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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秦安的病一天两天没见好,反倒是越发地沉重,他给乡政府递了辞职报告,也再不去大清寺。乡政府并没有批准,却也同意了君亭建农贸市场的方案,甚至乡长一激动,还用毛笔题写了石牌楼上的刻字:清风街大市。此后的几天,夏天义就黑了脸,窝在家里四门不出,也不许来运出去。他说他要打草鞋呀!夏天义十多年都没打过草鞋了,从楼上取下鞋耙子和龙须草,鞋耙子勾在门槛上,一头绳子缠在腰里,把草搓得嗦嗦地响。二婶给他说什么话,他都不吭声。手艺实在是生疏了,打出的草鞋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他拆了又重打,整晌整晌,打不出一双鞋来。这期间,四婶摘了些南瓜花在家摊煎饼,夏天智去叫了他二哥来吃,夏天义是吃过两张就不吃了,瓷瓷地坐着发呆。夏天智说:“二哥你听秦腔呀不?”在收音机上拧来拧去寻不到戏剧频道,夏天义说:“不寻了,我不爱听秦腔。

”两人都坐下,没了话,拿眼看院里花坛上的月季和芍药。月季和芍药不知怎么生出了黑蚊子,密密麻麻爬满了花茎和叶子,而且蚂蚁也特别多。夏天智说:“这花是咋啦?”夏天义说:“我给你看看。”夏天义有了事去干,夏天智也不拦他,自个坐在桌上画起秦腔脸谱。夏天义用铲子刨花根,刨出一只死猫,这死猫就是夏风埋下做肥料的死猫,猫腐烂了一半,生了蛆,招来的黑蚊子和蚂蚁。夏天义说:“谁埋这死猫?!”但夏天智没听见。夏天智一画起秦腔脸谱就成了聋子。夏天义刨出了死猫扔到了厕所,见夏天智画脸谱,立了一会儿,就又悄悄回蝎子尾了。四婶去庆玉家说了一阵话,回来没见了夏天义,却见夏天智嘴上五颜六色,他是不停地把画笔在嘴上蘸唾沫,脏得像娃娃的屁股。四婶说:“二哥呢?”夏天智说:“侍候花哩。”才发现夏天义人不在了,说:“这二哥!”夏天智可怜起二哥没文化,也没个嗜好来泄闷,就去找了一趟上善。

上善便立马到蝎子尾去,站在夏天义的院门前,见赛虎在那里转圈圈。赛虎已经好多天没见上来运,尾巴都拖在地上,跷了腿在墙根尿尿,上善才发现赛虎是条亮鞭。他敲了很久的门,门才开了,夏天义劈头盖脸就埋怨上善不坚持原则。上善脾气好,把脸上的唾沫星子擦了,说:“秦安不在,我有多大的斤两?”夏天义说:“不说了,不说了!”不说了却又问起秦安的病。上善说:“这几天忙,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他,听金莲说,他女儿到赵宏声药铺抓了几次药。

”夏天义说:“是不是避嫌都不敢去啦?”上善说:“怕什么呀,我不就是个会计么,我是凭技术吃饭,谁要有本事来换了我,我还落得轻省哩!”夏天义说:“秦安有你这样皮实就好了,他真是没出息,打麻将不是个时候,害病也不会害。”上善说:“二叔,一朝天子一朝臣,世事到了君亭这一层,是瞎是好让他弄去,是非曲直自有公道,即便一时没公道,时间会考验一切的。你当年淤地,那么多人反对,这才过了几年,大家不又都念叨你的好处吗?人活到你这份上,也就够了。现在退下来了,你别生那些闲气,站在岸上看水高浪低,你越是德望老者!”夏天义说:“不管了,不管了,我也管不了了。”上善就拉着夏天义去刘新生的果园,要新生给敲敲锣鼓听。

夏天义没想到上善变化得这么快,原本鼓凸凸的一个皮球还要跳呀蹦呀,被锥子一扎,气嗤地就瘪了。他张着一嘴的黑牙往天上看,天上飞过一只鸟,鸟尾巴一点,一粒粪不偏不倚地掉在他的嘴里。这真是晦气,夏天义没有声张,也没有净口,默默地望着那只鸟,心里说:“我记着你!”到了果园,原先他搭建的那个庵子,新生承包了几年已改成了砖屋,去年又在砖屋上续盖了两层。一层是会客的,二层盘了炕,三层顶上有个亭子可以瞭望,他家盖成炮楼了。天很热,新生的老婆到果园南头地堰上摘花椒叶,新生和他的儿子都是光着上身和腿,仅穿着大花裤头在门前的草席上睡觉,睡觉着还给儿子教鼓点。儿子总记不住,新生说:“你笨得是猪!”以腹为鼓做起示范。夏天义和上善一闪过那一堵土墙,一只狼狗呼地就两条后腿站立起来。新生一扭头,就往起爬,叫道:“爷!爷!二叔咋到这儿来了?!”便急喊儿子沏茶,又拉着长嗓子喊老婆快回来,你瞧是谁来啦!

