨。耐心点啊,会解套的。

我已经失去了耐心,我现在一点耐心都没有了。刚被套住的时候,我心态非常好,不是说手里有股心里没股嘛,我确实做到了,不去想,一点都不想。可是最近不行了,最近我天天想,上班想,下了班想,吃饭想,睡觉想,做梦也想。想的时候就憋得透不过气来,就好像有一块石头压在你心上,不是一块小石头,是一块大石头,一块巨石,我觉得我快要被压死了。

那怎么办?

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等着解套,第二是补仓。等着解套不可能,说不定等不到解套,我就给气死了。补仓,摊低成本是最好的办法。

那就补仓吧。

我也这么想,现在星马的股价是16块,在这个价位上再买入1万股,成本价就成了18块5毛了,解套指日可待。

你快补仓吧,明天就补。

你说得倒容易,哪有钱啊,有钱我早就补了,我现在可是连护肤的钱都没有了。

那怎么办?

我就是叫你来和我一起想办法的啊。这样,你借15万给我,我照算银行利息给你。

我,我借15万给你?可是,我到哪里去弄15万啊。

小卉紧紧抱住了李想,把下颏支在李想肩膀上。李想闻到了小卉奇异的体香,但他还是轻轻推开了小卉。他说,我真的没有钱,我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3000块,而且工资卡一直是老婆保管的。

小卉又一次抱住了李想。她显得虚弱无助。她抓住李想的手。她说,你的手怎么冰凉冰凉的啊?她说,你一定要救我,我的命在你手里捏着啊。

李想看着自己被小卉捉在手心里的手。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说,我,我真的没有15万,15万对我来说可是个天文数字啊。

李想,你喜欢我吗?

喜欢你。

你想和我交朋友对吗?

嗯,是的。

那你就应该帮助我。

我真的帮不了你。如果我有钱,我绝对会借给你,可是我没有钱,真的没有钱。你帮我算算,我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吃饭,还要养汽车,支付电话费、网络费、水电费、煤气费,还有人情往来。每个月都入不敷出,老婆还要经常贴点,我真的没有钱。

那你想办法帮我向朋友借,就算我求你了。我看好星马,它业绩好,有重组题材,正在洽谈收购华菱汽车,一旦洽谈成功,股价就会大幅拉升,肯定能赚个满盆满钵,到时我给你双倍的利息。

我真的帮不了你,我的朋友都是读书人,他们除了一肚子的酸臭文章,什么都没有。

这么说,你不愿帮我了?

我愿意帮你,可是我帮不了你。

这话等于没说。

你不是说星马是好股票吗?既然是好股票,迟早会上来的,你再等等。

可是我等不及了,如果我等得及我还会请你帮忙吗?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哪一刻我不在想星马汽车,我知道,等不到解套,我就疯掉了。

小卉,对不起,我真的帮不了你。李想发现,自己第一次叫她小卉,竟是在这种尴尬的场合。

李想回到家已近午夜。书房的灯还亮着,儿子趴在电脑桌上睡着了,电脑还开着。李想抓起鼠标关机,却发现屏幕上显示的是QQ窗口。原来儿子在聊天。李想好奇拖动鼠标,发现聊天内容竟有几十页,而且只和一个人聊。儿子是1995年3月出生的,属猪,儿子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春天的猪。对方的网名里竟也有“猪”,叫秀女猪猪。李想怀疑,秀女猪猪是黛黛。他滑动鼠标去关窗口,却不由自主浏览起来。

开头,春天的猪发出的消息是:我在等你,你快来啊。时间是19∶50,那正是李想离家去见小卉的时间。

然后,秀女猪猪过来了:我刚才在洗澡,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啊。时间是20∶20,春天的猪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李想第一次发现儿子有这么大的耐心。

春天的猪:你在哪儿啊,在家吗?

秀女猪猪:什么啊,在家还能聊天啊,老妈从来不许我聊天呀。

春天的猪:那你在哪儿啊?

秀女猪猪:在乡下外婆家呀。

春天的猪:乡下也能上网啊?

秀女猪猪:怎么不能上网啊?你可别小看了乡下,城里有的,乡下也有。

春天的猪:哦。

秀女猪猪:你在哪儿啊?

春天的猪:在家里啊。

秀女猪猪:你在家上网聊天,大人不管你啊?

春天的猪:老妈在上海招商,很少回家。老爸出去散步了,鬼知道他去哪儿了。

秀女猪猪:聊点什么呢?

春天的猪:聊聊军训吧。这几天我好怀念军训生活,虽然过去了好多天,可我还是特别怀念它。

秀女猪猪:好啊!我对军训的印象也特别深呢。

儿子军训回来,李想一直没顾得上问问儿子的军训情况,儿子也没和他多说,所以,李想对儿子一周的军训生活是茫然无知的。而在这里,在网络上,儿子却很细腻地向一个叫秀女猪猪的网友描绘了枯燥艰苦却充满乐趣的军训生活。秀女猪猪亦然。李想确信秀女猪猪就是黛黛。

聊完了军训生活,便开始回忆紧张酸楚的初三生活。两个人都痛骂班主任和任课教师,似乎要把他们咬碎了才解恨。

李想拖动鼠标寻找证实秀女猪猪就是小卉女儿的片言只语,后来他终于找到了。春天的猪提到了与秀女猪猪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春天的猪:没想到我们是在大雨中相识的。

秀女猪猪:那天的雨真大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春天的猪:你妈很好看。看得出,我老爸很喜欢你老妈。

