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礼金风波
银学看到粉周妈的指头指向“贾串串”三个字的时候，才明白粉周妈之所以嘴巴惊讶地张那么大的原因。
是生死之交，还是寡淡如水？中国人喜欢用金钱的多少来衡量两个人的关系深浅。什么时候才是衡量二人关系的最佳时刻？自然是当一家过事的时候，礼金的多少就是衡量的标准之一。
咱哥俩关系好，整天喝酒，那好，千二百八地上礼钱，没有人会挡着你、拉着你、拦着你，非不让你上那么多；咱兄弟俩关系不行，一般化，酒肉朋友，不曾交心，上次说话聊天你拆我的台了，你家这次过事，我就随大溜，他们上多少，我随多少，就是这我还心里老大不乐意呢，那好，就一十二十地上，也没人会拉着你的手说，不行，上的少了，你们像亲兄弟，像好哥俩，上这么点，过不去，不能这么干。
没人会管会过问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
当然，不是所有关系深的都上的多，也不是所有关系一般的就一定上的少。比方对方是个高级别官员，你去给他家行情的时候，能上的少？你认识人家，人家记得不记得你，还另说，关键是以后指不定得有求于人家那，那自然是大放血，不能少喽。
回溯回溯，都很难有材料能考证出中国是从哪一朝哪一代实行开这个上礼随份子的实情来。但是，我们却不得不说，行情随份子上礼时，给主家上的礼钱钱多还是钱少，虽然很微妙，但却深刻地折射着人情百态。
在埋葬大木的上世纪90年代，二里湾乃至凤凰塬上的所有村镇，碰上红白喜事行情随份子的标准还基本停留在30元左右。
30元，只是个均数，甚至有可能还更低一点，在20元左右。在诸如二里湾这样的农村，不像城里人，决定礼金的多少，有着众多的标准来衡量。他们相对更纯粹一些。感觉自己和主家关系再好点的，那好吧，多上点礼，50元，不少了。感觉和主家关系就一般化的，那好吧，10元也不差，甚至还有上5元钱的。
5元钱，吃顿饭，也不赖。
现在来看，这些看上去都是那么得不可思议。也许，我们仍然会矫情地说，哎呦喂，5元10元的，怎么能拿得出手呢？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面子想法的存在，以至于在以后几年里，我们农村的上礼随份子成了面子工程，完全隔断了自己的实力与基础，变成了攀比，甚至一度出现了上信用社贷款来随份子的事情出现。当然，那是后话，现在描述的，的的确确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农村的实情。
当然，这些都是同一个村的上礼标准。碰上嫁女娶妻、上梁埋人，重要的亲戚，自然礼金要重的多。比如外甥结婚或者外甥女出嫁，当舅舅妗妗的，除了上三百五百的干礼之外，还要备一个食萝。
食萝，是晋南当地独有的一种物件。整体上来看它，就是一个变大的匣子，这个大匣子分好几层，一层一个屉子，整个屉子用个木框连接起来，木框上雕饰着精致的花纹，有鸳鸯，有龙凤，全是吉祥寓意。
碰上结婚嫁娶等红事，舅舅妗妗、姑姑姑父早早就会备上一个食萝，一层装个并蹄莲模样的花馍馍，一层装满核桃枣，摆成双心的造型。一层放上礼吊，所谓礼吊，无非就是一大块新鲜的肉块罢了。等等，一层屉子一层精彩，完了把精彩一层一层摞起来，恢复到大匣子的原貌，再到巷子里雇俩村民，给个红包，那俩村民用扁担抬着这个装着各式各样五花八门预示着吉祥和欢乐的食萝，一颠一颠地赶往亲戚家。
话说的远了，那些都是是红事。碰上白事，主要的亲戚除了上礼钱之外，还会送些帐子等，这些帐子无非就是一些布匹等等。但是村里人看的很重，觉得送多少钱的帐子无关紧要，关键是送了没送。送，就代表人家心里有你，看的起你。没送，自然是轻视你，心里没你。
