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染近日找机会跟爹娘提了提,说她也想跟着哥哥们一起上课。
女儿如此上进,墨家夫妇哪有不依的道理。
墨随风便嘱咐余氏提前备好礼品待柳先生归来就行拜师礼,虽说是个女儿家,但礼不可废。
墨青染之所以想跟着念书,是因为一来,她想借机探探这位柳先生是否像爹说得那样有才华,万一是个沽名钓誉的,就要趁早把他赶走,没得教坏了三个哥哥;二来,她如今被困在深宅,外界消息闭塞,柳先生要是个真才实学的,倒也方便请教他一二。
趁着柳先生还未归家,墨青染除了向父母兄长打探,还每日借着散步的机会,从下人们口中旁敲侧击柳先生其人,要想真正了解一个人,伺候他的下人们往往是知道最多的。
当然,问话也是需要技巧的,几次聊下来,墨青染从众人口中去粗取精慢慢拼凑出柳先生生平。
这位柳先生名士吉,据说出自河东柳氏的旁支,二十三岁中了进士,被派到雍州下的一个县做了县令,在任三年,兢兢业业,因不喜逢迎上司,一直得不到提拔,又干了一年,实在受不了官场的蝇营狗苟便留书辞任,挂印而去。这一帅气举动在当时被传为佳话,广受清流们的赞誉。从此,柳先生开始了效仿不羁名士们访古寻幽,寄情山水的任性之旅。
奈何,英雄总是落魄,名士多半潦倒。柳先生从雍州一路穷游到冀州,花光了本就不多的积蓄。
这日,饿了两天又不愿将就的柳先生进了一家馆子,虽然他胡子拉碴,衣衫不洁,但店小二见他言谈不俗,不敢轻视,热情地招呼。
点餐,上菜,酒足饭饱之后,柳先生摸遍全身只找出两个铜板,便大手一挥,豪气地对店小二说,我给你们店题首诗抵了饭钱吧。
店小二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将搭在肩上的毛巾一甩,白眼一翻,比柳先生更豪气地说,兄弟们,来了个吃白饭的,给我打。
在柳先生狼狈不堪之际,老爹墨随风犹如天神般地出现了,替柳先生结了帐,带他看了伤,为他重置了衣衫,最后送了些盘缠,就准备与柳先生分道扬镳。
谁知,柳先生死活闹着要报恩,墨随风怎么赶他都不走,最后只得与他结伴同行,本想半路再打发这人。谁料,两人一路上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墨随风索性将柳先生带回了梅花镇,做了墨家三宝的西席。
柳先生这一待便在墨家混吃混喝了两年。
拼出这个故事后,墨青染狗血地想这柳先生幸好是个男的,不然,依着他那死缠烂打的功夫,家里就该多个柳姨娘了。
重阳节前五日,柳先生回来了。
墨随风提着八色拜师礼盒牵着墨青染去前院拜师。
由于当初柳先生坚持不要束修,只要包吃包住就好,所以,余氏这次准备的拜师礼也同以前一样都是吃食。
前院会客堂,白袍,白靴,银头冠的柳先生端坐上首,手执一柄水摩骨玉折扇,潇洒如谪仙,笑眯眯地受了墨青染三拜,仰头饮尽一杯拜师茶。
墨随风把礼盒双手递上,还没开口说话,柳先生就迅速起身,接过礼盒随手放到桌上,不满道:“贤弟,你和愚兄还客气什么,你就是这么古板。”又弯下腰打量着墨青染,“小阿染如今大好了,一定不要学你爹,太无趣了。”
墨随风:“……”
墨青染:“……”
不待他二人答话,柳先生又偏头想了想,开心地用扇骨敲了敲手心自说自话道:“不对,今后小阿染是跟着我混的,肯定不会长歪了。”
墨青染原本准备的一大堆拜师话噎在嗓中,吐不出来,柳先生真人竟是这么个性子,跟个大孩子似的,果然应了那句古话“百闻不如一见”。
柳先生又在袖中掏了半天,摸出一对玉葫芦耳坠,咳嗽一声:“这是为师的一位友人所赠,就送给小阿染作见面礼了。”送完还美滋滋地自夸,“嗯,这见面礼选的不错,女孩子都喜欢这种小玩意。”
墨随风腹诽好友,今天是来拜师的,就不能在学生面前稍微庄重点。
墨青染腹诽先生,您那是什么友人,居然送您一对耳环,也太有才了。
柳先生浑然无觉自己被人家两父女嫌弃了,又弯下腰来,笑眯眯地看着墨青染:“小阿染,有没有开始习字啊?”