秀女猪猪:也许,只要是男人都会喜欢我老妈的。不过,我老妈很傲的啊。

春天的猪:女人的傲都是做出来的,是假的。这是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话。

秀女猪猪:呵呵。

春天的猪:你也很好看,我也喜欢你。

秀女猪猪:男生都喜欢我啊。

春天的猪:呵呵。

李想问自己,你喜欢小卉吗?他很审慎地想了想,答案是肯定的。喜欢一个女人就应该为她做点什么,甚或是付出和牺牲。小卉的话是对的。

他突然想起了蔡兵,而那天晚上在小卉家里怎么就没想到呢?其实他银行账户有5万,那是他多年来偷偷攒下的私房钱。他打电话约蔡兵在扶海洲一家茶室见面。

他开门见山地对蔡兵说,我想向你借10万元。

蔡兵道,钱我有,但丑话说在前头,不能白借给你,哪怕你是老同学。

李想喝了一口茶,因为喝得太猛,呛了,眼泪都呛出来了,看上去好像刚哭了一场。李想说,我可没让你白借我,照银行利息算就是了。

蔡兵在嗑瓜子,听了李想的话便大笑,那你到银行借去,何必找我。你知道吗,掘城现在有不少人在放高利贷,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借一个月,你要多少利息?

百分之十,一万。别人可是百分之十五。

你心也太黑了。

就是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三十,也有人借。你难道不知道有奶便是娘,钱就是奶。

李想咬牙切齿地说,好吧,这奶我吃了,一个月后我还你11万。

蔡兵说,到时你还不上怎么办?

李想说,我肯定会还上的,我打借条给你。

蔡兵又笑起来,借条有个屌用啊,到时你还不上我怎么办,把你卖了?你说说你值11万吗?

请你相信我,我是守信用的。

我不相信任何人,这年头只有呆子才相信人。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要是到时还不上,就把你那个女人让给我。

哪个女人?

你小子别装糊涂,就是那天在宾东路口包子店和你一起吃包子的女人。

那个女人不是我的女人,她要是我的女人肯定让给你,可她真的不是我的女人。

逗你玩呢小子,那个女人看上去虽然有点味道,可也不值11万。说真的吧,你把你那辆蓝鸟做抵押,怎么样?要是你愿意我就把钱打给你。

小卉是在证券公司接到李想电话的。这段时间,小卉一直泡在证券公司里。除了星马汽车,她还买了别的股票,那些股票走势尚可,只有星马汽车让她焦虑,星马汽车不仅重仓,而且这支股票义无反顾地弯头朝下,用证券公司刘经理的话来说,是挖了个深坑,什么时候星马汽车才能驶出深坑呢?

刘经理很年轻,但却深谙股票投资之道,沪深两市两千余支股票,他能说出一半股票的子丑寅卯来。自从建仓星马汽车,小卉每天都要打电话请刘经理把脉。每次,刘经理都对她说,星马汽车是我国工程类专用汽车的重点骨干企业,一点问题都没有,你完全可以高枕无忧,到时赚个满盆满钵可要分点给我哦。

有定心丸吃,小卉也就不怎么记挂星马汽车了,甚至像老股民那样能做到手里有股心中无股了,但事实上,星马并没有像刘经理说的那样会走出一拨行情,相反却像个阳痿患者,一天比一天耷拉。刘经理越是说它业绩好,会涨,它越是向下。小卉终于沉不住气了,三天两头往证券公司跑,最近干脆天天泡在这儿了。她一来就忧心如焚地坐到刘经理的办公室里,好像刘经理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刘经理不像以前那样信誓旦旦地看好星马了。刘经理打开星马汽车的K线图,仔细看着各种技术指标,说,我操,我操,星马应该上去的,怎么就上不去呢?

刘经理,星马又跌了五毛了,昨天还是16元,今天就成了15元5毛了,我可是重仓啊。你看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其实,你是有责任的,要不是你一直说它好让我不要动,我早就换股了,说不定我换了个大牛股,早就把损失补回来了。小卉说这话时,绝望得几乎要哭了。

刘经理搔着脑袋说,股市风云变幻,上帝也说不清楚啊。看来只有补仓来降低成本了,这是唯一的办法。

那时已经是下午5点了,大盘收盘是下午3点,证券公司3点半打烊,刘经理的家在南通,他每天都要开车回南通去。刘经理说,我还要赶80公里的路,明天再说吧。

小卉真的是绝望了,她一把抓住刘经理的手,你再给我看看吧,你再给我看看吧。

本来电脑已经关了,刘经理叹了口气,只好又打开,再次像医生检查病人的病灶那样,查看起星马汽车的K线图。

怎么样?怎么样?还有希望吗?小卉在一旁一迭声地催问。

刘经理又叹了口气,小卉,我跟你说,星马这支质地优良的股票是被市场错杀了的,世上没有只涨不跌的股票,也没有只跌不涨的股票。既然你没有钱补仓,那就耐心等待,以时间换空间,它一定会涨上来的!

小卉又一次抓住刘经理的手。小卉说,我不能等了,我等不及了,我已经等了几个月了,再等我就会死的。

刘经理使劲挣脱了小卉的手。小卉把他抓疼了,小卉很尖的指甲掐进了他肉里,快要把血掐出来了。刘经理恼怒地关了电脑,他不是按照程序,先点击“开始”,再点击“关机”,而是直接就把电源线拔掉了。他是不好跟客户发火的,要是上头知道他跟客户发火,他这个经理就做不成了,但是他完全可以跟电源线发火。

刘经理说,你是不能炒股的。

本来,刘经理是想说句话来平缓自己有点激动的心绪,但是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他却偏偏说了这句话。

小卉觉得自己被刺了一下,声音尖上去,指着刘经理的鼻子嚷道,我为什么就不能炒股了?掘城有那么多人炒股,我为什么就不能炒?