村里人实在，爱认死理，若是哪个亲戚没送或者忘记送了，会很久地放在心头，没事的时候用嘴巴把那再唠叨唠叨，拿出来翻晒翻晒。在送没送之外，才会去计较送的轻重——哎吆，你家上次过事我送你的那可是上等的帐子，你看看你，这次我家有事，你送的这叫啥帐子啊，手一掰，从那缝隙里都能塞进个手指头啊。
但是像今天，一下子给粉周妈把礼钱上到500元以上的，那指定就是绝对绝对绝对绝对十分够硬的关系了，更不要说，礼钱还有零头，达到了520元。
基于以上对村里行情随份子的基本情况了解后，自然，粉周妈的惊讶，我们的读者是可以想见的。况且，上这个大礼的人，还是刚刚与粉周妈发生过矛盾和吵闹的贾串串上的。
中间的套搅和原因，银学心里清楚，满堂也清楚。他本打算叫满堂把这个事情给粉周妈交代清楚喽，可哪里会想到，就在粉周妈看账单的间隙，这个前一日被媳妇挠估计没休息好的满堂竟然在喝了几杯酒后，靠在粉周妈的土墙上打起了盹。
满堂靠在墙上低着头，有条细细的口水正从嘴角流出就快滴到地面上。满堂的睡相很不雅，就连蹲在门槛上的粉丽女婿都鄙夷地撇了撇嘴角，讥笑着把脸扭向了屋外。
没有办法，银学只好自己来给粉周妈解释。
原来，就在出纸的那天晚上，出纸已经结束，晚上的宴席也结束了，村里来参加出纸的父老乡亲都吃完了席回的差不多的时候，贾串串这个时候走进了礼房。
那会，设在礼房的那一桌子也走的差不多了，记账的刘算盘惦记着自己家里的老婆子，也早早回了。满堂尿急，跑出去着急慌忙地上厕所，也喝了一点酒的银学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子上的酒壶愣神。
贾串串进来得悄无声息，都站到银学背后了，银学也没发觉，没防备，等贾串串一开口，先吓了一跳，酒醒了半截。
“你这死鬼，进来怎么就没个声响。”银学一见贾串串，想到下午贾串串干的那些的事，心里就有些不舒坦，不由得骂道。
贾串串还是不吭气。
“你坐席了吗？没坐的话，我叫厨房再给你做个七碟八碗？就坐这里，席在礼房里，等一会满堂来了，咱哥几个好好喝它一壶？”
贾串串能听得出来银学话里话外冷嘲热讽的意思。还是没接他的话，从裤子的兜里掏出一沓钱，问道：“满堂呢？”
“找满堂干啥？要你的毁青费？”银学也没好声腔，歪斜着眼睛看着贾串串。
“你看你，说的啥话？”贾串串伸着脑袋往屋外看了看，悄声说道：“下午不让打墓，我就是找个借口，图的是有个道歉，让我那一年吃酸馍馍受的罪排出来。我可没提出要钱来补偿，好狗的，你们这当村干部的，财大气粗，直接就给了500元，我那片地，你们都清楚，鸟不拉屎，一年小麦收成下来，也卖不了这多的钱。你们是要打我脸吗？难道还嫌事小吗？”
别看贾串串不怎么吭声，这一说开了话，还一套一套的，说的银学都有些愣神。
“快，赶紧的，把满堂叫出来，他下午给我多少的，我现在就把钱还给他多少。”串串有些着急，好像一秒钟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下去，说着话还不停地用食指的关节扣着桌子。
“满堂上厕所去了，怕是掉进茅坑了吧？”银学还是那副阴阳怪气说话的口气，说着还装模作样地伸出脑袋朝门外看看。
门外该忙活的几个人还在忙活。有风刮过来，不知道吹到哪里了，呜——呜——地扯了一个长腔调，听起来有些瘆人。不知道谁家的猫在柴火堆上踩空了脚，掉在地上，喵呜地叫了一声，更增加了几分阴森。
银学看见串串不经意地抖了抖。他心里有些好笑，果然是，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这下午为难了粉周妈，串串心里也有些不落定，这大晚上跑到死者的家里来，心里也发虚。
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串串像热锅盖上的蚂蚁，焦躁地用食指关节敲着桌子。
“那这样吧，你是村干部，我把这钱还给你，你完了交给满堂吧。”说着，贾串串把手里抓着的一把百元大钞就要往银学的手里塞，“正好是下午满堂给的，500块，你数数。”