上善说:“二叔这威信,一来天摇地动的!”夏天义说:“我要活得连新生都待我不理不睬了,那我早就一头碰死在厕所墙上了!”新生说:“我新生没啥能耐,但我不敢昧了良心。国是大村,村是小国,二叔什么时候都是清风街的毛主席么!”夏天义说:“你这是啥意思?”新生说:“你在任上的时候,我给你说过这话?前几天,铁旦他娘还说把三楼收拾出一间屋子,如果二叔愿意来,就孝敬你来住,这里清静,眼界也宽。这话真的是铁旦他娘说的。

”就又长声喊:“哎——你死到哪儿去了?”新生老婆是驼背,驼得头都抬不起来,好像一年四季都被磨扇压着似的,当下应了声:“来了来了!”夏天义精神头又起了,脖子挺着,点了黑卷烟吸,对上善说:“上善呀,有两种人我可是应付不了,一是喝醉了酒的,一是给你说好话的,他们给你说好话,你拒绝着不是,接受着也不是,你就得听着,还得认真地听,还得笑。”上善见夏天义高兴了,就偏说:“二叔,你知道不知道,这都是我事先给新生交代过的!”夏天义说:“交代得好,我不怕你交代就怕你不交代!”果园里一阵树枝响,新生的老婆钻了出来,腰弯得眼睛几乎只能看着膝盖,手里握了一把花椒叶,说:“二叔来啦!中午谁都不能走,我烙椒叶馍吃!”新生说:“做啥椒叶馍?二叔爱吃凉粉,你收拾一下豌豆面,做凉粉!”夏天义说:“吃凉粉吃凉粉!”当下坐下来喝茶。

喝起茶,上善对新生说:“嫂子的病你没再给看过医生?”新生说:“看啥哩,哪能看好?引生给我出过主意,说用两个门扇一夹驼背就直了,我说那驼背直了人却没命了,这狗东西引生!”上善说:“他咋能说这话?!”新生说:“他也是说着取乐么。”上善说:“这是取乐的事?”新生说:“该取乐还得取乐呀!我给铁旦他娘说了:咱命里有这个难,咱就要安安心心受这个难哩,如果愁,那把人愁死啦!”新生说完,对夏天义说:“二叔你说是不是?”夏天义抓了新生的肩膀,按了按,没有说什么,端起茶杯喝茶,茶水的热气哈得眼镜片子上一片白,又把眼镜摘下了。上善说:“新生是个快乐人,那就敲一阵鼓给二叔听!”新生说:“好得很!”

三人就上到楼的三层。三层上一半搭了间小屋,一半空着,建了一个亭子,站在亭子上可以看到果园的四边,那一面牛皮大鼓就挂在亭子里。夏天义一看见那鼓,想起年轻时的荒唐事来,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都拿了鼓槌,在鼓面上咚咚咚敲了三下,一唾唾沫,说:“你这个老牛,是我把你剥了!”这话谁也听不懂。新生就夸这张牛皮好,捶打了几十年还不破,问夏天义和上善要听什么谱。上善说:“还有什么谱,社火谱么。”新生说:“那是老一套了,来段新的吧。清风街流传有秦王十八鼓乐,我改造了一下,你们听听。”却把儿子喊上来,让儿子敲。

鼓声一起,我就听到了。我是和哑巴,夏风,丁霸槽在西街牌楼旁的大槐树下乘凉说闲话时听到的。稻田里又浇了一遍水,撒了化肥,便没再有活儿干了,我们就光了膀子,四处游逛,哪儿凉快就坐到哪儿。先是和丁霸槽在地上画了方格儿斗“狼吃娃”,丁霸槽会算计,走一步能想到后三步,我斗不过他,我便不和他斗了,拿眼睛看大槐树。我看出了大槐树的每一个枝股不是随便地或粗或细,弯来拐去,而是都有感情的。这一个枝股是在对那一个枝股表示亲热,那一个枝股又是讨厌另一个枝股,谁和谁是夫妻,谁和谁在说话,这些我都能看得出来。我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了鼓声。我说:“哪儿敲鼓?”哑巴听了听,摇摇手。

我说:“哑巴的耳朵应该灵呀,你听不到?”哑巴还是摆摆手。但我分明听出是鼓响,就朝天上看,以为风在敲太阳。天上没太阳,阴着厚云。我说:“多大的鼓声!”丁霸槽就骂我说疯话,说:“来吧来吧,我和你再斗一盘!”我和丁霸槽又斗起“狼吃娃”,鼓的响声越发好听,我就知道我的灵魂又出窍了,我就一个我坐着斗“狼吃娃”,另一个我则撵着鼓声跑去,竟然是跑到了果园,坐在新生家的三层楼顶了。夏天义、上善和新生看不见我,我却能看见他们,他们才是了一群疯子,忘记了悲伤,忘记了年龄,鼓在夸夸地响,夏天义在“美,美”地喊。我瞧见了鼓在响的时候,鼓变成了一头牛,而夏天义在喊着,他的腔子上少了一根肋骨。天上有飞机在过,飞机像一只棒槌。果园边拴着的一只羊在刨蹄子,羊肚子里还有着一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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