刘经理激动的心绪不仅未能平复,反而升级了。刘经理冷笑着说,就凭你这种心态就不能炒股。

我心态怎么了?你给我说清楚!

你是什么心态你自己不明白吗,何须我说?刘经理的声音也高上去了。

要不是你误导,我早就换股赚钱了,你是怎么对股民负责任的?你赔我亏掉的钱!

我赔你钱?你脑子没病吧?我不跟你这个有病的人说了,我要回家了,我还有80公里的路要赶。

不行,你今天不赔我钱,我就不放你走!

刘经理要关办公室的门,小卉却死活不出去。刘经理便来拖小卉,他刚抓住小卉的两只胳膊,小卉就像个撒泼的女人那样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来人啊,有人耍流氓。小卉一喊,刘经理倒心虚了,想逃出去。可是小卉却反过来抓住刘经理,与刘经理扭成一团,推来搡去。就是在这个时候,小卉接到李想的电话的。

小卉没想到是李想打来的,自从那天晚上李想拒绝借钱给她,她就对李想失望了,李想并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男人。她心目中的理想男人,应该是为了心爱的女人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何况是钱呢?所以那天晚上李想回家后她就决心忘记这个男人了。

李想激动地告诉她,有了,有了。

小卉问,什么有了?

李想说,钱有了,15万有了。

小卉喜极而泣。小卉说,真的?是不是真的?你可千万不能骗我啊。

以前都是李想主动发信息给小卉,现在却反过来了。小卉的信息很勤,一个接着一个,总是问他“你在哪儿啊?”“你在干吗呀?”“想不想我啊?”或者不停地向他报告她在哪儿,在干吗。他发现,小卉每天其实很忙碌,要去证券公司,要去护肤,要逛街购物,要和朋友喝茶,要带孩子出去玩,要上网看电影打游戏间或用QQ聊天,还要收拾房间做卫生。但她很少做饭,她受不了厨房里的油烟。她和孩子不是在父母家吃,就是到饭店去吃。

有一天,李想在办公室电脑上打游戏,突然收到小卉这样的信息:李想,我要你。

这条赤裸裸的信息让李想耳热心跳。他回过去: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骗你干吗?你要我吗?

李想的身体有点冲动了,他的身体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冲动了,他想象着和小卉做爱的情景,情不自禁地回答,我也要你啊!

小卉沉默了片刻,又发信息过来:那天在马塘中学校门外避雨,你为什么要跟我搭讪呀?

为什么那天要主动搭讪小卉呢?为什么那天邂逅小卉有如饥似渴之感呢?他一直在寻找理由,那些理由都似是而非:找点刺激?给枯燥的生活添点佐料?满足虚荣心?都是,又都不是,他很茫然。而现在,他豁然开朗了,他回复道,我想爱一个女人。他想,是的,我想爱一个女人,我没爱过一个女人,瑶琴我也没爱过,再不爱我就老了。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喜欢你,当我第一眼看到你走鹅卵石路,我就喜欢你了。

你相信这个年代还有爱情吗?

我相信。

小卉笑起来,呵呵。

怎么,你不相信?

小卉并没有回答,而是转移话题,我已经用你的15万补了星马。

自从把15万交给小卉,他就决心暂时忘记星马,忘记那15捆厚厚的钞票,所以,他一直没对小卉提星马汽车,仿佛是一提星马就会惊动它似的。他希望在这一个月里星马汽车能走出一轮波澜壮阔的行情,小卉不仅解了套,而且还能赚一笔,这样,他既帮了小卉,蔡兵那儿也好交代了。然而,现在小卉却突然主动提星马了,好像是小卉念了个咒语,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便身不由己打开了钱龙证券软件。大盘一片绿色,绿得人毛骨悚然。他很快找到星马汽车,惊讶得叫了一声,星马汽车竟又跌了1元,变成14元5毛了。他不知道小卉是在哪个价位补的星马,但他知道那15万已经缩水了,缩得很厉害。

这时,小卉又发来信息,不要紧的,证券公司的刘经理说这是最后一跌,星马很快就会拉升。

他没有回复,内心黯然神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星马又跌了1元的现实。

那天下午,李想的妻子瑶琴从上海回来了。她要去东莞驻点招商,在那儿待上一两个月,所以她想回家休息几天。她给李想和孩子各买了一套名贵的运动休闲装。瑶琴经常在上海给父子俩买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她以这种方式来补偿因为照顾不了丈夫和儿子的歉疚。

瑶琴刚到家,她的那些“死党”就打电话约她吃饭,然后去夜归人泡脚。她回绝了,并且把手机关了。回家的路上她就想好,这几天要好好陪陪李想和儿子。

晚饭是瑶琴下厨做的。瑶琴忙得满头大汗,做了一桌子的菜,又让儿子下楼到文峰超市买饮料和红酒。

可是饭桌上却一点气氛都没有,主要是李想和儿子都不想说话,父子俩看上去都是忧心忡忡,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瑶琴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丢魂落魄的?李想苦笑笑,说没什么。儿子却一言不发,一口接一口喝可乐。瑶琴赌气将筷子一甩,辛辛苦苦忙了半天,你们不吃拉倒。

李想摆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嘟了两声,这是信息提示音。他记得要关机的,还是忘了,这个时候除了小卉,不会是别人发的。他有点手足无措。

瑶琴提醒他,有你的信息。

他点点头,还对瑶琴笑了笑。他知道他笑得很生硬,也很虚伪。

瑶琴去拿手机了。他紧张得脸色煞白。他听到体内有什么破碎的声音。

还好,瑶琴并没有打开他的信息。她把手机递给李想,开玩笑地说,是哪个相好的发过来的啊?

