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是春节
虽然关老爷说五十年的时间于他来说就是昨天，但这五十年却是真实存在的，因为我就是‘年’！比如你生于何年卒于何年……当然我也是真正的‘大节大’，不管你是穷人还是富人都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山村里人们更是直白地呼我为：过年。
过年是从农历腊月二十三开始的，不，应该更早一些，就像俗语里说的那样‘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这个杀猪就是杀年猪；但是那些嗥叫着绝尘而去的猪们要明白——不是我杀死了它们——是人们的习俗。邬氏大家族时每年都要杀三四头大肥猪的，每头猪都有三百五六十斤重，多年后邬氏的父亲仍保留着这一习俗。邬氏和关老爷成家后也杀过年猪的。在这里杀年猪这天要宴请亲朋，左右邻居等，堂屋的门大开着，灶上的大铁锅里炖着猪肉血肠酸菜，院里的杆子上挑着猪头，还流着血的猪的心肝肺及下水等；一分两半的猪肉半子放在院里的矮桌上，猫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睛在一旁边走边叫着，就有人切块猪尾巴丢过去。那些吃过年猪肉的也有顺便砍条猪肉带回家的，也有几户人家合伙杀一头年猪的。而‘过小年’这一天人们传说‘灶王爷’要‘上天言好事的’，家家户户要在灶台前燃香点灯上供——一定要供‘灶糖’的，在人们想像中‘灶王爷’吃了糖嘴就甜了就会言好事而完全忽略自己的日常行为。还要用高粱秆扎一匹马的，马背上要用红纸剪一园园的马鞍粘上；还要扎一只鸡，鸡前面要放一碗水的，马的前面要有草料和粮食。马是小小的，只有手掌那般大，鸡就更小些了。仅这就得耗去邬氏大半天功夫的，和邬氏有着同样做法的村里还有几个老人。而所有的年轻人对此都是不会的更是不屑的，在他们看来抛弃传统的就是时尚的现代的！邬氏年轻时亦如此，否则怎么会成为村里第一个自由恋爱的女孩呢？可时间却给了他们无情的回答！等天黑后还要在灶前点上香，把这扎好的马和鸡烧掉，再到外面放些鞭炮，人们意识里的那个‘灶王爷’就这样骑着马上天了。朵朵小时候就问过邬氏，说‘灶王爷’上天了什么时候回来，邬氏说三十晚上接财神时就一起回来了。过了这天，结了婚的女人就不可以随便走动了，如果一定要去谁家就得先站在人家的大门口问句：我能进去吗？过了这天，集市上每天都有人买卖东西，人们管这叫‘烂集’了。接下来就是扫年尘，粘年画，做年豆腐。邬氏二十九岁那年——也是她和关老爷成家立业的第五个年头。他们是腊月二十七这天做年豆腐的，他们唯一的儿子当时只有两岁大的德印跟在关老爷的身边捣蛋，关老爷便大声咒骂这孩子：你怎么不死了？！嘎叭一声就死了才好！——在以后漫长的年月里这也成了邬氏咒骂关老爷的依据。第二天——这一年的腊月只有二十九天，也就是说这一天就是大年初夕，晚上八点多钟，外面有零星的鞭炮声刚刚响起，这孩子却因高烧咽了气，随之邬氏那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也永远留在了年里。
我也清晰地记得这一次是关老爷第二次不在家里过年。第一次是七年前，那年的夏天关老爷和儿子昊宇伙同几个人合开了个金矿。说是矿其实就是雇三、四个人——可不是什么专业人士，就是左邻右舍那些想赚钱的农民。挖洞，然后把挖出来的石头拿去粉碎了，看看一吨矿石里能含多少‘毛金’。
挖金风是十年前刮起来的，仿佛一夜间这些世袭的农民都变成了地质堪探队员，他们坚信有石头，有大石头的地方就有金子！并把这些地方称为‘矿线’。那情形就是拷问和敲诈。村小学校长的老父亲上不了山就在自家堂屋里挖了一个大坑说是找矿线。男人女人甚至孩子抗着锹镐踏过他们平时耕种的土地走向山峦，一时间土地开始荒芜，果园开始凋敝……但人们仍互相鼓励着：挖金子没有赔的！又说岭南有父子俩挖了两年的金子什么也没挖到，到了年底扫年尘收拾屋子时父亲见还有一管炸药，就对儿子说拿去崩了吧。儿子就把这管炸药拿到金洞那里点着了，这一崩竟然崩出来四十二斤明金（不需用矿石粉碎提炼的）
