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万山的手术很顺利,令他担忧的意外、死亡,哪样也没出现。睁开眼后,他第一反应不是激动,是害臊,那些揣在心口的恐惧与他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气搅和到一块,演化成一股更大的邪气。所以,当随后这件——可称为震惊的事堵到眼前时,他报复性地展示出自己强悍的一面。
震惊的事来自老婆刘荻,她的委托律师送达了起诉离婚的文件。
田万山将那些纸撕成碎片,狠声威胁,“离个屁婚。没我她****都吃不上热的。你回去告诉她,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她就别想。”
田璃早有预感她妈会采取行动,至于哪方面她暂时估计不出来。手术一结束,她妈和姐姐连病房也没回,跟主刀大夫沟通几句后扬长而去。当天晚上她到家时已经人去楼空。
这几天家里、医院哪边她们也没露面。
‘离婚’两字是她父母说了二十年的口头禅。打得最狠时,家里砸的没有一寸能落脚的地方,他们叫嚣着明天一早,法院门口见。吓得田璃战战兢兢,夜里起来把父母的鞋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不成想,翌日他们神色如常的从卧室出来,全然忘了前一天的约定。害得她臊眉搭眼再去给他们翻鞋子。
这样的次数多了,她逐渐麻木,似乎也总结出对骂、摔打、离婚是他们争斗中的三部曲,缺少哪个环节都是一场不完整的演出。
这次,大概也不例外。
骂跑了律师,田万山还不解气,接着拿起电话吩咐了秘书一大通。接着又把老婆的牌友逐个通知一番,提醒他们不许撺掇老婆或者提供支持。说得渴了,他欠身找水喝,田璃立即端了杯子送到他手里。
“爸,你真的不会跟我妈离婚吗?我是说,怎么都不离。”
田万山身体尚虚,可话音里的力度是满格状态,“离婚这事得早干,趁着大家都年轻,谁也不耽误谁。熬到你妈五十了我再离,那不是离婚,是造孽呢。她一个傻娘们,除了花钱啥都不会干,没我你让她怎么活?净等着让人骗呢。”
“要不,我给我妈打个电话,让她来医院一趟?”
“美死她呢。叫她来?”他咕咚咕咚喝一大口水,理直气壮的,“你妈这辈子就想压我一头,叫我服了她的软。没门。她不是有胆子走吗,哼,叫她走。我停了她的卡,不出一礼拜她就得乖乖滚回来,不信你瞧着。你妈那样的,屁本事没有,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料。”说完,他意识到没给女儿树立好榜样,忙又把话往正路上引,“人和人不一样。象你妈那样的就得整治。你跟西杰都是通情达理受过教育的,跟我们不一样。”
话题绕回到邓西杰身上,正是田璃所期待的,否则她真不知道怎么提呢。过了担惊受怕的手术一关,什么遗嘱、临终托付都成了笑谈,有些需要澄清的事也必须摆到桌面上,再拖下去,她怕事情越来越难缠。
自从田万山住院起,邓西杰每天来医院。他副总的职务已经摘了,处理结果尚未公布前,工作上也未做安排。田万山调他暂行一部分秘书的工作,在工厂和医院间传送该批阅的文件。
田璃跟中心又请了病假,也是每天来医院陪父亲。俩人相处的时间比以前多了,可彼此的交流却急剧精简。
田璃本来就是话少,邓西杰再不说,局面马上不同了。经过手术室门口那一幕,他开始沉默寡言,除了非说不可的话,一天里鲜少出声。而且,赶上田万山父女下棋、聊天的时候,他总以抽烟为借口避到外面。
这种压抑的气氛憋得田璃喘不过气,她不擅敷衍,办不了表面繁荣的事,得尽快做个了断。
“爸……”她拉长了声音。
“有话就说,别藏藏掖掖的。”
“遗嘱……作废吧?”
“行。”田万山痛快地点头。他现在急于修正自己胆颤心惊时留下的痕迹,否则一想起来就郁闷。同时,他跟老婆的观点难得一致:活得好好的留遗嘱,晦气。
田璃没想到谈话进行的这么顺利,下面要说的话也利落多了,“那说定了,你马上找王叔叔跟他说啊。”
田万山又把女儿的手捏过来,上面的伤口好得七七八八,只留了几条特别粗的硬痂,他按了按,“还疼不?”
田璃摇头。
“阿璃啊,要是爸真的没挺过手术,你妈、你姐跟你争遗产,你怎么办?”
“我愿意跟妈平分,或者多给她一些也行。我姐那儿,我不给。”她老实的答。
他看着女儿的手,出神似的说:“不对,你妈那儿不给,你姐要是争,给她。”
“……”
“你妈没脑子,把钱给她最后也是让人骗了去。我给她买了保险,她有啥事保险公司担着你不用操心。平常你再给她些零花钱,怡心也得管她,她差不到哪去。你姐不一样。”田万山的话说得斟字酌句,“厂子将来还得给她。怡心有胆量,有魄力,干起事来是员猛将。厂子到了她手里,只能比现在强,不会坏。”
不管前面有多少怨怼,对于田怡心的精明强干,妹妹田璃绝对是折服的。当初,田怡心远走美国,一边读书一边跟人合股做生意。没等硕士毕业,她公司的规模已是越做越大,她干脆放弃了学业投身商海。五年来,她极少回国,刘荻年年去国外探望,每次回来都是自豪得昂首挺胸。
田璃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家里的耻辱,这两个字扣到自己头上还差不多。
“她还要回美国的,”田璃问:“这边的厂子她要了也没精力管啊?”
“只要她张口要,你就给。能答应爸吗?”
她点头。
“但是,你记住,给也不能随便给,我订了条件,你姐全都答应了你再给。”
田璃眨眨眼,“爸,我怎么觉得你象诸葛亮,给我传授锦囊妙计呢?你怎么确定我姐一定会答应,如果象她说的,她就是想把它打碎了呢?”
田万山很有把握地一摇头,“不可能。有邓西杰替我看着,她做不了手脚。”
话题又绕回到邓西杰身上。田璃猜不透父亲和他之间有过怎样的约定或者密谈。再往深了追究,会偏离此次谈话的目的,她接着话题往下走,“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西杰?”
“担心啦?”
她点头,又摇摇,“他和他家里不知道处理结果,都惴惴不安的。我想,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愿意。你看,能不能从经济上惩罚他,不要起诉?你也知道,毕竟坐牢不是光彩的事。”
田璃觉得父亲忽然有点怪,他一下下拍着自己的手,象击打着音乐节拍。嘴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意,仿佛提早知晓了故事结局。
她反手一握,轻摸住他手,说:“爸,你也承认西杰是个人才,想留他在身边,那总得给他个机会将功补过。不如,让他拿工资抵损失?爸……爸你干嘛这么笑?”
田万山挂着这抹笑,冲着门口说:“西杰,你鼓动的阿璃替你讲情吗?”
门口,邓西杰左手一摞文件夹,右手一袋水果,表情甚是尴尬,“我……没有。”
“对啊,没有,绝对没有。是我自己要说的。”田璃慌忙摘清自己,再瞧父亲脸上的笑已经变了味,俨然是拿她打趣的意思。弄得她异常苦闷,话停在这里比不说还糟。