李想打开一看,果然是小卉发过来的:老公回家了,今晚不发信息了。他随手删掉信息,很不高兴地对瑶琴说,什么相好的啊,是我订的天气预报。

看到李想生气,瑶琴赔笑说,我是开玩笑的,何必动怒呀。

李想正色道,有些玩笑是不能开的,开不起的。

第二天是儿子的归校日,早上李想给儿子准备早餐。儿子吃好早餐,他和儿子一起下楼。儿子骑车去学校,他到公园跑步。然后在外面随便吃点早点,就去上班。

他一进办公室就打开电脑,已经有人在等着打牌,玩斗地主。他一边打牌一边等小卉的短信,但迟迟未等到。他想发过去,又不知道小卉是不是在家里陪老公。9点半是股市开盘的时间,他忍不住点开股市行情,星马汽车居然涨了三个点,他突然就有了烟消云散的感觉,忍不住发了个信息给小卉:星马涨了。这条信息即使她老公看到也无妨。

小卉很快回复,知道了,我在你们小区抄水表呢。

每个月快要过去的时候,小卉就开始抄水表了。她在自来水公司上班,专干抄水表的活儿。她收到李想的短信时,正来到青园小区李想居住的那幢楼下抄水表。当然她不知道李想就住在那幢楼里。她只知道李想住在青园小区。

她刚抄完一个水表井里的5只水表,弯腰把水表井盖盖上,忽听到背后嘎嗒响了一声。这声音其实不怎么响,但她还是听到了。她知道有人在用钥匙开单元门洞上的铁门,这种铁门上安装着对讲器,只要把钥匙捅进去,就会发出嘎嗒的响声。本来根本没必要看看是谁在开门,但她还是转身看了看。这一看就吃了一惊。

开门的是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从侧面看,这个女人肤色黝黑,但长得妩媚丰满。她拉着门,让一个男人先进去。这种铁门有很强的弹力,要是不拉着,就会像一头倔驴似的啪地关上了。这个男人很高,是魁梧的那类,戴着一顶遮阳帽。这帽有高高的直筒,颇似厨师帽那种。他把帽檐朝下拉得很低,将脸面完全遮住了,所以,与其说这帽子用来遮阳,不如说用来遮脸更恰当。这男人将背影呈现给了小卉,正是这背影让小卉吃惊,因为她太熟悉这个背影了,这个背影要是在家里她会漠视的,但是在户外,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出现,却刺痛她眼睛。她的心猛地跳起来。她按住心口窝,几乎要叫一声郭靖国了。可是她并没有叫,她甚至埋下头去,怕郭靖国认出她来。

铁门又嘎嗒响了一下。这铁门要是关上了,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倘若想打开,只有按它上面的数字键,请楼里的住户打开了。小卉火烧火燎地跑到铁门跟前,意外地发现铁门并未关上。她下意识地拉开门,跨进去,上楼。两节楼梯两节楼梯地往上冲。她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是想将郭靖国抓个现场吗?不,她不但没有这个想法,相反,她还怕被郭靖国发现她。是要急于找到那个女人吗?也不是,这种事要怪就要先怪自己的男人的。刚才,在那女人开铁门的瞬间,她完全可以冲上去逮住这对狗男女,但她竟然逃避了。她发现在那一刻她是多么虚弱和怯懦啊。

这幢楼有五层,她一口气从底楼爬到五楼,又一口气从五楼下来,也不是一级一级下来,而是两级两级往下跳。跳到楼底了,再次往上冲。她累得喘不过气来,随时都可能因为一口气上不来而倒在地上死掉。她感觉到全身上下都滚烫滚烫的,那是滚烫的血在纵横奔涌,好像只要找到哪个罅隙就会决口而出。然而她并没有停下来。她又急,又气,又痛,内心充满了悲怆。她没想到郭靖国会背叛她,没想到郭靖国的秘密被她不经意间撞见了。昨天夜里,他已经在她身上折腾得够呛了,他对她说,我已经被掏空了。可是今天却又来找这个女人了。这个女人是谁?郭靖国是从什么时候与她开始的呢?要不是今天被我发现,说不定郭靖国会瞒我一辈子。

她爬不动了。她在五楼的一节楼梯上坐下来。这节楼梯正对着一扇门,也许郭靖国就在房子里,正对着猫眼观察着她。她只好站起来,扶着楼梯把手,下到第四层。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人好像虚脱了,便又一屁股坐下来。抬起头,发现自己又对着了一扇门,而说不定郭靖国就躲在这扇门背后,通过猫眼看着她。这么一想,她又挣扎着站起来。郭靖国可能在五楼,也可能在四楼,当然也不排除在三楼,二楼和一楼,所以她哪一层都不能逗留。她扶着楼梯把手,一层一层捱下来,最后跌跌撞撞跑出了门洞。

她颓然坐在两幢楼之间的草坪上。阳光热烈汹涌,割草机在远处嗡嗡响。她听到裤兜里的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掏出来看。是李想发来的。李想说,星马上去了。想你。

她把手机贴在脸上,眼泪汹涌而出。

受国家调控政策的打压和金融、房地产板块的拖累,大盘急速跳水,随后单边下挫。危墙之下岂有完卵,个股纷纷应声而下。星马汽车也毫不犹豫地一头扎下去。它原来一直在14元5毛左右盘桓,现在终于选择了朝下,跌破了14元,应了股市中流行的久盘必跌的说法。