那时炸药都是由村上统一管理供应的，有人去买要登记注册。村里供销社的后墙就被崩坍过一次，案犯是谁一直不得而知。当然因为挖金矿的缘故每个人也都变成了爆破高手。村里五队就有人挖到了大矿线，张口就要五十万转卖，后来经村干部协商，就把这矿线卖给城里一个大佬了。周围的老百姓就起来抗议，那大佬来时人们就三五成群地躺在了车前……第二次这大佬又来时就把矿照插在了窗玻璃上，车前依序还站了二百名黑衣棒子队。但这大佬没多久就撤了，说是这矿线只开始有点金子越往里挖越没东西。那个卖矿线的男人也离婚进城买楼娶了小媳妇。被粉碎的矿石流进河里，河水变成了‘石膏水’，两边的树叶上也都挂满了厚的白垢；而村里的先辈最早就是利用农闲时在这河里筛金子的。邬氏的四大爷解放初就曾在这河里筛出一块牛舌头大的金子的，交给了政府，还被披红带花表扬好几天呢。但他也不能算是个‘扔掉金子的人’。
这个故事是朵朵讲的。说在上世纪末，美国一位年轻人在清理自家池塘时发现了一块金子，这块金子足有2。7公斤重，这件事立即在美国引起了轰动。
是谁扔掉了金子呢？扔掉金子的正是这位年轻人的爷爷。那他为什么扔掉金子呢？年轻人最初也不得其解。后来，他在家中找到了他爷爷写于50年前的一篇日记，并把它刊登在美国《新闻周刊》上。爷爷在日记里写道：昨天我在溪水里发现了一大块金子，进城卖掉它吗？那就会有成百上千的人拥向这儿来淘金，我和妻子亲手用一根根圆木搭建的棚屋，挥洒汗水开垦的菜园和屋后的池塘，还有傍晚的火堆，忠诚的的猎狗，美味的炖肉，以及山雀、树木、天空和草原，大自然赠予我们这些美好和自由，将不复存在。我宁愿看到它扔进池塘溅起水花，也不愿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从我眼前消失……
如今，这里，这些伴着朵朵和邬氏甚至可以追及更遥远的数辈人成长的群山，已是百孔千疮。那些挖到金子的人们拿走金子后留下一个个废弃的金洞；而那些没挖到金子的人们也在山上留下了一个个金洞。这些金洞的洞口一般直径都不足一米，洞深却达数十米不等，上面虚掩着几个数枝。如果是夏天草木茂盛的季节，或冬天积雪的日子里是极易被忽略而一步踏进无底洞的。村里已经有过这样的案例发生了。现在人们又转向开始垦荒了——将山上较为完整部分垦为农田——扒光山的衣服，然后再扒光各自的衣服相互指责着。
关老爷他们这个金洞是竖直挖下去的，挖到四十多米左右矿石的含金量就越来越少，就停下来了。**活人的工钱几家平摊，这一年的年三十早上他家里的炕上就坐了三四个讨债的，都是岭东白守洼的人。也欠沟里赵五的工钱，他从关老爷家推走二百斤高梁算是顶了。一个小伙子说：“你开矿赔了也不能赔我们的工钱哪，我们那可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吃着阳间的饭干着阴间的活，你要是不给钱我们就上诉！”“你上房子我也不管哪！”关老爷这样说，但还是写了欠条，陪着笑脸把这些人打发走了。转过年的秋收后他就回老家那边贩苹果去了，年也没回来过。也是在这一年的年末村上突然宣布要将农民承包的果园收回然后再做价卖给农民，这件事的决策者和执行者都是村长，他领着一伙人挨家挨户当场收回果园并当场做价拍卖出去。一时间村里好像又来了一次‘土改’，有许多人跟在后面叫骂连天，也有许多人兜里揣足了钱，也有人将国家的有关农民土地承包的政策抄录成大字报粘在墙上……关老爷家有两块果园的，一块在沟里，是七十多棵十年生的伏苹果树，每年夏天果就熟了，但不好卖价又贱，后来就把树抠了种苞米了。前面对面沟里有十四棵国光苹果树，树种还是当年邬氏父亲做生意时从外地引进来的，树也老了，树杆粗粗的占地面积大结的果却少。树下边还有六根垄的地，被一并做价成一千五百块钱。只有邬氏一个人在家，可谓真正的取借无门。她便要求村长缓几天，村长说给你一天的期限，隔天这树和地就被邬氏的堂弟买去了。邬氏的这个堂弟就住在她家的上院，当初为房场的事两家打过仗，交恶，至今也不说话。邬氏就去她堂弟家问，她堂弟大骂邬氏，等过了年关老爷回来时这些树已变成劈柴码在她堂弟家大门口了。关老爷就找到村上，说果树下边那六根垄的地是承包地，不是随果树带来的地，邬氏的堂弟就把自家的承包地划出些来，当然比那六根垄要少些，给了关老爷家。
