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允王府的世子。”绿芜见苏离眉宇间有几分思虑,不免自嘲的笑了起来,“公子怕是办不到吧?”
“既然在下开了口,就自当替姑娘办到。”苏离收了神色,“只是在下倒想听听姑娘的故事。”
绿芜将他拉到床边坐下,自己则倒了身子枕在苏离腿上,万一有人闯进来也可见得他二人的亲昵之态。
绿芜的故事没有新奇之处。四年前她受邀去了一个官宦公子家里奏琴,一时间贵客云集,个个人都向她献殷勤,不是夸奖就是赞美,莫不显得轻佻浮躁,当然了,也有不屑于理会她的人在,对她不是冷眼就是嘲讽。
唯独秦君拂,那个风轻云淡的男子,始终带着温软的浅笑,不远也不近,有时候看她,有时候又不看她,在他的眼神里,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了属于自己的尊严,于是,一见倾心,便再也忘不了他。
但是,绿芜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只能故意接了那些与他有些交道的客人,想去撞一撞运气,是否还能向第一次那样遇见他,却是再也遇不见了,他的消息也越来越少。
听说三年前,他离了紫陌城跟他的师傅去了山中修行。
听说不久前,他回来了。
“公子,自你来后,绿芜都不禁有些怀疑,难不成公子早就调查过绿芜,所以才说要帮绿芜实现愿望。”
苏离一手抚了她的长发,一手在床棱上轻轻拍打,“如若那样,在下何必跟姑娘来做交易?”
绿芜浅浅闭眼,“也是。”
良久,绿芜轻声道,“绿芜所知道的事情,慢慢说给公子听吧。”
跟绿芜一起呆了不到两三个时辰,便被老鸨赶了出来。不过倒也听了几件新鲜事,苏离心情甚好的出了梦瑶台。
秦君拂,拂去君恩的意思吗?
允王府世子,秦君拂。
被一个见惯天下男人的女子一见钟情,恋慕四年,究竟是何许模样?
“少爷,你笑什么呀?”小青子不情不愿的跟在苏离身后,一大清早的,少爷突然说要去将军府,不知道是哪根神经不对了。
苏离回了头,对他眨了眨眼,“有肉吃。”
小青子嗤之以鼻,每天又不是没给你吃肉,不过这几天小蓝不在,小白的手艺倒是差了不少。
“少爷,你来了,正准备开早饭呢。”老管家狠狠瞪了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一眼,瞧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真是没出息。
“我爹呢?”苏离跟在老管家后边进了餐厅。
老管家看周边没人,低声道,“在沈沈姑娘房里。”
“那你多提醒着点。”苏离也慢了脚步。
老管家道,“少爷放心,我给老爷安排了日子来着。”
餐桌上,二夫人和落涵已经等着了,落涵一见他来,高兴得捏着自己的新裙子,问,“离哥哥,落涵好看么?”
苏离点点头,“好看,好看。”
二夫人也不想他会突然过来,她侧眼看了看门外,道,“老爷和你三娘这会还没过来,咱们得稍微等等再开饭了。”
苏离没理她,擦了手,让下人先端了早点上来,居然摆了满满一桌子,这哪是四个人吃的量,吃二十个人都没问题,不由得眉头一凛。
“离儿,你来了。”苏彻和沈沈进了门,早有下人告知了他,少爷这会过来吃早饭。
“爹,沈姑娘,早。”既然还没办婚礼,自然是不能叫三娘了,苏离不经意看向那沈沈姑娘,比起前些日子看她脸色更为红润了。
苏离泰然自若的吃完早点,便赖在了这头。苏彻去了军务处,二夫人逼着落涵回房绣花,沈沈见他不走,便留了下来陪他。
沈沈的两个丫鬟原本就是她自己带过来的,这会自是端了沈沈喜欢的茶水过来,其中一个丫鬟问道,“少爷,您喜欢喝什么茶,奴婢替您泡去?”
苏离却径自走过去,端了放在沈沈手边的茶,喝起来,“这是雨前的茶,鲜着呢!”
沈沈只笑了笑,“确是雨前的茶,不过没有一方好水泡,味道还是差了点。”言语中不免有些遗憾。
苏离又喝了起来,踱步到右边的椅子上坐下,道,“我倒是知道一个泡茶的方法,就是没有试过。”
他抬眼望了几眼天花板,想了想道,“听说这清晨的露水珠儿泡茶顶好。”
沈沈眼眸一动,道,“我也听说过。”
“再来一杯。”苏离喝完茶,叫那丫鬟再给自己倒了一杯,“现在清晨的露珠可多着,要不咱们试一试?”
丫鬟赶紧拍手叫好,“小姐最爱喝茶了,什么茶都喝过,就是没喝过露珠泡的茶。少爷,什么时候开始呀?”