李想再次陷入恐慌、焦虑和绝望之中。他每天都要看盘。股市上午9点半开盘,在9点半前,他会烦躁不安,在办公室里像没头的苍蝇窜来窜去,他热衷的斗地主和电子游戏已经索然无味,现在唯一能吸引他的,就是星马汽车的K线图。为了捱过九点半前这段煎熬他的时间,他主动打扫起卫生来了。

一到9点半,李想就火急火燎地打开股市行情。总是绿,绿得李想的眼睛也绿了。星马汽车的成交量越来越小,庄家蛰伏静观,散户也懒得动,半天也成交不了一手。一上午,李想就趴在电脑前,眼不错珠地盯着星马汽车看。有时偶尔成交几手,股价就往上跳一跳,李想的心脏也往上跳一跳,一直跳到嗓子眼。要是股价再往上跳,李想的心脏就要从嘴里跳出去了。可是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星马汽车的股价每往上跳一次,随后就被空头报复性地打压下去,那是一种垂直落体运动。李想的心脏也随之摔落下去,很痛。痛得脸色泛白,直流虚汗。

有一次,中午下班回家,李想开车来到亚萍国际广场路口,因为看了半天大盘,他有点恍惚,有点虚幻。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身后好多汽车跑得好好的,突然都停下来了。他觉得奇怪。他对自己说,这些车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都有了毛病啊。这时他看到前面亮着的红灯。他兴奋极了。他每天在大盘上看到的都是绿色,他似乎好久好久没有看到红色了。他多想亲近红色啊,哪怕摸一摸也好。于是,他猛踩油门,朝红色冲过去。

那天,他的蓝鸟被交警扣留3小时。他被记了分,还罚了款。交警对他说,你是不是有毛病啊,红灯就在你头顶上亮着,你是不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

李想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和小卉见面了。他打电话给小卉,我快疯了。

小卉问他,怎么回事儿啊?

李想说,还不是星马汽车,你说怎么办?

小卉说,能怎么办呢?放着吧,总有一天会解套的。我现在不看大盘了,眼不见心不烦啊。

李想说,我也知道会解套,可是我等不及了,快到一个月了。

小卉问,什么快到一个月了?

李想说,当时我向蔡兵借钱,说好借一个月,到期连本带息还他的,现在快到期了。

小卉笑起来,李想啊,你干吗要骗我啊,那15万明明是你的,为什么要说成是向蔡兵借的啊?

李想急得口吃起来,我,我,我哪有15万啊,我,我只有5万,那10,10万,是,是借蔡,蔡兵,兵的,真的,哄你,要,要死的。

小卉质问他,你当初不是赌咒发誓,说一分钱都没有的吗?

李想无言以对。

小卉又说,李想啊,你这个人真会演戏,当初怎么不报考戏剧学院啊,如果你演戏肯定是世界一流的。

李想说,求求你,把那15万还给我吧,要不蔡兵真的会把我的蓝鸟开走的,到时候我怎么向老婆交代啊!

小卉说,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我拿什么还你啊。我把我这个人给你,你要不要啊?

李想说,你把星马汽车割了吧。

小卉又笑起来,亏你想得出,星马汽车现在在底部了,你见过谁割处在底部的股票了?

李想说,特殊情况啊,你不割星马汽车,到时候蔡兵就要割我的蓝鸟了。

小卉说,有这么严重吗,他不是你老同学吗,再跟他商量商量放宽期限啊。

李想说,蔡兵这个人说翻脸就翻脸的,他的娘老子也跟他商量不通的。

小卉突然就把电话挂了。

李想打过去。小卉不接。再打过去,小卉就把手机关了。李想他每隔几秒钟就打小卉的手机,但小卉的手机一直关着。他决定去找小卉,当面和她好好谈谈,要是她实在不愿割掉星马汽车,那就请她无论如何想办法到哪儿去周转出15万来,否则事情真的会闹得不可收拾。

李想去中坤苑找小卉。小卉楼下的那扇铁门关着,他按了好一会儿铃,一点动静都没有。但是他感觉小卉在家里,不理他罢了。他想一直按下去,一直按到小卉失去耐心为止。

一个拎着一方便兜水果的中年妇女过来了,想必是这幢楼里的住户。中年妇女狐疑地打量着李想。李想讨好地朝她笑笑。中年妇女掏出钥匙嘎嗒打开门,迅即闪身进去,反手关门。李想拉住铁门。李想说,我找小卉。

妇女上楼好一会儿,李想才上去。

小卉的防盗门上有个显眼的红色按键,按上去却没有一点声音。便举手敲门。敲得很绅士。李想一边敲一边说,小卉,我知道你在家里,你快开门,我们好好谈谈。敲了一通,里面没动静。李想按捺不住了,生出一脚将门踢开的冲动。他平息了一下,又开始敲。敲得略重了点。还是边敲边说,小卉,我不为难你,你要是实在没办法就算了,我只想见你一下,你快开门吧。

仍然悄无声息。李想朝防盗门狠击一拳,便擂鼓似的敲起来。哪里是敲,简直是在发泄,把焦躁、恼怒、痛悔、忧伤,都一股脑儿发泄在防盗门上了。防盗门被敲得剧烈震颤,整个单元都震颤起来了。对过的门突然打开,一个中年妇女冲出来,手舞足蹈地对李想大声嚷嚷着,原来是个哑巴。李想一看,竟是刚才在楼下碰到的那个中年妇女。哑巴同时也是聋子,她是怎么听到敲门的呢?唯一的解释,就是中年妇女一直在通过猫眼窥视他。这么一想,李想就有点毛骨悚然。