民谚说：过了小年就大年。我就是这个‘大年’。小年只不过是个噱头，是个随从罢了。而更让我不满意的还是人们在大年三十晚上大肆放鞭炮时，嘴里却都喊着‘接财神’，好像新的一年里除了钱财外什么都可以不要了。‘接财神’是讲求方位的，这一年财神的神位要是在东方，鞭炮就得拿到东边去放，在西就在西边放，在南在北亦如此。当地也有民谚说‘财神在北养猪的撅嘴’，意思是养猪的要赔钱的。但这些年因为粮价许多人家都不养猪了。关老爷家院里东西两个猪圈都空好些年了。但随我一同而来的不只是‘财神’，还有其它许多人们不想要的，就像生带来了死一样。
财神的方位是根据万年历推出来的，以前邬氏也热衷这个。这里的民房都是面南背北的相，方向感就很强了。邬氏小时候会在这时往屋里毂辘一些大人们事先准备好的石头，嘴里边说着：发财发财元宝滚进来。邬氏将这一习俗也传承给了她的儿女们。另外邬氏还告诉她的孩子们，接财神时抱树能长大个子的。朵朵他们小时候就会在这鞭炮声中抱住院边的杨树，嘴里念念道：树儿树儿先别长，等我长大了你再长。这也是他们比一般孩子高挑些的秘密吧。但到了玉文这一代便不接受这个说法了，他说：“吃的好个子才高，我就吃肉！”邬氏就会说她小时候每年过年家里都要杀几口猪的，一口猪最肥的有三百五十多斤，肥肉膘有一拃多厚——以前对朵朵他们说到这，邬氏会用手比划几下的。她爹怕吃，总是让大伙吃像豆腐一样的肥肉——说到这邬氏还要夸张一下——连个瘦肉渣都看不着！等她爹做生意一走，家里人就把瘦肉都拿出来吃了。
除此外接财神还讲究个‘接神要晚，送神要早’，邬氏至今天还记得关老爷从大队下来那一年的正月初二，晚上七点多钟关老爷从外面回来，邬氏让他出去送送神，他不去，脱衣服就躺下了……现在人们更在乎的却是鞭炮的本身，那情景就是渲泄和炫富，当然还有乞求谄媚巴结贿赂等。整个村子都弥漫在鞭炮的气息中。
因为关老爷和孙子玉文都没在家过年，邬氏就把一串‘大地红’搭在院里的晒衣铁线上点着了。燃上香吃过接神饺子后，邬氏照例要盘腿坐在炕头上用一副事先准备好的新扑克牌来检十二月，再把扑克牌透露出的信息编织成一年的吉凶祸福，好的，邬氏便认为会更好，坏的，比如哪个月的四张牌并没有完全翻开，她就会把牌洗一遍接着摆，直到把所有月份的牌全掀开为止；这时邬氏又会在心里说一句：第一遍才是准的。也便认为会坏的更坏了。总之邬氏基本上是那种可以让想像湿身的女人，而无论怎样残酷的现实都不会带给她太大的伤害。
初一早晨照例要出来拜年的，邬氏总要感叹句：现在来拜年的人越来越少了！朵朵他们小时候拜年是从家里的父母开始的。四个人在地上站成一排，说：爸爸妈妈新年好。关老爷就会给每人一块钱的压岁钱。然后孩子们再穿上新衣服出门挨家挨户去拜年，回来坐在一起比着谁得的糖果多，谁家的糖好吃等。邬氏的母亲年岁大，端坐在炕头上，屋地上铺一个麻袋片，来人一进门便跪下磕头。现在这情景已经没有了。
初一早晨邬氏等那几个来拜年的人一走，她便锁上门去下边邬二小家打扑克去了。
初一以后的日子当地民谚是这样说的：一鸡二鸭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人七地八，九果十菜。这个‘人七’就是正月初七，也叫‘人日子’‘小孩儿的日子’，如果这一天天气晴好，家里的小儿就健康易养。后面的‘地八、九果、十菜’说的都和农时有关，要是这几日阴天有风，这一年的庄稼果木就要有灾欠收；正月初八这天早晨邬氏还在自家供奉的佛菩萨面前供了几碗米饭，以乞得年景丰登；而更多的人则在谋算着如何尽快离开这块土地或怎样占别人更多的土地。此外，正月里也不得拆洗被褥——‘正月里拆片子死汉子’。也不能剪头——剪头死舅舅；也不能用火烧烤食物，否则身上会长疮疥的……
正月十五这里没有人扎灯笼彩灯什么的，但却是新年后头一个重要的节日。家家户户的灯要点到天亮，这个晚上也要放鞭炮的——拿到耕地里去放，意为驱虫驱害的。吃过晚饭后人们都要出来‘走百病’的，意思是出来走走就能走掉百病的。上边老良家的老太太下来喊邬氏，她比邬氏还大几岁的，让邬氏和她一起去门前的河面上‘滚冰’——躺在冰面上打滚。邬氏就去了，两个老太太躺在冰面上从上面滚到下面，又从下面滚到上面。她们一定也想起许多往事吧？比如在家做女儿时……或者刚嫁人时……
之后我便隐没在人们琐碎的生活中去了。
关老爷要过完正月十五才能回来。村里的人们也正在准备着自扰。也许只有自扰才不至于成为庸人吧？朵朵一家是正月初三从省城回来探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