墨青染点点头:“习的是正楷。”
“咦,小阿染喜欢正楷,我还以为女孩子多爱簪花小楷呢。”柳先生用扇子敲敲脑袋,十分惊讶。
墨随风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阿染喜欢正楷,当时拿了很多本字帖让她选,她一眼相中了正楷。”
墨青染望着他二人憨憨笑着,心中却想,开玩笑,簪花小楷人家一看就是女子所写,我以后少不了干些坏事,正楷多保险,横平竖直,十个人中九个人都写得差不多,不容易被人认出来。
第二天,墨青染就开始与兄长们一道去上课。
柳先生的课六天一休,每天只在上午讲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是自学时间,有疑问可找他解惑。这六天,三天讲学,一天习琴,一天学棋,第六天为书画课。
由于墨青染还要跟着余氏学女红,所以她只去上早课。
一个月下来,墨青染不得不承认柳先生的确有才华,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讲学也不枯燥,旁征博引,引经据典,时而穿插些民间见闻,并不局限于书本知识,连她这样学过一遍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柳先生也在暗暗观察墨青染,本以为小阿染会跟不上进度,还想着要不要照顾她一下,没想到小阿染这么聪明,和墨青书这个小神童比起来都不相上下,不由暗暗感叹,墨家的风水还真是好,儿子女儿都如此聪颖。
除了认真学习,墨青染还悄悄评估着哥哥们的发展趋势,大哥墨青朗一言一行都是奔着科举做官这条路去的,唯一算的上个人爱好的大概就是闲来无事吹吹笛子了;三哥墨青书也不用太担心,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日后必成一代大儒,最不济也能捞个书法名家当当,靠笔墨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就二哥墨青云麻烦一些,对枯燥的经史子集和文雅的琴棋书画都不感兴趣,除了在柳先生讲奇闻轶事时他爱听些外,其余的都不感冒。
不过,她也慢慢发现了墨青云的优点,他的棋艺算不上高,却善于布局,有些下法倒和兵书上的战略不谋而合。只是不知道爹娘会不会同意二哥习武,这事也急不得,慢慢来吧。
阴极之至,阳气始生,转眼到了冬至。
这天的早饭由米粥换成了饺子,余氏派大丫鬟梅卉给柳先生也送去了一碗。
墨青染还没在冬至吃过饺子呢,江南地区多在这天食用汤圆,她捞起一只白胖滚圆的饺子轻咬了一口,韭菜鸡蛋馅的,味道不错。
吃罢早饭,兄妹四人照例去上早课。
柳先生望了望窗外那株叶落凋敝,只余枯枝的梧桐道:“今天既然是冬至又逢书画课,你们每人作一幅九九消寒图吧。”
所谓“九九消寒”是从冬至这天算起,九天作一单元,连数九个九天,共八十一天,冬天就算过去了。时下的文人雅士多喜以图文的方式来数九,每过一天就在预先作好的图文上填充一笔,直到九九之后春回大地,一幅九九消寒图才算大功告成,既作为漫长冬季中的消遣也表达一种期盼春天早日来临的殷切心情。
最讨厌上书画课的墨青云听后心中一喜,没想到今天的功课这么简单,拿起毛笔刷刷刷很快画好了,又检查一遍,不多不少,大小一致,十分得意。
正要起身交给柳先生,却发现无论是坐在他左边的大哥,还是坐在前排的三弟和四妹都还在埋首作业。
墨青云好心地等了一会,见他们还没有动静,不由盯着自己的大作好奇起来,这有什么好画的,他们今天怎么这么慢,往常可都是我最后交作业啊。
墨青云一抬头,见柳先生在案台上奋笔疾书,无暇他顾,便大胆地伸长脖子瞄了瞄身旁的大哥墨青朗,他正用双钩描红的手法写大字,一旁的草稿上“亭前屋後看勁柳枯荣”九个字映入墨青云眼帘,每个字九划,共九九八十一划。
墨青云又轻轻地站起来猫着腰悄悄地打量前排的三弟和四妹。
三弟墨青书泼墨挥毫,从‘一九’写到‘九九’,洋洋洒洒写了满篇,宣纸最右侧用隶书写着标题《消寒诗文九宫歌》:
一九二九阳日增,
三九四九冰雪生,
五九六九抬首赏柳,
七九河冻开,
八九南燕来,
九九加一九遍地耕牛走。
四妹墨青染画了一株九枝寒梅,每条虬枝花开九朵,一朵梅花代表一天,只见她提笔在左侧空白处题下“试看冬梅朵朵开,且待春草曼曼舞”,又用画笔蘸了蘸红颜料,为其中一朵梅花涂上色,方搁住笔。
墨青云老老实实地坐回去,瞪着自己画的八十一个大圆圈彻底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