这时,楼上楼下的住户都蜂拥着过来了,围住李想。李想见这架势便怵了,慌忙夺路下楼。

李想去自来水公司找小卉也没找到。公司的人说,小卉很少来,即使来也是点个卯就走了。

就在寻小卉无着的时候,蔡兵打电话过来了。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蔡兵号码,李想有种东窗事发的感觉。他不敢接蔡兵的电话。蔡兵也是个倔头,一直不停地打。李想只好接。蔡兵兜头盖脸骂了一顿李想。蔡兵说,你他妈的怎么不接老子电话?我还以为你死了。

李想口吃着说,我,我在,路上,没,没听,到。

蔡兵说,我不跟你啰嗦,你借我的钱明天就到期了,请你别忘了把本息打在我银行卡上,我把卡号发在你手机上。

李想急起来,一急,更说不出话来。蔡兵见他不说话,就收了线。李想只好再打过去,对方却是忙音。过会儿打,还是忙音。连着打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打通了。李想说,老同学,看在当年我经常帮你抄作业,考试偷着给你答案的分上,能不能宽限几天?

蔡兵回答得很干脆,不能!

就宽限几天。

不行,一天都不行。

我实在有困难,求求你。

你有困难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毫无关系。明天我等你把钱打到卡上。

李想知道求蔡兵开恩是无望的,蔡兵严格执行合约,也是无可厚非。现在能解他燃眉之急的是妻子瑶琴。这些年瑶琴在外面跑,人是辛苦,可也赚了不少钱,究竟是多少,他不清楚,瑶琴也从来不对他说,但绝对不是个小数字。如果现在向瑶琴开口,瑶琴肯定会帮他的。问题是怎么向瑶琴开口呢?对瑶琴,他这个口是开不开的。

第二天是星期六,休息日,李想哪儿也没去。他一早起来就围着他的蓝鸟一遍一遍地转悠。手机就拿在手里,转了第N个圈时,他拨了小卉的手机号码。小卉还关着机,这是他预料到的。小卉显然还有一个手机卡,只不过没告诉过他。他打了一桶水,开始擦拭汽车。

可能掘城所有的私家车里,就数李想的蓝鸟保养得最好。买回来至今,还是崭新锃亮,一点擦痕都没有,这归功于他平时开车小心谨慎。其次,他把车当成他的宝贝儿子,一有空就洗车、擦车,隔三差五往南通的4S店跑。

一想到心爱的蓝鸟就要被夺走,他心里五味杂陈,抑郁不堪。但后来他突然觉得擦拭的不是自己的爱车,而是自己的宿命。说来也怪,一旦把爱车蓝鸟当成自己的宿命,他的内心突然就平静下来了。当初,正是因为有蓝鸟,他才会搭讪小卉,蓝鸟是他搭讪小卉的底气。如果在那个大雨的午后,他也是开着摩托车去马塘中学接儿子,他还会搭讪小卉吗?肯定不会。再退到几年前,儿子在读实验小学,他要是开着蓝鸟到健身小区,看到小卉在走鹅卵石路,他就早搭讪小卉了,何须等到几年后?还有,他向蔡兵借那10万块钱时,潜意识里也是有底气的,这底气当然也是蓝鸟,因为他已经做好了将蓝鸟抵押出去的准备。这就是宿命啊。与小卉相识是宿命,星马汽车走不出行情是宿命,自己被蔡兵套住也是宿命。是的,在这个夏天,他毫无防备地掉进了自己的宿命,宿命就意味着防不胜防,是天意,命定如此的,因此,在宿命面前,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一切都坦然接受吧。

他坐在擦拭一新(其实已经很新了)的蓝鸟里等待着。

傍晚,终于来了几个光头光膀子的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嘴里叼着香烟,骂骂咧咧。他希望蔡兵能过来,但蔡兵没有出现。他没说一句话,就把车钥匙拱手托出。

蓝鸟一步一步逸出他的视线,最后在小区甬道拐角处消失了。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2010年8月22日18∶35。

李想收到蔡兵的短信:我会替你好好保养车子的,直到你赎回去。那是在他的蓝鸟被开走后的第二天早上,他步行上班,正走到广隆超市门口。

广隆超市门口每天都人满为患,不仅是因为位于热闹的人民路和黄海路交叉处,还因为私家车太多,它们一长溜地占满了道路的两侧。一个“苏F789”的车牌号抓住了他的眼睛,他想,这个车牌号真他娘的特别,太好记了。又一想,这不是我的车牌号吗?再看,可不是,正是他的蓝鸟。它就停在汽车队伍里,开车的无疑去超市买东西了。

李想撒腿奔过去。像邂逅久别的亲人似的,一下子就扑在了蓝鸟身上,把脸紧紧贴在玻璃上。他感觉到蓝鸟呜呜咽咽对他说着什么,仿佛在倾诉离别的衷肠。

开车的人很快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后备箱盖砰的一声拍上,李想才醒过神来。那是一个苗条的女人,穿着很时尚,戴着那种大框的太阳镜,头发未染,是自然的黑色。头发很黑,脸蛋很白,黑白相间,让人看了觉得清爽。

李想问她,你认识蔡兵吗?