银学见状，挡回了贾串串递过来的钱，拒绝道：“别——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我这当村干部的，也不好掺和。”说着，端起酒桌上的一个酒盅，一扬脖子喝了，还夸张地发出一声“嗞——”，似乎那是多么美味的酒，其实也只不过是村里小卖店里最普通最便宜的白酒。
贾串串无计可施。
这时候，他忽然看见礼房的桌子上摆着账本。“哎呀，看把我急糊涂了，还说上礼呢，差点忘了。”贾串串自言自语，翻着账本扫了几眼村民们上的礼钱数，也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20元来，“今天谁记账？刘算盘呢？”
“刘算盘早都走了，这都几点了，你才上礼？你这礼也上得太迟了。”银学一看他要上礼，心情略微好转，至少证明贾串串心里还是有些村民情分在的。
“来，交给我吧，我给你记上。”这么说着，银学也来到桌子边，打开了账本。
就在此时，贾串串忽然灵机一会，既然你张银学不收这五百元，但是你收这20元，那我干脆把这些钱都当做礼钱，你还能拒绝？
想到这里，贾串串心里暗自高兴。他眼看着银学在桌子边坐下来，用笔在账本上工整整地写上“贾串串”三个字。
“你看你，把我的名字写的怎么那么丑？”银学的字着实不敢恭维，连贾串串也忍不住揶揄道。但是贾串串的揶揄，更多有着分散银学注意力的目的。
“别说那么多的废话，说吧，你上多少？”银学再怕贾串串笑话自己的字丑，用力地拿着笔，就等着贾串串一报出自己的礼钱，他立刻挥毫构写出一个漂亮的数字，好让这个让人生厌的贾串串闭嘴。
“你写吧，和其他村民上的一样。”银学就像个正在等待号令的运动员，一听到发令枪响，立刻会大笔一挥，迅速地写出一个漂亮得让贾串串无话可说的数字。
“写吧。520元。”贾串串看银学准备妥当，把自己要上的礼钱如数报出。
银学起先听他说和村民一样，也听到了20元，警惕性不高，又急于表现自己的字，一等贾串串的话音刚落，就迅速地在贾串串的名下写了三个漂亮的数字：520。
一写完，银学刚要问贾串串写的字漂亮吗？忽然愣住了神，反应了过来，“你上多少？五百二？”
贾串串肯定的点了点头，他依然在敲着桌子面，这次敲的却不急躁，节奏感很强，有些显摆的意思，“笃——笃笃——笃笃笃笃——”
银学明白了贾串串的小心思，但是已经白纸黑字写上去了，银学想把前面的那个数字“5”划去了，但是又觉不妥，贾串串偷笑着，把钱叠到一摞，交给了银学，“收着吧，我的村主任。”
银学一时语塞，想不到这个时候在贾串串的面前翻了船，想发火却没有由头，只好苦笑着用笔指着贾串串说道：“你这个坏家伙，不长个子，就他娘娘的长了心眼。”
说完，无奈地接过贾串串递过来的钱，数了数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码了码放进了桌子下面的抽屉里。临关闭抽屉的时候，还不忘打趣道：“你这家伙，太神猴（狡猾），不会给我假钞吧？”
“放你的十二条心吧。要是有假钞，那也是满堂给的。”贾串串长了志气，说话都眉开眼笑。
银学锁好抽屉，又十分认真地在那刚写下的阿拉伯数字“520”的下面，工整整地写上“伍佰贰拾元”。
贾串串看他写完，呵呵笑着说：“这几个字，说实话，写得真叫个好。”
一听这话，银学伸手想去打串串：“你这二货，就会说个风凉话。”贾串串一看情势不对，躲了一下，嘿嘿笑着，扭身准备出去。
就在贾串串准备出门的时候，满堂撒完尿回来了看见了他的嬉皮笑脸，便没好气地问道：“你来干啥？又准备出什么幺蛾子？”
得了便宜的贾串串讪笑着，“不干啥，来上礼啊。”
“算你小子心眼不坏，念了一个村住着的情分。看你下午干的那，叫个啥事啊。”
面对满堂的训责，贾串串没接他的话茬，手一挥，算是打了招呼，小跑着就离开了这个他十二分都想赶紧离开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