沈沈瞟了她一眼,丫鬟自顾自的挺高兴,又道,“少爷,去的时候也带上我吧。”
苏离见她跟小青子那德行差不多,估计也是个大手大脚的丫头,不免笑了,“明天天不亮,咱们在后面的桃林里见。”
说完,不待沈沈答话,便大步走了出去。
天色蒙蒙亮,苏离一手取了只青瓷碗,一手不知从哪儿扯了个狗尾巴草的小杆子,真的在桃叶上捡起露珠来。
小点的露珠,将狗尾巴草的小杆子一伸进去,它就跟着黏了上来,往青瓷碗里轻轻一抖,一滴露水就到手了。大点的露珠,就扯扯桃叶,也就顺滑着溜了下来,不过这样便少了些趣味。
听着有远远的脚步声,好像只有一个人,不知是丫鬟还是小姐呢?
“少爷”背后是一个温婉的声音。
苏离直了身子,道,“沈沈,你来了。”他去掉了姑娘二字。
沈沈也端了一只碗,手里是一根绣花针,“今个的露水真的很多。”
苏离笑了一笑,并不接近她,“赶紧吧,不然一会太阳该出来了。”
说完又只管着取露珠,也不再朝沈沈看。
沈沈稍微挨近他一步,他便无意的远离一步,沈沈随意说句话,他也只随意的应一声,仿佛真的只是想一起做做露水茶而已。
好在太阳出来之前,一人都接了大半碗,只是满头大汗,累得喘气,苏离将自己碗里的露水倒给沈沈,道,“煮好了茶打发人来叫我一声。”
说完,不待她答话,又扭头走了。
沈沈难辨脸色,只是甩手间,一根绣花针笔直朝苏离的脑后飞去。
苏离左手拿着碗,右手拿着那根狗尾巴草,走得吊儿郎当,完全不知道自己脑后正有根绣花针来要他的命。
不过一个绣花枕头。沈沈在绣花针即将钻入苏离脑袋里的那一刻下了结论,绣花针又无声的回到了她手上,细细看,就会发现绣花针是被一根鱼丝线所控制。
沈沈收回目光,端着一碗露水,小心翼翼的走了回去。
之后,苏离让小青子去街上买了几百根绣花针回来,小青子暗地里骂他脑袋进水了。
那个叫华玉的又递了帖子过来,苏离让小青子回了帖,答应了。
但是那天去的时候,特意带上了苏落涵。
华玉是吏部尚书华礼的独子,因其琴艺高超又博学多才,庆陵皇特命他为宫廷乐师之首,掌管皇宫里所有器乐、歌舞之人,每月有一大半时间都在宫里头。听说此人相貌堂堂,仪表非凡,却是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以至于他至今未娶妻室,那就是华玉只喜欢男人。
不过,那是传说罢了。苏离所知道的,就是那天绿芜接待的客人,正是这华玉。他是官家,打密道出入梦瑶台,自是神不知鬼不觉。
苏离他们来的府邸并不是尚书府,是华玉在城郊的一个别苑,一到门口,便有下人迎接,带着他们一行七转八转,宴会处早已琴音冉冉,彩袖飘飘。
华玉一身紫蚕丝衣袍,半披半掩,长发如瀑,齐背披散,只见他浑身惨白无比,那张脸除了稍显润红的嘴唇以外,其余的五官都淡淡的,一眼望去,轻飘飘的,有若鬼魅一般,吓得苏落涵浑身发抖,直抱着苏离不敢再看。
苏离心里也稍有余悸,虽然听绿芜大概形容过他,却没想到真正见到了,还是未免有些害怕。
见得客人已到,华玉悠然停下手指的动作,琴音断,舞姬也退至一边。
他抬起头,指了指旁边的位置,道,“苏公子,请坐。”声音也是飘渺无根,苏离不由的转头看了看外边,的确是白天无疑。
苏离拉了落涵入座,他悄声告诉落涵,华玉是生了怪病,无须害怕,落涵这才麻着胆子从苏离身上离开。
“华公子,这是舍妹落涵,她久仰华公子的琴艺,非要跟来一看。事先没通知华公子,还请多多包涵。”
华玉抬眼看了落涵一眼,吓得落涵又躲去了苏离身后,他也丝毫不在意,“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
落涵听得小声嘀咕了一声,“离哥哥,他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来历她还是知道的。
苏离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头,“华公子博学多才,这种小诗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一会,华玉又奏了一曲,苏离与落涵只一边吃着桌上的水果点心,一边无聊的听着,听了一半,落涵就不耐烦了,苏离便让小青子和丫鬟们带她出去溜溜。
屋里只剩了弹琴的华玉,以及苏离,那些舞姬不知何时已退了下去。
一曲毕,苏离转眼,“华公子,今日似乎心情不好?”