女人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未着一词,打开车门钻进去,把车开走了。

李想无心去上班了,就在街上溜达。掘城其实就是个巴掌大的市镇,溜达一圈也用不了半天时间。李想沿着人民路往北,一直走到中坤苑。在中坤苑大门口,他用公用电话打小卉的手机,还是关机。他从原道折回,往南,再次来到广隆超市。刚才停他蓝鸟的地方,现在停着一辆银灰色的POLO。他又漫无目的地行走。他有种飘荡的感觉,像一盏晦暗的孔明灯,飘浮在掘城上空。

后来他发现自己走进了农业银行隔壁的中投证券营业部。一些老太太在边聊天边看盘,每个人脚边都有一篓刚从农贸市场买的菜。这些老太太做短线股票,头天买,翌日抛,不贪婪,心态好,就满足于赚点菜钱,所以她们炒股很快乐,活得很开心。

李想穿过大厅,上了二楼的经理室。刘经理接待了他。刘经理告诉他,星马汽车受年线压制,倘要启动,还待时日。

李想回到家,就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一觉竟睡到日头西斜。

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惊醒了他,睁不开眼,眼皮铅样的沉,把手机贴到耳朵上,听到的却是小卉恍若隔世的声音。他惊得坐起来。小卉大声吼着,你快来我家,把小流氓领回去!

什么小流氓啊?

你的宝贝儿子。

李想说,你胡说什么,我儿子怎么变成流氓了?

小卉把电话挂了,但听上去更像是摔了。

儿子怎么会跑到小卉家去了?李想这才想起来有好多天没看到儿子了,或者说,在这好多天里他是看到儿子的,但却根本没意识到儿子的存在。这好多天里,因为星马汽车,因为小卉,因为那15万元,因为蔡兵,他神游物外,恍兮惚兮,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赶到小卉家时,看到儿子衣衫不整地坐在沙发一角瑟瑟发抖。小卉脸色铁青,嘴唇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黛黛在她房间里嘤嘤哭着。

原来,小卉下午从外面回来,撞见鲁鲁光着身子躺在小卉女儿的床上,而黛黛同样是裸着身子。小卉当时就气得晕过去了。

李想当着小卉的面,狠狠打了儿子两个耳光。因为下手太重,儿子的鼻血都被打出来了。像小卉一样,他也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小卉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涕泪纵横。

李想说,你别哭了,让左邻右舍听到多不好。子不教,父之过,要是黛黛出了什么事,我负责。

小卉听了越发哭得伤心。小卉绝望地说,青草碧树一样的年华,你负得了责吗?

李想本想说我借你的那15万不要了,但最后还是忍住没说。

晚上,儿子没有回来。李想已经后悔打了儿子。他知道,有些问题是会越打越严重的。他要心平气和地,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跟儿子长谈一次。

但是“新闻联播”结束后,儿子还没有回来。李想心不在焉地看完“焦点访谈”,还是没听到儿子按响门铃的声音。他开始给父母和儿子的一些要好的同学家打电话,然而,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他想不出儿子究竟去了哪里。他开始心急如焚。他想给小卉打电话,可是小卉却把电话打过来了。

由于焦灼,小卉的声音听上去都变了调,你儿子在家吗?

李想说,我儿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都快要急死了!

小卉在电话里哭起来,我家黛黛也不知哪儿去了,我到处找都没找到。

李想说,你别哭,我这就去你那儿。

李想赶到小卉家里时,小卉躺在床上,像大病了一场似的,人整个儿瘦了一圈。李想说,你躺着有什么用,我们去找啊。

小卉说,李想,你快过来。

李想就走过去坐到小卉的床沿上。小卉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死死抱住李想。小卉哭着说,我有个预感,两个孩子怕是跳了三元池。

三元池是掘城的一条内河,幽深,浑浊,这几年已经有好几个孩子跳进去了,有的被救上来,有的却再也没活过来。李想开始并没往这方面想,现在小卉提起来,也害怕起来。他催小卉快起来去找。小卉说,我起不来了,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李想说,你不去找,我去找。

小卉说,说不定已经跳了河,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李想丢下小卉往外跑。小卉在后面喊,你等等我。

李想开小卉的踏板车,小卉软得像一摊泥,瘫在后座上。

三元池边有个大平台,很多人在上面跳舞。跳的是集体舞,间或也跳交谊舞。这个夏天,掘城人迷上了跳舞,一到晚上,稍空旷的地方都被舞曲和攒动的人头占据了。李想和小卉来到平台上。刚下了一场大雨,水溢上来,和平台打齐。江海路上的灯光将河面照得通明,但远处的河面却一片幽暗。

小卉问一个依着栏杆看别人跳舞的妇女,你有没有看到孩子跳河?

跳河?有孩子跳河?那个妇女转身看着河面,惊讶地问。很快,她又转过身来,用手做成喇叭状贴在嘴边,大声问那些跳舞的人,你们有谁看到孩子跳河了?

很多人蜂拥着跑过来了。李想拉着小卉,逃也似的跑到对岸去了。

小卉一屁股坐在河沿上,眼睛死死盯着河面。小卉说,要不要报110?

李想安慰小卉,干吗这么兴师动众,我不相信两个孩子会跳河,说不定他们躲在哪儿玩呢。我们回家吧,定神睡一觉,明天就会有他们的消息的。

要回家你回家,我不回家,我就在这儿看着,要是孩子跳了河,终究会浮上来的。

李想也一屁股坐在小卉身旁,我陪着你吧,这儿人来人往,等不到天亮,掘城就传遍了我和你的桃色新闻。

小卉说,顾不上了,随便吧。

李想一拍大腿,跳起来,大声嚷嚷着,我忘了,我儿子会游泳的。

小卉也跳起来,你看我这个头昏的,我家黛黛也会游泳啊,小学就学会了,还参加过游泳比赛呢。

那天晚上,两个孩子都没回来。李想和小卉都没睡,干坐了一夜。两个人打算,要是上午再没有孩子的消息,就报警。

李想一大早就出门散步,因为忧心,没睡,他浑身乏力,脚步虚浮。他沿着友谊路往西走。有几个早起跑步的人,从他身旁擦过。其中一个大胖子跑过去了,却回过头来喊他名字。李想一看,原来是同事老崔。老崔站住等李想。

李想说,你去上海出差回来了?

老崔说,昨天下午回来的。然后老崔又说,我昨天下午在车站看见你家公子了。

李想一把抓住老崔,你,你说什么?

老崔说,快放开我,你怎么这么激动?

李想放开老崔,你说你看到我儿子的?

老崔说,是啊,我刚下车,就看到你儿子从检票口出来了。我问他到哪儿去,他说去上海看世博。

李想重新抓住老崔,生怕老崔会跑掉,老崔啊,你没骗我吧,我可经不起你骗啊。

老崔甩开李想,大清早的,我骗你干吗,你没病吧。

李想又想抓老崔。老崔躲开了。李想问,是不是就我儿子一个人?老崔说,你儿子是好样的,带着个小姑娘呢。

李想丢下老崔,掉头就跑。他跑得很快,跑得很有力量,再也不是刚才那个病怏怏的李想了。他往中坤苑方向跑,他要去告诉小卉。跑了一阵,才想起了打电话。

小卉在电话那头喜极而泣。两个人当即决定去上海找孩子。

掘城离上海不远,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班车半个小时就有一趟。他们上午就出发了,除了钱,什么也没带。

在上海南站下车时,还不到10点。两个人都没顾得上吃早饭,这时觉得饿了,是那种天昏地暗的饿。现在孩子有了着落,两个人悬着的心都落下来了,都想找一家干净的餐店,好好吃一顿早餐,再乘世博专线赶到现场去找。

南站广场挤满了南来北往的旅客。李想突然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瑶琴。瑶琴戴着一顶宽檐的草帽,几乎把整个脑袋都遮起来了。但是李想认出了她。瑶琴身边还紧贴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李想也认出来了,是郭靖国。郭靖国戴着墨镜,油头粉面,他挽着瑶琴朝一辆出租车走去。

李想像一根木桩钉在那里了。小卉说,你怎么了,快走啊。李想想往前移动身体,但他的身体怎么也不听话,牢牢地钉在那里了。他看到瑶琴很轻佻地依偎在郭靖国身上,有说有笑的样子。他看到郭靖国拥着瑶琴钻进了出租车。出租车顿了顿,然后就开走了。李想觉得自己完全坍塌了,从头到脚一片荒芜。他拉住小卉的手说,歇会儿吧。便瘫在地上了。

小卉说,你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饿了,也是呢,没吃早饭,又跑了这么多的路,我们快去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好去找孩子。

李想说,你架着我走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小卉架着李想走进一家小吃店。小卉要了两碗牛肉面。李想却拍着桌子喊,老板,拿酒,快拿酒来。小卉说,吃什么酒啊,还是简单点吧,吃了好赶路,等找到孩子再吃酒吧,找到孩子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老板拿来一瓶上海加饭酒。

李想喊起来,你没搞错吧,谁叫你拿加饭酒的,拿白酒来,拿两瓶二锅头。

老板要去拿二锅头,却被小卉拦住了,就吃加饭酒吧,他不会吃白酒。

李想对老板说,别听她的,快去拿二锅头。

老板问,我到底是拿加饭酒还是拿二锅头呀?

李想抢到酒架跟前,拿了一瓶简装二锅头,用牙齿咬开瓶盖,往嘴里倒。小卉急忙去抢酒瓶。小卉尖声叫道,你没疯吧!李想躲开小卉,还是往嘴里倒。浓烈的烧酒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淌。与酒一起往下淌的还有他的眼泪。

小卉终于抢到了酒瓶,扔到了门外水泥地上。李想伏在桌子上像狼嗥一样大哭。在店里用餐的客人都伸过头来看。小卉嚷着,喝醉了,喝醉了。拖着李想往外跑。李想踉跄着脚步申辩,我没醉,我他妈的没醉啊。

隔壁就是一家旅店。小卉架着李想进去,开了个房间。李想把小卉扔到床上,然后扑到小卉身上。李想说,我想要你。动手解小卉的裙子。小卉说,你喝成这个样子怎么要?李想拉着小卉的手放到自己裆部,你摸摸,看看我有没有醉。小卉摸了一下,叫起来,你怎么这么硬,真的没醉呀?李想扯下小卉的裙子,小卉,我现在特别想要你,你快把我脱光吧。小卉说,不找孩子了?李想说,不找了,我现在只想要你。

原刊责编 刘照如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从某种意义上,生活由无数个偶然组成,而偶然性天然属于小说。这篇小说即从一次偶然的“搭讪”肇始,从而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震动”:生活的,情感的,家庭的,伦理的,道德的……小说以一个近乎庸常的故事入手,试图探讨日常生活的某种可能性,以及这种可能性带来的种种结局。作者以悲悯的目光注视着男女主人公的日常生活,听任他们在属于自己的命运中辗转挣扎,最终不得安宁。

小说叙事成熟,显示出良好的语言把握能力。某些情节的戏剧化,让我们在感慨“机缘巧合、不可端倪”的同时,对命运的敬畏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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