华玉离坐,起了身飘来,目测比起九陌还要高了不少,他落坐在苏离对面,凑了脑袋在苏离跟前,闭上眼,鼻子闻着味道,“不错,这味道我喜欢。”
苏离在心里暗笑,他今日穿的是蓝景的一套青衣,身上莫不有蓝景的味道。
“华公子今日约我来,除了听琴、说话,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余兴节目?”
华玉收回身子,眸中春光暗露,“如果苏公子愿意,华某倒是想与公子你……”
说罢便要伸手抚向苏离的脸庞,不想被苏离抢先一步,一只手从华玉脸上轻拍了一掌,收回手笑道,“原来华公子喜欢擦粉玩,可惜这大白天的,倒吓不死人。”
华玉哈哈大笑,命人端了盘水来,片刻间将自己惨白的脸抹回了正常,确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落涵回来了,估计要小心脏乱跳了。
“苏公子,华某带你去见一个人。”
苏离道,“既然来了贵府,当然是客随主便了。”
随着华玉来到后花园,却从后花园里的一道小门往里走,长廊曲曲折折,越走便越有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
长廊尽头,一汪天然的湖水,里边荷叶连天,粉花朵朵,比起苏离西院里的水榭自是要美了很多倍。
湖岸边拴了一只中等大小的蓬船,进得里边,应有尽有,早有一个背影在舱外的船头上静坐。
那背影穿着一身华丽的明黄锦衣,墨发用上好的白玉冠束着,垂到肩头,只见华玉弯腰掀开帘子走过去,对他恭敬的鞠了一躬,小声说着什么。
一会才招手让苏离过去,华玉道,“这是七皇子。”
苏离忙跪下请安,“草民拜见殿下。”
庆陵皇有六个公主,两个儿子。三皇子秦安,以丞相为伍。七皇子秦誉,以三公为伍。朝廷由此一分为二,两人皆是势均力敌,以至于庆陵皇至今都未下决心诏立储君。
苏彻在北疆立了这么大的军功回来,现在正是庆陵皇面前的红人,自然是两派拉拢的对象。
既然三皇子秦安借由丞相府送了个三夫人给苏彻,那七皇子秦誉也当然要有所动静才对。
秦誉没有回头,声音冷冷的,“起来吧。”
苏离起了身,静静打量着不远处的明黄背影,即使是随意坐着,却仍旧有一种站如鼎坐如钟的皇家之气,苏离不由的觉得周边的空气实在是有些紧绷,他转眼看看华玉,却是被那满湖荷花吸引了,手中已然折了一枝。
华玉见苏离看他,便将手中的荷花递了过来,道,“鲜花赠美男,苏公子收下吧。”
苏离摇摇头不要,华玉也不勉强,遂开口问道,“苏公子,听闻敝府要办喜事了是吧?”
“是,前些日子丞相府宴请我爹前去,我爹见那歌女沈沈姑娘颇似我死去的娘亲,不由多看了几眼,丞相大人便成人之美,将那沈沈姑娘赐给我爹。”苏离一五一十交代了实情。
华玉倒也不是很惊讶苏离说了实话,又问,“那沈沈姑娘为人如何?”
“端庄贤淑。”苏离答道。
华玉笑了,“一个歌女岂能当得起端庄二字!”
又道,“堂堂正二品的骠骑将军,如何能娶一个歌女做夫人?”
苏离装出为难的样子,“那依华公子之见,该娶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见华玉眼色小有意外,苏离又道,“如果华公子有合适的人选,苏离可以转告爹爹,再娶个四夫人也不错!”
华玉啧了啧嘴角,起了身上下打量他一番,一边笑一边摇头。
转眼对着秦誉道,“殿下,没想到这苏公子倒是超出了你我二人的想象。”
“我原本还想着让苏公子帮忙把那沈沈给杀了,他这提议倒是有趣。”华玉丝毫不避讳苏离,直截了当就将他们原本的意图给暴露出来,苏离只不动声色,装作惊慌的往后退了几步。
秦誉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摸了摸下巴。
华玉对苏离道,“苏公子,华某倒是有个远方表妹,她聪慧伶俐,知书达礼,绝对能伺候好苏将军。”
苏离感激一笑,“华公子这般为我爹爹操心,苏离在此代他谢过。”
华玉也不再说话,过了一会,他将荷花随手丢入水中,问道,“想吃莲子么?”
苏离只笑着,不点头也不摇头。华玉提脚一跃,居然在成片的莲叶上飞步而走,苏离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这等轻功并非一般人所有,看来他们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苏离看呆了,张着嘴,叹道,“啊!这武功真好看。”
不一会,华玉便用袍子捧了一捧莲蓬回来,却是将衣服弄湿了一些,他洒了莲蓬在船头上,对着苏离道,“苏公子,麻烦你剥下莲子,伺候着殿下尝尝鲜,我回去换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